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宁静、深邃。月光透过窗帘,一抹清晖洒在了床头。
佯装睡觉的女孩悄悄地翻过身,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日记本,匆忙写起来。黑暗中,深棕色的虹膜,放大的瞳孔显得那双眼睛疲惫不堪,微微皱起的眉头,略带红润的双颊,女孩的呼吸紧张而急促。伴着宿舍里的鼾声,本子上的字迹显得有些凌乱,就像那颗凌乱的心。
直到窗外变得灰白,直到楼下有人轻咳,直到下铺的床帘里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声,跳动的笔尖才终于停下来。女孩合上日记,依旧把它塞到枕下。
新的一天开始了。
不需要闹铃,大家早早就爬了起来,在拥挤的水房里洗漱完,拿上书包,聊着天相跟着走出宿舍,谁也没留意那个女孩,那张苍白的脸,那双熊猫眼,还有那空洞的眼神。
开学到现在一晃三个多月,新生填了学籍卡,拿上学生证,从形式上宣告上了大学,实际上他们还在慢慢的适应中。适应毫无隐私的集体宿舍,适应每早起来如打仗般的洗漱,适应转战南北的课堂,适应排着长龙打饭端着饭缸等位置的食堂……关键还要适应没有家人陪伴的独立生活。
我们也在适应中,适应从学生到老师的角色转换,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演好这个角色。
这几天,肖兰的宿舍里总是拥着一帮女孩儿,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嘻嘻哈哈的笑个不停。
“……我们班主任看上去好小啊!”一个女孩说,“她喜欢穿粉色的裙子,背个包包也是粉色的,像个……”
“像个公主!”有人抢着回答。
“对对对!”其他人也在附和。
“导员,我们喜欢你的风格,清爽、利落!”一个女孩笑着说,真诚的不像拍马屁。
“特别是你的牛仔包包,我们都喜欢,”另一个女孩说,“你在哪儿买的?”
肖兰笑呵呵地坐在一边,偶尔插上几句话。现在,她开始有些喜欢这些女孩了,虽然娇气,喜欢斤斤计较,却也不乏可爱之处。她们看不上的,就会百般挑剔;一旦入了法眼,又会爱的无可无不可。
敖亚的宿舍里却鲜有女生,她们系男女比例失调,一个年级五十几个女生,大多乖巧稳重,不善言辞。调皮捣蛋的是男生,总被叫到宿舍里批评教育。
敖亚喜欢挑在午休时间,午饭后,下午上课前。不知是被批的,还是真犯困,总之,几个男生都蔫头耷脑的靠在墙上,听着敖亚的训斥。秋末的冷风扫过宿舍时,似乎也将那些高大上的道理一扫而光,留下的是贴心贴肺的唠里唠叨,还有一丝暖意。
“……离开父母,离开家,你们就长大了,长大成年的标志就是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迟到、旷课,说得过去吗?!”
没人敢接话。虽然面前的女生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可对辅导员的敬畏让这几个大个儿谁也不敢造次,甚至没有目光的对视。
和敖亚相比,我恰恰少了这份威严。
小书记找我谈话多次提醒,“批评学生时,一定要严肃,不能笑。一笑,就会显得不正式,慢慢的,就会失去学生的尊重。”
我嘴里答应着,回来还在镜子前反复练习。可是,一面对学生,那些叮嘱、那些表情瞬间又被丢了一干二净。
唯一的好处是学生没把我当做敬而远之的老师,而是年长几岁的姐姐,毫无戒备地把心里话讲给我听。
昨天半夜一点,小萌给我打电话,电话那头女生们正在唇枪舌战。今天一大早,我顾不上吃早饭,直奔女生宿舍,刚走到楼梯口,正遇上一伙儿上课的女孩。其中一个手里扬着《思修》课本,回过头去和后面的女生说笑,一不留神跘在台阶上差点摔倒。我走上前扶了一把,本想啰嗦几句,可一看那张惊魂未定的脸,只好无奈地笑了笑。
大一新生都这样,咋咋呼呼的,集体咋咋呼呼,咋咋呼呼的背后是对新环境的畏惧。可也有个别学生不愿意隐藏个性,和集体冲突不断。
处理完女生矛盾,我赶着去办公室。
一推门,看见澎湃站在沙发前,拿着工作记录本,正在往墙上写东西。
这是他的工作创新,制作一张巨大的学生工作日程表挂在墙上,把一学期的学生工作分门别类按照时间日期填进去。这样,我们要干的活儿可以一目了然。
从这个学期开始,往里面加料的活儿就归我了。所以见此状,我赶紧接过笔记本,脱了鞋,站在沙发上,边看边抄,耳边是澎湃不露声色的批评。
