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同我爸说了些什么?”刚走到巷口,我便冲到容天面前,颇有些发急的问道。在我内心,我隐约觉得,父亲已经接受了那样的事实,现在正准备同那些回忆告别。
这实在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因我记得,自己从小时候起便一直住在那所房子中。我听母亲说过她和父亲的往事,在他们过去的时光中,那间房子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因为那所房子,父亲才能顺利的娶母亲为妻,自此度过了三十多年的恩爱时光。可以说,那间房子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母亲的影子。
我也曾以为,父亲会一直活在有母亲的过去里,然后依靠回忆的温暖走下去。
但是我记得父亲刚刚走出房间时的眼神,带着悲伤的同时却也带着决绝。那样的眼神让我坚信父亲已经准备从那或快乐,或悲伤的过去中走出来,开始过新的生活。
这新生活,不是忘却,却是带着母亲的期望更好的向前走。
从这一点上,父亲比我豁达了几千倍。
“我要回去问问我爸?”我迫切的想要证实我心中的想法,正欲转身回去却被容天一把拉住,只听得他平静的同我说道:“让伯父静一静吧。”
静一静,我也需要静一静。
我挣开容天的手,来回的踱着步,像只无头苍蝇一般来回乱窜,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然而脑海中却是一团浆糊,无数前尘往事、细枝末节一并涌过来。我虽然一再强迫自己,却是徒劳无功。
“曾寒玉。”容天忽然走到我面前,他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不见任何的愤怒和焦躁。我看着他开口,声音却比平日温柔,“我放你一天假,你好好想想吧。”
“对不起,今天是我太激动了。”我看着容天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开口。
容天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我,张口欲言,却是什么都没说,只同我摆摆手,便驱车离开。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和沉重的心,慢慢的走回家。推开院子的门,父亲仍是同样的姿势站在那一片空地面前,听到开门声回头看见是我,便又恢复了姿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言不语。
那片空地,曾经种满了母亲喜爱的绣球花,正准备在来年春天种上绣球花和曾即墨喜爱的石榴。只是可惜,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从他身后走过,几次想开口问清楚,却始终无法发声。
透过房间的玻璃窗,任然可以看见父亲站在那里,仿佛要站成永恒一般。
我们父女俩,一个在屋内,一个在屋外,都如老僧入定一般站立着,然而脑海中却是思绪万千,纷繁复杂。
许久,我听见客厅的钟敲了十点。我抬头向院子中的父亲看去,却见他进了客厅,片刻便又推开门出去,手中还提着早上买的菜。
我难以置信的看着父亲进了厨房,我也推开门走到院中,看见父亲已经系上了围裙,正低着头在摘菜。
“爸……”我站在厨房门口,不敢相信的唤了他一声。
“恩。”父亲抬了一下头,又迅速的低下头去摘菜,嘴中念道,“既然你在家,待会你骑车去接曾即墨吧。”
“哦。”斟酌在三,我犹豫着开了口,“爸,房子的事……”
“容天已经同我说了,我知道了。”父亲抬起头,见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杵在厨房门口,不由失笑道,“没事的话,就过来帮我摘菜吧。”
我“哦”了一声,从客厅里端了个小凳过来,坐在父亲旁边开始摘菜。
“我从二十六岁开始就已经住在这间房子里了,那个时候,房子还没有这么大,也没有单独的厨房和卫生间。我给你妈妈在院子里搭了个小篷子,她就在那里炒菜煮饭。我们那时候真的很穷,因为所有的钱都拿来盖这间房子,但是那个时候,每天一下班就赶紧赶回家,我洗菜,你妈妈煮饭。”父亲轻轻的开了口,他声音平缓,语调平和,像是在念一首长长的诗。
“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被划归为东湖市,算得上是真真正正的农村。你外公当时是工厂的干部,家里条件还算不错。而我,父母早亡,只留下这一块屋基和两间土房。我和你妈妈,就像现在所说的富家女和穷小子。”
“然而我们相爱了,遭到了你外公家的一致反对。有一天你妈妈突然过来跟我说,我们私奔吧。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双眼发亮,脸蛋却红的像苹果一样,特别漂亮。”
父亲说到这里,像是看到母亲当时的脸庞一般,脸上满是笑容。我看着他,他的眼神已经飘向了远方,飘向了那些美好的时光。
“后来你外公拗不过你妈妈,只好答应她。但是他给了我一年时间,向我提了三个条件:一是通过厂里的技术考核,二是成为入党积极分子,三是盖好两间砖瓦房作为婚房。”
我父亲退休的时候,是他们公司的钣金技术工程师。直到现在,他们公司遇到钣金方面的难题,还经常请他回去做顾问。
“我二十六岁的那年夏天盖好房子,然后年底将你妈妈娶过门。那年冬天特别冷,我们每天都要很早起床,骑车三十分钟去厂里上班。下了班还要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再骑车回家做饭,每天都很忙,还要经常加班。但是你妈妈从来没有抱怨过,她没有抱怨过家住得远,每天都要摸黑上下班。她也没有抱怨过家里条件差,每次她做饭都被呛的咳嗽……”
“后来有了你,我就没让你妈妈上班了,她一边在家带你,一边还开垦的两亩菜地种些蔬菜,我们家那个时候吃的蔬菜都是你妈妈种的。你五岁的时候,我们家在这里造了厨房和卫生间,用砖砌了院子。院子里的那棵樟树还是你和我一起种的,当时你还在上面做了记号,现在那个记号已经长的看不见了。”
父亲用手指着院子里的那棵大樟树,我隐约记得小时候确实在上面刻了个三角形的记号,现在那个记号已经长到我仰起头也无法找到它在哪儿。
“后来东湖市扩建,将我们那个村也划了进来,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们这个院子会被拆掉重建。幸好这一天来得比较晚,没有让你妈妈经历这份不舍。”
父亲收回看向远方的目光,转过头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同我说道:“寒玉,你妈妈过世的时候,我想过很多次就这样追随她而去。但是我知道,她一定不会希望我这样做,她希望我带着她的期望好好的活下去。无论我在哪里,她都一直陪在我身边,而不仅仅是在这间房子里。”
“寒玉,这么多年来我和你妈妈从来没有问过当年你发生了什么,因为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们担心。但是容天说的对,如果你一直不从过去中走出来,那么你就没办法开始新的生活。”
“回忆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会给我们前进的勇气。所以寒玉,记得那些曾经的开心就好了,那些不开心的,就忘了吧。没必要让它在你漫长的人生中占据一席之地。”
我愣在那里,手里的菜“啪”得一声掉在地上。我捂住嘴,眼泪喷涌而出。
父亲走上前来轻轻的抱住我,像小时候一样轻拍着我的背,呢喃道:“哭吧,哭过就不痛了。”
这么多年,我固执的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壳里面,拒绝看外面的世界,也从不曾考虑过父母的感受。他们只能待在我的壳外,看着我活在过去的世界却无能为力的焦灼。
还有曾即墨,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牵引着我从壳中走出来,但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努力。我只是一直一直待在那个壳里,伤春悲秋,顾影自怜。
我在父亲怀中放声大哭,泪眼朦胧间,我看见壳外的世界,天正蓝,树正绿,花正红。
而我,正在步履蹒跚的学习着怎样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