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先廷望着于头那憔悴而沉痛的脸,感到这短短的几天在他身上发生的变化确实令人感到惊讶:他那过去总是乐呵呵的笑脸现在完全被哀戚的神情所代替,那胖胖的鼓出来的两腮也瘦得凹陷了下去,一双精明乐观的眼睛也被阴沉的愁云所笼罩了,由于流泪过多而眼圈通红。万先廷从前只看见于头同营长的感情亲密无间,听说他们在艰险的战争岁月中长期出生人死、同甘共苦建立了非同一般的官长和勤务兵之间的深厚友情,但还并不知道他们这种友情竟是生死相依,如此之深。这时他仍然用搪瓷杯子倒了一杯开水放到于头面前,一面亲切真挚地说道:“有什么事情,你慢慢说。只要我能尽力的事情自然一定帮忙!”
于头感激地望着万先廷点点头,他把手里的那个小布包放到桌上,怀着十分神圣的心情将小布包上的带子解开,打开布包,里面原来是于头经常拴在自己腰带上的那个褡裢,现在里面鼓鼓地装满了十几块银洋。于头把褡裢拿出来,放到万先廷的面前,他看着万先廷有些惊讶的目光,用祈求的声音说道:“万连长,你知道营长这个人,平时是攒不住钱的。他每月的薪饷,同你们一样一多半归了公,余下的也没有几块钱了。自从戒酒以后才攒下了这一点。他对我说:他自己没有家室,也没地方用钱,咱们在安平桥救下的那个孩子,也算是有点缘分,将来就把这些钱带给他,让他平平安安长大,日后再上学多念点书,做个有学问的人。到那时候仗也该打完了,咱们中国得多靠些有学问的人来建设,才不会再受帝国主义的欺负,才能真正变得富裕强大。这些话都是营长活着的时候对我说的,我现在就照营长的吩咐,把这些钱都交给你,等有方便的人再带到平江去交给赵家。”
万先廷对他这举动还不十分明了,但对他说的那些话却深为感动,便亲切地劝说道:“你这心意我是知道的。你和营长对孩子的感情,他日后长大了永远也不会忘记。只是这些钱,我就是找到人带到安平桥去,恐怕赵大叔一家也不会收。不如等打下武昌以后,平江那边有人过来,你再亲手交给他们。”
于头苦笑着摇摇头道:“我就是想在打武昌之前,把这件事办得妥妥当当,心里才放得下去。实话对你说,万连长,这回我无论如何要参加攻打武昌的敢死队。我怕打下武昌以后,我不能再见到你的面了。”
“你快不要乱说!”万先廷严肃地制止他道,“这回我们一定要打下武昌,可像你这样想就要不得。营长不是常说,我们还要为世界革命奋斗吗?打下了武昌,北方还有张作霖,东边还有孙传芳,都要靠我们去消灭他们,你怎么就说不回来见面了呢?这些钱还是你自己拿着,等打下武昌后再亲自交给他们。”
于头见万先廷不肯收下,显得十分焦急地说道:“万连长,我以前也没有多的事情求过你,难道这一回你就真的不答应吗?营长在世对你一直都是当成自己的兄弟一样看待的,你这回也只当替营长还了这个心愿,把这些钱收下来吧。”
万先廷感到十分为难,又亲切地说道:“这不是我不愿意答应,帮这点忙也不是什么费力气的事情。只是这件事……你不该这样想。要是你一定让我把这些钱转交给他们,那也等到打下武昌以后,你看好不好呢?”
于头见万先廷已有答应的意思,心情也感到宽慰了一些,又接着说道:“万连长,你既然答应帮忙,就早两天收下来不也是一样么?你也知道,参加攻城敢死队总是要轻装的,各人的包裹行李都要留在后面,你就算先替我把这件东西保管起来,不也免得我再去麻烦别人,早点安心了么?”
