从泰山下来,不远处恰有几间农户。董仲舒见刘彻等人对破旧的农庄十分感兴趣,主动提议去那里歇脚。
他们进入村庄,村民们见这些衣履光鲜的外来人,好奇地把目光投过去,可当他们想找一个人询问时,所有的目光又悉数缩了回去。
刘彻和陈娇理所当然地看向韩嫣,韩嫣也无顾忌,大喇喇地向其中一位村夫走去,礼貌道:“大叔,我们兄弟一干人等想在这村中歇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不方便,不方便。”村夫摆着手,避祸般地一溜烟走了。
剩下的几名村民似乎也如避瘟般,溜之及去。
“这是怎么回事?”韩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般。
恰在此时,一位兵卒模样的男子从村口进来,高声道:“县尉有令,每户择一未及笄的少女献给太子选嫔,否则便交赋税二百钱。”
“太子选嫔?”陈娇狠狠地瞪了刘彻一眼,“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冤枉哪,”刘彻也不知所云,低声道,“父皇从未提过此事,我也不知道,阿娇姐姐,我连太子妃都还没有得手呢,那些嫔,我更是想都不曾想啊。”
“最好是没有想!”陈娇愤愤道。
“官爷,这太子怎么总是选嫔,选上没选上好歹给个音讯啊,我们村里的女娃都已被你们抓光了,现在没有了,没有了!”村夫们听到喊声,又出来了,纷纷摇着头。
“没人也行,那就交税吧。”兵卒似乎更高兴了,“每户二百钱。”
“每户?”村民们面面相觑,苦道,“别说每户,就是咱们村凑在一起,也拿不出二百钱啊,您也知道,赋税深重,我们连自己的口粮都所剩无多……”
“别扯那没用的,这不是爷能拿主意的,”兵卒两手一摊,“这是县尉大人下的令,县尉听的谁?是听皇上的旨意啊,你们难道敢违抗天命,欺君犯上不成?”
村民们哀声载道,跪地求饶。
“父皇奉行‘清静恭俭’,早已轻徭薄赋、约法省禁,怎会强制地做出此举,这纯属无稽之谈!一定是这兵卒胡言乱语,假传旨意!”刘彻被激怒,父皇是他最崇敬的人,怎能由人随意捏造、乱其威信?
“为官者理应造福于民,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你们这般作为,可担得起‘父母官’三字?”刘彻愤怒地吼道。
兵卒迷茫地望着刘彻,好半天才想起自己的身份,破口大骂:“小兔崽子,可知我是谁?县尉的身旁,最得力的就属你爷爷我!”
刘彻气得几乎要晕厥,他的爷爷是孝文皇帝啊!
陈娇忙掏出那些典当得来的钱财,塞进兵卒手中,示意他速速离去。若再这样下去,刘彻很能会对他起杀心!
兵卒见刘彻和陈娇的衣饰华贵,又见陈娇出手大方,知道他们是自己惹不起的那路人,嘟嚷了一声,拽起村民身旁的那头瘦驴的缰绳,飞奔而去。
“现在还不是暴露你身份的时候,”陈娇速回头叮嘱道,“待你回宫,告诉皇帝舅舅,他自会派人来处置这些贪官污吏。”
刘彻恨恨地咽下一口气,点头。
“几位,请受老朽一拜!”村民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出,颤巍巍地欲行拜礼。
陈娇等人急忙将他扶住:“这是做什么?”
老人的老泪纵横,道:“老朽是本村里的老字辈,这些年来,那县尉将村中的钱财和女娃几乎搜刮尽了,只剩下老朽家中一孙女,实在是舍不得啊……但是又没有钱……”
“是这些兵卒仗势欺人,是我的错……”刘彻心酸道。
“您是村里的贵人,怎是您的错呢,”老人听不懂,转而恨道,“那什么太子刚被立储,就要纳嫔,家破人亡,国限将至啊!”
