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戌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盛京城里,大雪纷飞,家家户户的房顶,都堆着厚厚的一层雪,放眼望去,只见天地相连,迷迷蒙蒙的一片灰色。
风很大,刮得枯枝上的积雪片片飞落,寒蛰惊起,群鸦乱飞,大地寂然。
沿着皇城的一条碎石子路上,此刻也静静的没有一条人影,惟有那巡弋的卫士,甲声锵然,点缀着这寒夜的静寂。
可是你越往回步,天就仿佛越早,玄武大街上,灯火依旧通明,街上冒着风雪来往的人们也有不少,沿街的几家大菜馆里,酒香四溢,正是生意最忙的时候。
街的尽头,就是最负时誉的水里捞涮羊肉馆,朝街的大门,挂着一层又厚又重的门帘子,一掀帘子,就是一股热气。
门里是一间大厅,分两层,一楼屋顶上面截出一块四方的空白,从一楼可以看到整间酒楼的大屋顶。
一楼密密放着十来张圆桌面,上面搁着火烧得正旺的大火盆,这是吃烤肉的,不管三教九流,认不认识,大伙儿围着圆桌面一站,右腿往长板凳上一搁,三杯烧刀子下肚,天南地北一聊,谁跟谁都成了好朋友,尽管一出门,又是谁也不认识谁了。
二楼,里面是分成一间间的雅座,走廊沿着截出的空白围成四方。屋里当然也都升着旺旺的火,那才是算真正吃涮羊肉的地方。
这天水里捞里里外外,生意格外的火爆,走堂的伙计进进出出给客人温酒。
一楼中间,放着一张方桌。
桌前坐着一位瘦削老者,那老者五十来岁年纪,一件青布长袍早洗得褪成了蓝灰色。只听他两片梨花木板碰了几下,右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连声。
众人停了话,吃着面前啪啪作响的烤肉,且听他如何说。
只见那人唱道: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青衣家丁与爪牙。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皇商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那说话人有敲了敲木板道:“此诗,是为一位香山居士所做。一日,这位香山居士,清晨外出,路过咱们盛京城的早市,见到一伙青衣家丁模样的人,便宜收购一位卖炭老翁的千斤炭。心中不忿,才得此诗。众位可知道,这位老翁在豺狼出没,荒无人烟的灵山里烧炭何其辛苦。他每日披星戴月,凌霜冒雪,一斧一斧地“伐薪”,一窑一窑地“烧炭”,好容易烧出“千余斤”,每一斤都渗透着心血,也凝聚着希望。就值一尺红绡一丈绫?如此低贱的价格,打的竟然还是皇商收购的名头,这是赤裸裸的欺压!”
那说书人说的激动起来,手中的梨花木板敲得啪啪作响。
下面的众人也忘记烤肉了,纷纷义愤填膺。
那说书又道:“这要是仅仅是他宋家便罢了,咱们不忿便也是可以反抗的。可是,众位知道吗?他宋家可是大有来头的,不然也不敢如此猖狂。”
“到底什么来头?我最近也听说了,他家把持了整个京城供炭的源头,炭的价格平白涨了一成。我们都快用不起炭了。”下面一人喝了一大碗酒问。
“这个啊,众位且小人细细道来。话说这宋家的跃升,是靠了府上的一位姑太太。这位姑太太便是慕容将军府上主母,慕容将军的正夫人。就这样宋家有了将军府的扶持当然是为所欲为了。七年前,取代了木家成了皇商。不光这样,那位姑太太也是个能人,她生的嫡出二小姐,三年前嫁入宁王府,成了铭世子的侧妃,那宁王府来头也不小吧。工部侍郎刘正,便是铭世子的亲娘舅,有了这一层关系,他宋家还把持不住这个炭价,众位都要觉得奇怪了。还有呢,就是最近风头很劲禹王——四皇子,想来是有意宋府清涟小姐。不久前,就有人看见禹王的侍卫送那清涟小姐回府……哎……如此背景,如此多的靠山,你们说他宋家能不猖狂?”
下面的众人听到这,都禁了声,毕竟宋家的背景着实让人害怕。
“对于这样一个世家,背景强大又贪婪无比。不光是炭价,现在还一手把持着织锦的价格。很多商家避其锋芒,只有一家商行敢对着干。”
“哪家?竟如此气魄?”
“就是那慕容家二房大公子慕容轩开的铭轩号了。”
“慕容家的?”