万先廷犹豫着,说道:“现在还没有听说团里下命令组织敢死队的事,你先把东西交给我怎么行呢?兴许我和你一样都要参加敢死队去攻城,那不是还得把东西交给别人么?我看你还是先等一等再说。”
于头似乎早已料到万先廷会提出这理由来,他这时才说出自己得到的消息道:“卢营长刚刚从团部开会回来,听说团长已经把敢死队指定了第一营。我把东西交给你之后,就要去找齐营长请求,我想他看在樊营长的面上,一定会准许我参加他们的敢死队,去为樊营长实现最先打进武昌的心愿的。”
万先廷听于头说到团长已将敢死队指定给第一营,不禁心中也感到一惊:他们第二营这回不能担当主攻和突击任务,不能首先冲进武昌城去了。不过他又立刻衷心地为第一营能担当这个光荣的任务感到高兴,因为第一营是全团的主力,战斗力最强,齐营长的勇敢智慧和指挥才能也是为全团的军官们所公认的。对于头说的要去找齐营长请求参加敢死队的话,虽然他觉得齐营长不一定会同意,但从心情上他自己也有这种强烈的愿望,只是由于职务的关系使他不采取这样的行动罢了。因此,他现在怀着对于头的深深的同情,终于点头答应道:“好吧,我暂且替你收下保管,等打下了武昌再还给你。”
于头喜悦和激动得涌出了跟泪。他仿佛终于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使命,从桌旁站了起来,真诚而感激地连声说道:“谢谢你了,万连长,真谢谢你了。……要是营长他能知道,也一定会格外高兴,格外感谢你的。”他说着说着,情绪也变得更加激动,望着站起来送他的万先廷,两眼含着泪水又说起了那些令人感到痛心的话:“那孩子的事,就全托付你们了。……还有营长安葬的地方,日后你要有机会再到那边去,一定替我到他的坟上去看看,就说我于头今生要是找不到他,来世也一定要找到他!……万连长,你一定要把我这些话带到!我把这些事都拜托你了,我没有别的报答你,我……”他突然双膝跪在万先廷面前,“我只有先谢谢你了!……”
万先廷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连声道:“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呢?”
看着于头边擦眼泪边走出去,万先廷的心中也不禁一阵发酸。他走到桌前拿起那个装满银元的褡裢,眼前又仿佛出现了樊金标那虎生生的朴实粗犷的脸,他的泪水也止不住滴落在那个沉重的褡裢上面,同时在心里预祝着于头能实现他那“最先打进武昌”的心愿……
怀着一举攻克武昌的决心,叶挺把主攻武昌的奋勇队——也就是敢死队的任务交给了第一营。
在第四军的高级军官会议结束之后,方维镇又把叶挺留下来,他带着忧虑而感激的心情向叶挺说着。
“希夷,你们这些日子实在非常辛苦,贺胜桥一战弟兄们伤亡也很重,我实在不忍心再把主攻的担子交给你们。可是第一次攻城的情况你也都看到了,第二师和第十师都在距离城墙一千多米的地方就被敌人阻住,这一次根据情报,敌人在城内又加强了各处的防御力量,火力也必定会更加猛烈,攻击的困难会是更大的。只好还是要你们挑这副重担子,请你回去向官兵们多作解释,勉为其难吧。”
叶挺平静地回答道:“全团官兵自出征以来就勇挑重担,不避艰险,他们是不会因为这个有丝毫怨言的。只是从这次攻城的部署来看,敌我兵力大体相当,而敌人的火力远较我军强大,同时武昌城墙坚厚,深沟高垒,利守难攻,同在野外作战的条件全不一样。敌军居高临下,有坚厚的城墙掩护,可以集中强大的兵力和火力对我进行大量杀伤,而且他们在城内又能够迅速集结调动兵力,根据各处城门不同的战斗情况随时调整部署,更便于消灭我突击攻城的力量。因此,我们唯一希望这次参加攻城的各部,必须同心协力,千万不要再发生像过去那样动作迟缓、协同不力的情况。如果这一次让我们攻击的队伍单独暴露在城墙之下,即使我们的奋勇队能够登上城去,那也会被敌人迅速消灭,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决不会再发生协同不力的事情了。”方维镇十分诚恳地说道,“总司令已经很严厉地责备了第二师范师长,并且警告他如果这一次攻城不力,就要将他撤职查办,这是我亲耳听到的。至于我们的第十师和十二师,他们是决不会故意坐观成败,贻误大局的。况且,这次军部和各攻城指挥官之间都安装了军用电话,可以随时通报情况,了解各处进展,调动兵力增援。到时候,我会经常用电话督促他们,免去你们的后顾之忧。”
叶挺感到放心地点了点头。方维镇又怀着抱歉的心情说道:“贺胜桥那一杖,我也有指挥不力之责,内心一直深感不安。”他难过地沉默了一瞬,接着推心置腹地说道,“此次任潮军长坐镇广东,让我统带全军出征,我实感德薄鲜能,难以担此大任。幸赖你们能识大体,为我分忧不少,总算胜利地到达了武昌城下。只要最后攻下武昌,我也完成了任潮军长的重托,可以得卸仔肩,问心无愧了。”
叶挺了解方维镇的为人,知道他说的并不是客气话,他只是在内心里同情他和尊重他,在战场上用行动去支持他的指挥。这时叶挺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言语,只是坚定而郑重地向他说道:“您放心。这一次只要大家同心协力,是一定可以攻进武昌去的!”