“老人家切勿听信谣言,”陈娇急道,“我们打从长安来,太子仁德,并不像兵卒说的那样。那县尉,很可能只是中饱私囊,借太子的名义而搜刮百姓,上天自会诛之!”
“唉,”老人早已无望,摇头道,“你们是村里的恩人,若不嫌弃,就到老朽家中一歇吧。”
陈娇点头,拉住气得浑身发抖的刘彻跟在老人身后。
“大汉,终要改制,”刘彻连声音都微颤,“臣敢欺君,讯息闭塞,无礼,无度,无道也!”
董仲舒跟着他,心中一惊,这少年敢妄议朝政,就不怕被有心人传出去么?
“爷爷!”刚进屋,一女童蹒跚而来。
“乖孙女儿!”老人将女童一把抱起,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对刘彻等人招呼道,“恩人请坐吧。”
“却之不恭。”刘彻等人坐下。
老人将这些年来县尉对他们的盘剥说了许久,积压着的怨苦,似乎都在今日随着倾诉一泻而出。刘彻越听越不忍,握紧的拳头松开,又再度握紧。
“这村庄,原本人丁兴旺,后来都受不了陆续搬走了,只剩几户人家。”老人含着泪,摩挲着女童的脸,“如今我一身老骨,是活不长了,可怜我这孙女儿……”他似乎想到什么,突然眼前一亮,扑通跪地,“恳请恩人收留老朽的孙女儿,做婢做妾,听凭处置,只要能给她一口饭吃,别让她给官兵捉去……”
“老人家请起!”陈娇将他扶起,“有话好商量。”
“求恩人给孙女儿一条生活,老朽来世再做牛做马报答二位的恩情。”老人的泪溢满面庞上的沟壑,“恩人面若桃李,定是善人,您就将她收入房中吧!”
“我?”陈娇难堪地看着刘彻,她正是少年打扮,所以老人将她误认为男子,“我不行。”
“您为何不行?”老人不肯放弃,他朝陈娇的下肢望去,似乎了悟于心,连道,“您不行,那不要紧,不要紧……”
“不是这个不行!”陈娇快要崩溃了。
韩嫣见此,对老人解释道:“两位爷都出自大门大户,突然带个丫头回去难免会被说闲话,不如,就将她交给我,让她做个婢女吧。”
老人见韩嫣的气度虽比不上那两位,甚至有些纨绔子弟的意味,但好歹也比把孙女儿留在家中饿死的强,他又对韩嫣一番叩谢。
傍晚,老人将破席交给三人,自己睡于草垛中。韩嫣当然不敢和他们睡在一起,和董仲舒暂住在另一农户家。
刘彻躺在席上,看着漫天星斗,心中如这月色般茫然。宫内和宫外,差距,真的太大。
陈娇睡于他的一侧,有些不自在,又有些小鹿乱撞的心跳,她看着刘彻的脸,了然道:“还在想白日之事么?”
刘彻点了点头,也将脸转向陈娇。他如孤苦无依的稚童般,握住她的手:“阿娇姐姐,我有些害怕,你千万要陪着我。”
“不是早就说好了嚒。”陈娇笑他稚气,却坚定道,“我是你唯一的太子妃,自然要伴你左右。”
刘彻这么近距离地凝视着陈娇,朗月垂下的微光,与她的面容融为一体,她的五官似乎都纯洁得透明起来。他轻轻拂过她额上的碎发,在其上,轻轻一啄——
陈娇本来呼吸有些急促,这一吻中所携带的温存,却让她瞬间得到了安宁。她轻闭双眼,道:“你能再说一次么?”
“什么?”刘彻柔声道。
“长亭殿中的那句。”陈娇的睫毛微颤,似乎承受着无尽的缺失与渴望。
刘彻爱怜地望着她的眉心处,缓缓道:“金屋之诺,此生不忘。”
“不是这句。”陈娇强睁开杏眼,忽闪着,赌气般。
刘彻微笑地看定她:“我,刘彻,喜欢阿娇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