“……我说的话,你别忘了,咱们系和其他学院不一样,人家把我们当做机关里的人,所以……”
所以,我们和其他辅导员不一样,其他辅导员没有办公室,没有办公桌,就算有,也只有办公室里的一个抽屉,所以,他们就可以不坐班;我们,我们有办公室,有配好的办公桌椅,这么好的办公环境是因为系里把我们当做了自己人,自己人就要像其他机关同志一样,严格的早八晚六的坐班制。
没带新生之前,澎湃就已经给我洗脑了,所以这些话,我早就耳熟能详,只是心里不大认同。
虽然澎湃只比我大三岁,却老成许多。他的故事,我也是来了以后道听途说的。
据说,他是东交大的高材生,学物理的,成绩优异不说,还做过校会主席。本来,毕业分配到一个研究所,他却想去高校。费了一番周折把工作辞掉,却错过了高校的招聘季。他只好留在东城,借住在一个朋友那儿,恰好对门住着东大数学系的一个老师,一来二去熟悉之后,就把他推荐过来。
又因为物理系编制已满,他只好签到数学教研室,做了一名高数老师。领导见他聪明能干又勤快,让他兼任辅导员。三年过去,兼职变成了专职,课上的不多,学生工作却占了大部分。虽然还是教师身份,大多数人却只把他当做学生工作干部。
数学系的学生工作几乎都是他首创。我来了以后,他才师傅带徒弟一般慢慢传授。只是,这位师傅要求极高,更看重徒弟的悟性,好多事情也不说明,让我自己去寻思,能得几分还看我的造化。
偏我是个直性子,再加上初来乍到,难免会有情绪。
“我宁可没有办公室……”我小声嘀咕了一句,心里想:你哪会知道,军训过后还要早起上班的只有我和肖兰,肖兰还是半天工作制。相比其他人的自由,有没有办公室真的不重要。
“我刚才去女生宿舍了,”见澎湃还在唠叨,我不得不解释道,“计算数学的女生半夜吵起来了!”
“你不早说,”澎湃收住话问道,“没事吧,她们?”
“没事!”我正说着,忽然听到“嘭!啊!”的两声,手一哆嗦,格子里留下了一坨墨水!
“什么声音!”我回身问道。
“有人跳楼!”澎湃说着,朝门外走去,脸色异常严峻。
“不可能吧!怎么可能,好像谁在扔麻袋……”我边开玩笑边从沙发上跳下来,也想出去看。
“你先别去!”他拦住我,几步走到阳台上。
一到十一月份,东城的阳光、蓝天、白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天气总像被谁得罪了,阴着一张脸,灰蒙蒙的,把人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屋子里冷到不冷,就是凉,渗入骨髓的湿凉,湿凉的潮气能让被子挤出水来。
我拉上窗帘,打开灯,想让灯光把屋子暖起来。
赫焱坐在桌子前,看着依娜,很认真地听她说,偶尔点头回应一下。
一个多小时,基本都是依娜在讲,她的讲述毫无逻辑,东一榔头西一棍子,跳跃性的思维有点无厘头。
咨询总算结束了。我把依娜送出门,折回身把门闭住,急切地问道,“她没事吧?”
赫焱笑了笑,说:“没事!她就是人际关系不协调,可能跟她的成长环境有关!”说到这儿,她忽然打住,看了看我,问道,“倒是你,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说不上有事没事。反正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我紧张的有些神经兮兮。一看到学生,就会条件反射似的跳到那个画面。
那个女孩仰面躺在露台上,披散的头发,瞪视的双眼,鲜红的血迹,还有散落一边的课本,那本土黄色的《思修》课本。
就是那本书把女孩锁定在大一新生里,又幸好上面有名字,不用新生辅导员前去辨认。
我也见识到澎湃的从容,从容地打到120急救,从容地打到公安处报警,从容地打到学生处报告。
眼看着来了好多人,呼啸而过的救护车,闪着警灯的摩托,还有指手画脚的围观者。第四节课的上课铃声响起时,楼下终于安静下来,只有那滩鲜红的血迹……
女孩是敖亚的学生,高中时患上抑郁症,父母都以为她考上大学,换了环境,一切就会好起来,谁知道!
“……这里的一切都很冷漠,这是一个毫无生趣的世界……无聊的军训、无聊的课堂还有无聊的她们……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为了爸妈的希望,为了家族的荣耀……对不起,爸妈,我觉得自己担不起,真的担不起……”
那本日记被敖亚发现交给女孩的父母。
“父母不容易!”敖亚对我们说,“他们就这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