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先廷从营部回到连里,立刻召集了全体排长和班长们,传达团长和营长的命令,讨论如何执行这次任务。第六连露营的地点,在北门外那座九孔石桥的东面一带河边,这一带没有房屋,因此他们的会议,也就只能在露天举行。在他们露营的河边不远,有一座古老的七层砖塔,耸立在河岸北面高高的丘陵上,这里面大约过去有过一座规模很大的寺院,但现在只能从一些石砌的台阶和残存的屋基上看出一点痕迹,剩下的就只有这座完整的古塔了,被称为通城的“十景”之一“雁塔穿云”。现在,万先廷和全连的班排长们,就坐在这古塔旁的几级石台阶上。塔的周围生长着茂密的灌木丛,还有一些古老的奇形怪状的松树和黄桷树,在明亮的月光下面,把古塔衬托得更加神秘而又庄严。远近的草丛中各种昆虫在合奏,最突出的是蟋蟀和纺织娘的声音;三五成群的萤火虫在他们的身边飞来飞去,那绿宝石般的光芒时明时灭,更使这夏夜的山野显得充满了生命力。他们开会的地点,距离河边还有一段路程,因此那些嘈杂喧嚣的声音只是隐约可闻,但那河边上密如繁星般的灯光和两岸欢乐流动的人影,却都看得十分清楚。在周围露营的许多士兵们,也都兴高采烈地跑到了河边上去看热闹。弟兄们想起自己家乡的风俗,难免不引起思亲之念,让大家去看看热闹反能得到一些安慰和鼓舞,因此连部也就没有严格执行睡觉的命令。
他们的会议,气氛十分活跃,因为万先廷平时和弟兄们的关系都很融洽,从来没有官架子,弟兄们在他面前说话也都很亲热随便。现在,为了保证明天顺利完成急行军的任务,万先廷让大家多贡献出一些办法,使全连在长途跋涉中保持旺盛的战斗力。他特别尊重战斗经历丰富的刘大壮,希望他多谈一谈自己的经验。
老成持重的刘大壮,让几拉排长都发过言以后,才不慌不忙地开了腔。他习惯地把旱烟锅里的烟灰磕掉,又顺手摸了摸八字胡,神态显得十分庄重地说道:“按说,这几个月不是行军就是打仗,一天走个百儿八十里的不算啥稀罕事了。
上下几十里的高山我们也翻过,论理到中伙铺的那些山也不会比翻过的山大。不过,明天这任务还是非同一般,不可轻视大意。这是因为:第一,从打平江以来就没好好休整过,弟兄们实在都很劳累了;第二,一天一夜急行军以后,还要接着打一场硬仗;第三,连里又补充了不少新弟兄,还没有经过更多的艰苦磨炼。依我看,最当紧的,就是要保证弟兄们都跟上队,行军中不发生意外,这样到时候才有战斗力。除了我们老兵沿途照应、多受点累外,连里还要准备一些防中暑发痧的草药,发到各班去,路卜万一出了事就可急用。只要路上没灾没病,弟兄们都顺顺当当地赶到了中伙铺,打仗的事那也就不在话下了。”
万先廷听刘大壮说完,高兴地点头道:“老班长提醒的话很重要。这个任务的关键是急行军,只有保证弟兄们全都平安地赶到目的地,才能打好消灭敌人这一仗。大家再多想想路上可能发生的情况,只有困难设想得越多,我们的准备工作才能越周全。”
有的人提出:广东籍弟兄们习惯在盛夏煲冬瓜粥,明天在行军途中能否让伙佚班煮几锅冬瓜粥,既饱肚,又解渴,还可以防暑降温;有的人建议请连部派人到中药铺里去买一些金银花和甘草菊花之类的清凉草药,连夜煮出水来,让弟兄们明天灌到水壶里带到路上当饮料;有的人根据夜间急行军容易发生的问题,请连部给每班发一袋香,以便在道路复杂的地方作出标记和进行联络,防止迷失方向和掉队,加快行军速度;还有的人听说沿途过河的地方很多,建议连里通知各班先准备一些竹竿和绳子,万一遇到河流阻隔找不到民佚架桥,就由会水的弟兄搭起浮桥来保证全连通过,以免中途延误时间……各种各样的建议、设想,足足提了二三十条。万先廷借着一盏马灯的光,把这些建议都很认真地扼要记在小本子上,并且当场就分派人去购买中药和各种用品,尽快分发到各班去,让班排长们负责督促各种措施的贯彻执行。万先廷要班排长们回去后抓紧时间向弟兄们进行动员,作好出发前的必要准备,立刻开始休息,以保证明天的行军和战斗有充分的体力。
河边放灯的人群也已经渐渐散去了。各种各样的灯笼浮在河面上随着流水向远方漂去,就像一条浩荡的银河在地面上缓缓移动。不少人随着那灯的河流兴高采烈地向前跑动着,孩子们发出欢乐的尖叫,边跑边手舞足蹈。万先廷看着这样的情景,心情也格外喜悦,真想同那些欢乐的人们一起痛痛快快地玩一场。不过,他现在有更多的重要事情要做,出发前的每一分钟都是特别宝贵的。他按照事情的轻重缓急考虑了一下,决定先到营部报告刚才班排长开会的情况,再去找地方同志帮助请好向导,然后赶回连里来检查各项准备工作,这样在全连起床之前就可以把一切该做的事情做完了。万先廷想好了行动的顺序之后,便同勤务兵张小鹏大步向着北门外的九孔石桥那边走去。
