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骑马的人沿着通往城里的那条大路奔驰过来。聚集在桥头和周围的人都开始散开。在桥头两旁休息的第六连的士兵们,都暗暗为连长担心。他们知道,团长对执行命令和纪律是极为严厉的;任何情况下,他把一切困难都估计到,也充分听取部属的意见,但一经决定,就决无更改,他是从不容许部属在执行命令中讲价钱的。有些人便开始悄悄商量,用什么办法,把连长的责任共同担待下来。
团长已经在河岸上下了马,同随行的人沿着通向浮桥的大路走过来。他的旁边是齐渊,后面紧跟着李剑,还有另外的几名军官和护兵。他在北门外,看了第一营迅速布置好的防线,又听齐渊报告了攸县的战斗和北洋军败退的情况。虽然他的脸色仍一如往常那样严肃,不露声色;然而熟悉团长的军官们都从他那明朗的目光中看出了:他对这一切显然都十分满意。
他们刚近浮桥时,万先廷便迎上去敬礼:
“报告团长……”
“不用报告,我全知道了。”林峻站下来,点点头说。
“团长,我违犯了命令。”万先廷沉重地低声说道,“请求团长处罚。”
林峻的两眼中现出和悦的光,他看了旁边的军官们一眼,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处罚呢?”
“团长,”樊金标在一旁,明明是想为他开脱地说道,“刚才我狠狠地骂了他一顿,他已经认错了。”
“认错?”林峻看着他问道,“不,樊金标同志,我看该认错的不是他,而是你和我!”
“怎么?”樊金标惊异地,“我——……”
“是的,樊金标同志。我们又容易想起过去了。”从林峻的声音里,听得出他也有些激动,“为什么光看后面呢?我们不是军阀队伍,不需要像机器那样的指挥官!今天,民众在盼望我们大步向前,早日解除他们的痛苦;谁依照这个命令就是对的,反之就错!”他停了一下,似乎在回味这几句话的深意,接着又向万先廷道,“我感谢你,万先廷同志,今天的战斗,你指挥了全团,也指挥了我。这一点,我也不是很快就明白的;齐渊同志帮助了我。当我看了这里的形势后,就更加了解了你这个行动的意义。现在,我特地代表全团,为这个胜利感谢你!”
他伸出手来,万先廷激动地用双手紧紧握住,不好意思地说道:“不,团长,这本来是大家商量着办的。……也要靠这里农协老乡们帮助。这全是他们的功劳。”
“好好休息一下吧。”林峻说道,“你光顾向前冲,连干粮也没让弟兄们吃好,这一点是要记过的。”他又转向樊金标道:“一定要让他们休息好。”
“是,团长。”樊金标立正回答。
“我们再看看浮桥。”林峻说着,看了看军官们,便踏上了桥头的跳板,想浮桥中间走去。在桥上来往的官兵们忙闪到两旁,立正向团长和军官们敬礼。
他们走到浮桥中间。向两旁望去,宽阔的河面上,水色茫茫;晚霞业已收尽,天色正在暗下去。朦胧中,更显出这河岸的险陡,如果没有这道浮桥,要想在短时间里攻克这座县城是很难想像的;而且还不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林峻站在浮桥中间,看着周围的地形,若有所思。齐渊正和李剑等几个副官站在浮桥边小声谈话。樊金标一口接着一口地吸着烟,火光时明时暗,映红了他那总是火气冲冲的脸。万先廷也跟随着来到了浮桥上,此刻望着北方,望着岸上县城巍峨的轮廓,望着那还被敌人盘踞着的遥远的家乡;他更感到今天他们责任的重大。这里正是他们久已盼望的北伐前线,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还是军阀的世界;他们时刻可能受到敌人的进攻和反击。那边的军阀说多就多,而他们从广州出发的就是这一个团!面临在强大的敌人面前该怎样办呢?想到这里,一股热血便往上涌,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和荣誉感激动着他;他忽然觉得,要是把此刻激动着自己的这股力量传达给全团的弟兄,那该多好!……
“你们看,”团长说话了,“这座桥成了我们唯一进退的孔道。现在,我们前面有强大的敌人,后面有千千万双眼睛:民众等着胜利,朋友等着捷报,还有一些人,等着看我们的笑话。”他忽然问齐渊,“你说,当前对我们最紧要的是什么?”