“对,那慕容公子虽是二房出身,可是却看不惯宋府这般作为的。”
“是了,前几****还看见那个铭轩号还在给一些买不起炭的人家发炭呢……”
“看吧,同是慕容家的,那大房纵容宋家欺行霸市,可是慕容公子却极具大义,虽是二房,却比那嫡出的正房还要气度……”
一众食客谈论着。
“纵使这样,也是杯水车薪啊……你们可知慕容公子的铭轩号都快被宋家逼的撑不下去了……哎……可恨那宋家,生活极具奢华,连那马车子上的帘子都用珍珠串了。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竟然都快连炭都买不起了。众位今日能吃上这炭火的烤肉已是万分幸运的,有好多穷苦人家的人因受不了寒冷,都冻死了……”
正所谓:
岁暮百草零,疾风飘雪寒。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说道这里,那说书人又拍了一下梨花木板道:“小人张十五,路过盛京城,今日服侍众位看官这一段说话,叫作‘卖炭心酸记’。话本说彻,权作散场。”将两片梨花木板拍拍拍的乱敲一阵,托出一只盘子。
众人纷纷,丢了银子,又谈论一回,气氛倒是不如刚来时那么热烈了。
二楼,一间厢房里。
一张圆木桌子,摆着一个黄铜炉子,炉子里填满红红的炭火,炉上放着一个黄铜的锅子,锅里水咕噜咕噜的冒着泡,氤氲的水汽蔓延。
桌子旁坐着四人,若被认识的人瞧见,一定会吓一跳。
这里坐着的正是紇国的昭帝秦践了。
跟在旁边的分别是太子秦昭,太傅梁仪,丞相苏辄。
锅里的水还在煮着,已经加了好几回水了,里面的青菜已经煮成青黑色。
再做的四人无一人动筷子,众人都一言不发。
良久,昭帝问苏辄:“你怎么看?”
“臣……不敢妄下定论……”
“哼,不敢妄下定论……怕是早知道了什么了吧。不然也不会领着朕哪都不去,却来了这里。”昭帝怒道。
“陛下……臣有罪……请陛下息怒……”苏辄慌忙跪下请罪。
“父皇……”太子想求情。
“行了……你不必说……朕虽老了,心里可明白着呢。你起来罢……”
“谢陛下……”苏辄站起身,谢恩坐好。
“朕虽有风闻,但不知此事牵连如此之广……皇兄……老四……咳咳……”
“父皇……您当心身体……”太子站起身来。
“无碍……”昭帝摆摆手,“这事一定要查下去,竟然在朕眼皮子底下弄出这么个事,慕容敌手里还握着兵权呢,哪天是不要反了……咳咳咳……”
昭帝越说越激动,竟剧烈的咳嗽起来。
太子掏出一方娟帕子出来,给了昭帝,又轻轻给昭帝顺背。
好不容易止了咳,那手绢上却是染了斑斑血迹。
“陛下……”
“父皇……”
三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行了……朕没事。”昭帝丢了帕子,“梁仪,朕现在让你好好查查这事,回头递个折子上来。”
“臣……遵旨……”梁仪跪下应了。
昭帝站起身来,走出去了。
众人连忙跟上。
另一间厢房。
也是一张圆木桌子,摆着一个黄铜炉子,炉子里填满红红的炭火,炉上放着一个黄铜的锅子,锅里水咕噜咕噜的冒着泡,氤氲的水汽蔓延。
桌边坐着楚烟雨和司马澈。
楚云烟拉开窗子,看着皇帝一行人出了店门。
回过头,司马澈正举着筷子捞着锅中的羊肉片。
“你倒是吃的很开心啊。”
“那当然,不然怎样?像他们一样,一看就是愁得吃不下,我又没什么好愁的,自然吃嘛嘛香了。你要不要来点?”司马澈夹了一筷子递过去。
“我才不要吃你口水。”楚云烟躲开。
“切,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吃火锅?那就是大家搅在一起,互吃口水。”司马澈收回筷子自己吃了。
“你……恶心死了。”
“是吗,我不觉得啊。我可还记得某人可是吃过我口水的……”
“你……不可理喻……”楚云烟转过头去。
这时,响起敲门声。
“进来。”
门开了,走进来一人。
那一身洗得褪成了蓝灰色的青布长袍,说明来人的身份。
“小人张十五见过主子。”
“嗯,你做的不错,回头找唐棋,升你做你那一队特工首领吧。”
“谢……谢主子”张十五高兴的跪下谢恩。
“你女儿怎么样了?”司马澈不经意的问。
“主子……您……您尽然还记得小人的女儿……好……她很好……自来了烟雨阁后……我们都很好……”张十五激动的说。
“嗯,那就好,你先下去休息吧,有事唐棋会通知你的。”司马澈笑了笑说道。
“是。”张十五领命退下。
看着关上的门,楚云烟转过头。
“你怎么知道他有个女儿的?”
“你不知道我这个人一向记忆力很好的,用一个人就会先了解他的一切,到时才好拿捏。”司马澈笑。
“你这人……”
楚云烟看着他无语,拿了筷子专心捞着锅里的菜。
锅里的水在咕噜噜的滚着,氤氲的水汽溢满整个屋子……
新年快乐,2014年祝大家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