第二营营部驻在北门外左首隽水南岸的一座魁星阁里。万先廷来到营部,向樊金标报告了连里开会的情况,樊金标听后十分高兴,赞扬他们能集思广益,开动脑筋。他正要到各连去检查出发前的准备工作,正好把第六连的这些办法,介绍给四连和五连的弟兄们。他又告诉万先廷,团长刚才派副官来通报一个情况:三连长高洪生奉齐营长的命令已经从岳州那边插上铁路,沿途想办法拖住逃跑的敌人,但我们拦截的速度应当尽量争取快些,这样才能同三连长配合一致,把敌人一网打尽。
第六连是全团的前卫,行动直接影响着后面的队伍,必须不顾一切地冲破各种阻碍,赶到中伙铺车站,作好阻击敌人的战斗准备。
从营部出来后,万先廷又赶到县农民协会,找到那位负责人赵世当,向他悄悄谈了部队要出动的情况,请他帮助找一位农友担任向导。赵世当听后,热情地满口答应。不过,他对于万先廷和独立团的弟兄们这样快就离开通城,感到十分惋惜和留恋,他充满感情地望着万先廷,真诚地说道:“万连长,我们还希望你多介绍一些农民协会工作的经验。特别是农民武装工作,你们平江那边是搞得很好的,我们这里还刚组织农民自卫军,叶团长派了两位官长来教了一些刺杀射击动作,别的事情还一点没有头绪呢!”
“这没有多少诀窍,我们也是边干边学会的。”万先廷笑着回答道。因为连里还有很多事情,他就和赵世当从农民协会里走出来,一面走着,一面讲述家乡安平桥那边组织农民自卫军的过程和参加战斗的情况。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出了县城北门,走到了隽水河中的那座九孔石桥上。万先廷知道赵世当的工作也很忙,便请他立刻回去。赵世当紧紧握着万先廷的手,两眼闪着崇敬的光芒,连声音也激动得有些发抖地说道:“万连长,这两天你们对我的帮助实在太大了。请你向叶团长和团里的官长弟兄们表示感谢,通城的民众决不会忘记他们!”
告别赵世当后,万先廷匆匆赶回连里,分派去购买中药和冬瓜之类物品的连副和司务长也都从城里回来了。万先廷立刻决定连部的全体人员同伙佚班的弟兄们一起,用金银花和甘草煮出茶来,灌满全连的军用水壶,然后再准备早饭。在间隙时间里,他又到各班露营的地方检查了弟兄们休息的情况。不过,他看见大部分弟兄们都还没有睡觉,那些在平江入伍的新兵们,听说明天即将要出发,精神都十分兴奋,那些老兵们就像哄孩子一样地用各种言语安慰他们,劝说他们不要总想着明天打仗的事,要安下心来睡觉休息,养精蓄锐,明天真的打起仗来才有精神。刘大壮班里的新兵最多,黑牯也在这中间。从广东出发时还是一个充满稚气的新兵陈欢仔,现在俨然一副久经沙场的老兵模样,正用他那很咬嘴的广东口音的普通话,绘声绘色地向新兵们讲述着他第一次在碌田圩经历激烈战斗时的情景:“……当时北洋军有一两千,我们只有一个营。那些家伙凶神恶煞,端着刺刀嗷嗷地怪叫,就像一群蝗虫咬庄稼一样,铺天盖地就朝阵地前面扑了过来。当时我们一些没打过仗的弟兄都看呆了,好像那些北洋军都是铜头铁臂,枪炮子弹都打不透他们。眼看他们冲到阵地跟前了,弟兄们中间有人倒了下去,不知是谁哭着喊了一声:啊,血!……我的心也像被提了起来,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向后面猛跑起来。
跑着,突然听见了一个像炸雷一样响亮的声音:站住!……”
“是谁?”一个新兵迫不及待地问。
“是一营齐营长!”陈欢仔带着崇敬而兴奋的语气说道,“你当时看见他沉着的样子,再胆小也不会害怕了。他站在前面大声对我们说:‘弟兄们都在前面战斗,可你们呢?’他的话使我们清醒了,别的弟兄是人,我们也是人,为什么要害怕呢?我们不能对不起自己的亲人和弟兄!这么一想,勇气也上来了,我们又端着枪拼命跑回去。说也奇怪,你一有了勇气,北洋军也不那么可怕了!丢你个佬姆嗨呀,我伲端起枪就朝那些契弟……”
陈欢仔越说越兴奋激动,广东话也随着一串串地出来了。刘大壮本来在旁边含着旱烟锅微笑地听着,这时帮助他翻译道:
“契弟,就是广东话小舅子,懂吗?……前头那句话也都是骂人的。”
听的人不觉都笑起来。这时刘大壮从笑声里听出了万先廷的声音,转头见万先廷也站在后面,他立刻发出了一声口令:“起立!”同时自己也随声站了起来。
班里的弟兄们也都像班长一样敏捷而精神地站了起来,动作齐整得就像一个人。
万先廷向大家还过礼,亲切地说道:“弟兄们稍息,坐下。出发的准备都做好了吗?”