“决心和信心!”齐渊果断地回答说。
“是啊,”林峻沉思地说道,“这一点现在是更加重要了。用什么方法,叫每个弟兄都能很快明白这一点呢?”
万先廷听着他们的对话,突然觉得心头一亮,再也忍不住了,他勇敢地向前跨了一步,大声道:“报告团长,我有一个请求!”
“说吧。”团长的声音仍然平静地说。
“为了表示我们只进不退的决心,我请求:拆掉浮桥!”万先廷一口气说出了冲击在心中的想法。
这句话似乎在每个人心中都引起了激烈的回响,霎时间都沉默着。团长也仍然未动声色,似乎在等他继续讲下去。
万先廷本来觉得意思已经完全说明白了,可是心情一激动,又接着说下去道:“让每一个弟兄,都了解指挥官的决心,我们只有一条唯一的道路,这就是向北!就是党提出的:直捣武昌,饮马长江!让老乡们看到,北洋军打过来,我们会跟他们同生死共存亡!也让那些敌人跟看热闹的人们知道:不管敌人再加多少兵力,我们也只会前进,决不后退!”
瞬间的沉默后,林峻向齐渊和樊金标问道:
“你们看呢?”
齐渊毫不犹豫地答道:“我觉得,这是一个大胆有力的行动!”
樊金标担心地问:“老百姓干吗?”
“只要革命军需要,老百姓没有不愿意的!”万先廷热烈自豪地说道,“等革命成功了,我们要在这里造起大桥来!”
林峻略略沉吟后,向李剑命令道:
“李副官,马上去通知参谋长,要他从特别大队派出一百个人来,立刻把浮桥拆掉。
并且把这个决心,通知各连,告诉到每一个弟兄!”
“是。”李剑立正答应,同一个传令兵转身走去。
“现在,你该去休息了。”林峻转向万先廷,心情不无愉快地看了他一瞬,然后转过身去向齐渊和军官们道:“我们走吧!”说完,向留下的军官们回了个礼,便大步向桥头上走去了。
万先廷站在那里,望着团长和齐渊他们的背影,直到在朦胧中远去。他回过头来,感激地望着樊金标;不知为什么,他此刻觉得心里挤满了很多话,想找个亲人痛快地说说。
“还看什么?”樊金标望着他,似乎早憋了一句什么话,这时问道,“这件军衣不是你的吧?你的军衣啦?”
“军衣……”万先廷慌忙答,“还在班里……”
“于头!……”樊金标喊起来,提高了声音:“于头!”
“到”!矮胖的乐呵呵的勤务兵于头,像从桥板下钻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去把六连长的军衣拿来,”樊金标命令道,“给他补一补!”
万先廷恍然大悟,感激地说道:“营长,不用,我自己能行……”
“别哕嗦!”樊金标干脆地说道,“团长怎么说来着?你给我睡觉去!”
“放心吧,六连长。”于头乐呵呵地说道,“等你睡一觉起来,衣服就放在你枕头上了。准保跟裁缝店的活儿一模一样!”他说完,眨眼就跑了。
“回去睡吧,”樊金标没改变脸色道,“我要是再看到你乱跑了,当心!”他威胁地扬了扬拳头,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径自向桥头上走去了。
万先廷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想笑;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就连营长那怒气冲冲的声音和动作,也似乎变得格外美好亲切了。
夜色悄悄地降临了。经过一天战斗和忙碌的士兵,都已在河边上露营下来。全城的百姓也在极度的兴奋和狂热中渐渐平静下来,预备迎接一个新的革命的早晨。
李剑的工作也已经结束了,他回到了副官们的住处。虽然一天的紧张战斗使他的全身就好像要散开了一样,可是他的心情还是激动而又亢奋,不能早早入睡。他们副官处驻的房屋,原是一家茶馆。茶馆老板是一个热情义气的四十多岁的汉子,他是本城有名的学问家兼花鼓戏爱好者,最喜欢看《说岳全传》,常常说,如果岳元帅在世,天下就不会如此大乱了。不过,今天他见了这支队伍后,又说革命军实在要比“岳家军”还更严明和神勇得多了。他坚持着要把自己的卧房让出来给革命军住,可是他们又哪能答应?争让一番后,好容易才把茶馆老板的一番好意谢绝了。茶馆的后面有一座临河的水阁,里面刚好摆下一张方桌,是先前的雅座。为了不影响别人,李剑提了一盏风雨灯到这水阁里来,想静静地回忆一下这些天的从军生活。