回到团部之后,叶挺连夜召集参谋长周士第和参谋军官们,制定详细的作战方案,命令军需团副立即布置有关人员领取和筹集战斗所需的各种弹药器械和给养物资。一直忙碌到天亮,作战方案和兵力部署的详细计划才全部制定就绪。
第二天早饭后,各营营长和特别大队长奉命来到团部,参加作战会议。参谋长宣布了进攻武昌的整个作战部署和本团所担负的任务,以及团里制定的详细作战方案后,便要求军官们对这一方案进行充分的审核和讨论。在军官们发言的时候,叶挺专心地听着,很少插话和打断别人的发言。他在每次战斗之前,只要时间许可,都尽可能认真地听取和采纳下级提出的意见,但是一旦作出决定,成为命令之后他便决不容许部下有丝毫的怀疑和动摇,而是严厉地要求部下坚决贯彻执行。他认为一个军事指挥官最重要的品质是:决心、勇敢和判断力。而后者除了对敌情的准确判断之外,还包括对自身因素、战局演变和下级所提出的各种意见的判断。
经过军官们的充分讨论之后,战斗方案最后决定下来。接着由参谋长宣布了参加作战的兵力部署:其他各师都是由主力团各营、连挑选官兵组成的攻城敢死队——奋勇队,但我们独立团全体官兵都具备奋勇队的条件,因此团长决定指定一个营的建制担任,这也更便于官兵之间的充分配合和作战指挥。各营担负的具体战斗任务是:第一营为奋勇队,第二营为拥进队,第三营和特别大队为预备队。各营在接受命令之后,立即按照自己的作战任务进行战斗准备,应在九月四日的晚饭前全部准备完毕,并向团司令部报告准备完成情况。
在团部的作战会议结束之后,叶挺又亲自提议召开了中国共产党独立团支部的干事会。支部干事除了叶挺、参谋长和各营营长、特别大队长外,还有几名团部专门负责政治工作的军官。在讨论了目前弟兄们高昂的求战情绪和这次攻城作战中的战场鼓动工作后,叶挺最后十分郑重地说道:“武昌是吴佩孚长期盘踞的坚固堡垒,也是北洋军阀统治的一个象征。担负守城的敌军指挥官陈嘉谟和刘玉春,都是吴佩孚的亲信。因此,这场攻坚战一定会是十分激烈的。各营都要召集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会议,充分说明这场战斗的意义,要求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们在战斗中发挥模范作用,带动全体弟兄奋勇作战,一举攻克武昌,完成党的南方军委在广州向我们提出的直捣武昌、饮马长江的光荣使命!”
会后,担任奋勇队队长的第一营营长齐渊,又被团长留下,对攻城中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情况作了充分的研究。他们所担负攻击的通湘门至宾阳门这一段城墙,因为是连接通往湖南的要道,也是这次北洋军防守最坚固的地区。同时又因为这一段城墙外面的地形开阔,不便隐蔽集结队伍,因此不仅奋勇队接近城墙时需要极其秘密,不使敌人发觉,而且后续部队也不能过早接近城墙,因此在奋勇队架梯登城之后,拥进队和预备队能不能尽快赶到城边,也是关系到攻城战斗胜败的关键。叶挺和齐渊都充分地看到了这一点,他们对通过这一段开阔地区所需要的时间也作了精确的计算。齐渊保证他所指挥的奋勇队能够安全迅速地接近城墙,并一定尽快在火力掩护下架起云梯,冲上城去。叶挺也保证后续部队一定能及时跟上,在奋勇队登城时他将亲自率领拥进队和预备队到达城边,稳定和扩大胜利的局面。
虽然他们对于那些复杂情况的设想已很周密,但未来这场战斗仍然使他们深感责任重大。因为敌人除了凭恃深沟高垒之外,在炮火的威力上也远远超过他们,这就给他们的进攻带来了更多的困难。齐渊参加过攻打惠州城的战斗,那次进攻所付出的代价是十分巨大的,而惠州城的城墙和敌人防御的力量,比起武昌城来又显得是微不足道的了。但齐渊相信全营的弟兄,他们已在多次敌我力量悬殊的战斗中经受了考验,更重要的这支队伍是由共产党直接组织和领导的,从团到班都有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作为骨干,因此他对胜利充满了信心,当然也准备着去克服那许多难以预料的艰险。叶挺的心中充满着对于齐渊的信任:他的勇敢和智慧在多次战斗中都已表现出来,这次也一定能够把握战机,赢得胜利的。但叶挺还是恐怕有些情况没有为他们预测的,最后又一次真挚关心地问:“你看,还有什么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