刘大壮代表全班回答道:“做好了。弟兄们都还不想睡觉,有的对头一回打仗心里还不踏实,我就让陈欢仔讲讲他是怎么变胆大的。”
万先廷笑着点点头,说道:“我听见了,讲得很好。”他又向黑牯和平江入伍的那几个新兵问:“怎么样,出来这几天,学到不少打仗的本事了吧?”
黑牯憨厚地一笑,仍然闷声闷气地说道:“班长讲了好多打仗的办法,听也把人听乖了。到了战场上,有那些****们的好看的!”
刘大壮得意地看着黑牯,怀着特别亲切的感情道:“这个愣小子,都说他心眼有点憨,可我看,真到了敌人跟前,他不会吃亏。”
对于万先廷来说,他比别人更加清楚地看到了这些天来黑牯身上所发生的变化。
只有命运的改变,才能使人们身上出现奇迹,而今天他们所进行的这场革命,正是为了改变千千万万人的命运啊!
万先廷在离开刘大壮这个班的时候,又叮嘱他们还是要抓紧时间休息一会。一个合格的士兵,既要会打仗也要会休息。
当万先廷巡视了各班的情况,回到连部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的一点多钟了。
万先廷要连副、司书和勤务兵们都去睡一会觉,他负责在连部担任值勤。他灭了马灯,到伙佚班那边去帮他们烧火。大约是这几天过于疲劳的关系,刚开始他还很有精神地坐在灶口同伙佚班的弟兄们热烈说着话,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竟毫不知觉地靠在旁边那棵树干上睡觉了。而且,他还做了一个清晰而甜蜜的梦:仿佛他是在家乡赵大叔的厨房里,大凤在锅台前面炒菜,他坐在灶口烧火。炒着炒着,锅里冒起烟来,大凤急忙惊讶地向他笑着呼喊道:“火大了!火大了!菜要炒煳了!……”
万先廷猛地醒过来,急忙问道:
“怎么,火大了?莱炒煳啦?”
伙佚班长拿着大锅铲,笑嘻嘻地望着他道:“不,连长,火不大。菜快好啦!”
万先廷这才放下心来。他想起刚才梦中的情景,不禁笑了。
夏天的清晨亮得也早,还不到四点钟,月亮就已经向山后隐去,东边的天空泛出了一片鱼肚般的青白色。万先廷虽然刚才只睡着了短暂的一瞬,但似乎也恢复了不少的精力。他决定先到河边去洗个脸,他向河边走去。这时周围的群山格外寂静,县城静谧地躺在朦胧的晨雾中,石桥和河边也都没有一个行人,露营的弟兄们完全睡熟了。他尽量把洗脸漱口的动作放得轻一些,免得溅起的水声惊动了露营的弟兄们。
十几分钟以后,嘹亮的起床号声响了。经过了半小时的紧张忙碌,随着又一阵号声、口令声和脚步声的渐渐消失,隽水两岸的群山和河边很快又显得寂静下来,仿佛这里从来就没有队伍驻扎过一样。
独立团向中伙铺车站出发了。第六连担任全团的前卫,万先廷和农民协会派来的一位向导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那位向导是县城里“顺治轿行”的一位轿佚,年纪三十多岁,通城到外地的每一条山路,熟到闭着眼睛也不会把路走错。那位向导刚来时,开始一回答万先廷的话就十分恭敬地称“贵台”,对每一个弟兄们也都恭敬地喊“副爷”,万先廷让他随便一些,他连称“在下不敢,在下不敢”。后来他了解了万先廷的为人,知道他在家乡时也和自己一样抬过轿子,也知道了这个队伍里的官长和弟兄们确实与别的队伍里不同,因此他也不知不觉变得亲切随便起来,不用那种过分恭敬的称呼说话了。他也仿佛变成了这个连里的一员,把帮助队伍迅速赶到中伙铺车站,当成了自己神圣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