水阁正临河面。一轮金黄的满月,被河水反映着,格外温柔明亮。密匝匝的繁星在月光下失去了光辉,天空宛如一片澄碧的湖水,和平而宁静。李剑对月凝思,心潮起伏。他站在水阁的窗口,凭窗遥望,想起古人的许多吟颂月光的诗句,可是都觉得与眼前的境界不大相称。他忍不住回到铺前去,把自己那支最心爱的白管玉笛拿过来,站在窗前低低地吹起一曲来。这支玉笛是他在上海就带着的,在异国的日子里,他们就把它当成是最亲密的祖国和故乡的声音。玉慧还特为它精心地做了一付丝线的穗子,格外素雅好看。从广州出发以来,一路上他都是随身带着的。他那轻柔动听的笛声,在月光下的河面上荡漾着;他的心也贯注在这诗一样意境的笛声里,暂时忘记了这前线的面临大敌的险境。……直到后面响起问话的声音,他才猛地从沉醉中惊醒。
这是茶馆老板看过革命军演的文明戏以后回来了。他热情地问候李剑,问他为什么还没有安歇。后来又兴高采烈地赞颂今天的文明戏演得好,革命军真是文武双全,他由此又谈了一阵“岳家军”;后来又关心地问他要不要开水,得到回答后,这才客气地躬躬身,打着呵欠,回到房里去了。
李剑这才感到,夜已深了。明天还要准备新的战斗,他得赶快写好给玉慧的信;便回到桌前,把风雨灯捻得更亮一些,摊好信纸,抽出自来水笔,略略凝思了一瞬,便俯首写了起来:
慧:
此刻,你再也想象不出,我是在一个怎样的地方给你写这封信的吧?……
写下这两句,李剑又不由地把头抬了起来,凝视着窗外。近处的河边上,露营的士兵们都已进入了梦乡;只有一堆堆将熄灭的篝火,还闪着暗红的余烬。街上人们来往的脚步声也已稀少了,四周一片寂静;寂静里,偶尔传来一两句简短轻微的口令问答声。这就是前线的夜。
在河对岸的远方,月色朦胧中,是重叠的巍峨高耸的群山。在那些群山中的险峻崎岖的小路上,留下了士兵们前进的足迹,也留下了他自己的艰苦的足迹啊!想起赶赴前线的急行军的那些日子,李剑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怎样同士兵们一同走过来的。对他说来,那是一些怎样令人激动和难忘的日子啊!
前头房里,传来茶馆老板长长的像纺车拉线时一般的鼾声;这鼾声更衬出了深夜的宁静。河水静静地流着,在清澈的月光映照下流向远方;李剑的思路,也变得遥远而又遥远。他凝视着桌上风雨灯的光炬在玻璃灯罩内跳动,这一个月的复杂而又丰富的经历,又鲜明生动地在他眼前呈现出来。他提起笔来便流利地疾书下去:……这一个月,对于我是怎样地丰富难忘啊!呵,实在是太丰富了!……
感谢副官长的周密安排,使我能在团部刚要从韶关出发时赶上了他们。不过,磊夫率领的第一营已经同第二营先头动身了。我们在当天傍晚的时分就离别韶关,向着北方那莽苍崎岖的湘粤道上前进了。
李白曾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可是,在这粤北湘南的山道上,也真不亚于蜀道的艰难了。有时翻越一座大山,就要费去大半天的时光。而这样的大山,在我们的面前却又是重重叠叠,无穷无尽。加以凄冷的狂风、连绵的淫雨,我们的军衣和一切携带的用具几乎整日整夜都是湿淋淋的。从广州出发时,每个弟兄都只带了一条薄薄的军毯和一套单军衣,士兵们还都穿短军裤,走起路来倒不觉得,可是一到深夜露营时,那是怎样的寒冷啊!尽管这样,士兵们却没有一个埋怨的。
他们都只是希望早日赶到前线,拯救出在军阀残酷折磨下的无数同胞。他们高唱着军歌,在狂风和淫雨里前奔。一路上,许多军官都是把他们的马匹让给生病的士兵骑;他们自己同大家一样地走路,而且总是走在最前面。我们饿了用自带的干粮充饥,渴了饮山涧里的泉水,每天以一百多里的行程大步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