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们所面临的艰巨和复杂的情况还不止于此。在军部作战会议所确定的作战方案上,由于主力师师长潘振山的坚持,许多具体战斗都要由主力师和先遣团共同担负,这就给作战的指挥和配合上都带来许多不便;特别是第一营,担负着整个战场的突击任务,他们的行动对全局的胜利是一个决定性的关键。由此带来的困难也就最大了。
他们的进攻部署大体上是这样的:由主力师的一个团担任正面佯攻;他们摆开总攻的架势,向敌军正面防御的主要阵地鲁肃山一线进行猛攻,力求把敌军的火力和注意力都吸引到正面方向来。广东军的另一个师,则从敌军正面阵地的东边,强渡泪罗江,进行迂回进攻;敌军在这一带是早有防备的:已经派有重兵在这里预备堵击我迂回的部队,这样就迎合了敌军主将的预计,一方面吸引住敌军堵击迂回部队的力量,一方面麻痹敌军主将的思想。而真正进行迂回突击的部队,却由先遣团和主力师的另一个团担任;他们趁着正面阵地和东边的部队发起进攻之后,在敌人忙于应战的时刻,从一条预先侦察好的小路偷渡泪罗江。渡江以后,两个团各派一个突击营绕到敌军侧背,进攻平江的北门——这也是关系到整个战役的突破口。其余的几个营,就全力对付这一带外围的敌军据点,使他们不能向平江支援,并且为突击部队同后方的联络扫清一条通路。同时,在平江的外围,由四乡的农民协会自卫军布下了一道密密层层的包围圈;他们组织了冲锋队、侦探队、担架队、慰问队……为革命军增添了强大的力量。
不过,齐渊这时所想的,倒不是关于即将进行的战斗本身。在这个战斗方案中的许多细节,都是齐渊曾经亲自参加制定的;对于将要在战斗中担负的任务,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全营的每一个军官和弟兄,都早已作了准备。刚才在团部,团长正式向他交代了第一营的战斗任务后,他们又对这一切进行了详细的研究。他们都知道,作为一个战斗的指挥官,应当是大胆而又谨慎的;大胆,意味着必要的冒险;谨慎,则意味着充足的把握和准备。每一次战斗前,他们都要竭力地把一切安排得尽可能周到的。而现在,盘旋在齐渊的脑海里的,是将要同他们一起作战的那个主力师的突击营。齐渊明白潘振山这样安排的用意;他知道,同他们一起作战的这个团是潘振山的一张王牌,而这个突击营据说又是那个团里战斗力最强的。不管怎么说,齐渊希望他们都打得很好,不管他们的用心怎样,只要是对革命、对民众有好处,他都会像对自己的胜利一样感到高兴的。但是,他出于对整个战斗的责任感,也向团长提出了自己对两个营之间指挥与配合关系的担心。团长只是说命令已经确定了,要他特别注意跟主力师突击营的关系,该让的让,该争的也要争;没有说更多的话。因为他相信,齐渊是能够把这一切处理好的。最后团长又告诉他,那个突击营今天下午就会向他们的驻地靠拢,那位营长会来找他的;有些事情他们还可以一同多研究一下。后来,齐渊也不好意思再提起这件事了。说起来,在广东军里,他也有许多熟悉的、甚至亲密的同事和朋友;他了解他们的特点。然而现在他们的位置不同了,在战斗中又会出现些什么样的情况呢?
他竭力思考和估计着可能出现的一些问题,并且预备着如何向全营的军官和弟兄们提出来。
两小时以后,齐渊回到了自己的营部。匆匆吃过午饭,在营部召开了军官会议;除了部署战斗,听取军官们的意见外,齐渊又特别提出了同主力师的突击营配合的问题。
他提出全营的官兵一定要记住四个字:谦让、谨慎。要预备担当最艰巨的任务,要能够容忍一切可能受到的委屈。
果然,晚饭后不大一会,主力师的那位突击营长骑马来到了。他足足带来了一个卫士班。一色的高头大马,乌油快枪,十分威风。他身材瘦长、结实、轮廓分明;小尖脸、尖鼻子、瘦嶙嶙的,要是他安静地坐着或者站着,便很像一尊削得棱角方正的木偶——然而这种时候是很少有的,他不是嘴动便是手动,闲不住。他约摸三十大几岁,没有胡子;喜欢笑,但笑起来总有点使人感到不诚实;不过给人的印象是很热情的。他那姓是百家姓上挺别扭的一个字,他姓“乌焦巴弓”的焦,单名一个虎字。他跟齐渊一见如故,不到两分钟便夸夸其谈起来了。他大约看见齐渊很年轻,觉得自己负有指导的责任,便用长辈的口气说话。他讲他过去的经历、战斗;带过多少兵,走过多少战场;一五一十,明明白白。他讲他有一回攻一座很厚的城,死的人不少,攻不进去,师长都没办法了,他想出办法:从狗洞里钻进去。终于把敌人都消灭了。他叉讲有一回黑夜里行军,过河时遇见了敌人,他们齐胸脯泡在水里,从从此很气喘病。
他热情地讲这些经验、教训,告诉他怎么躲子弹,好像齐渊是七八岁的小学生。
齐渊费了好大的耐力,听着他的这些话,为了礼貌,还得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这的确是再苦不过的事了。这时他真宁愿在枪林弹雨下一个通宵,也不愿直挺着身子在这里听他的废话;而且他又是那样热情,使你连个呵欠也不好意思打。这样谈到掌灯的时候了,才终于谈到正题——突击队的战斗计划。
焦虎没有带战斗计划来,他要齐渊先讲。齐渊摊开地图,认真地给他讲起来。但他讲不了两句,焦虎便打断他,给他指出某一处严重的错误;又回忆起自己的经历、战斗,讲起他有一回攻一座很厚的城……搞得齐渊昏头涨脑,不得不打断他。于是,他又发火,辩论,争得面红耳赤;直到他说不出道理来了,便一定坚持某一个细节,要齐渊改过来,争回这个面子。然后他又转过来称赞这些计划:“看,我说就是这样的啊!……”
齐渊也无心跟他计较这些,只想早点结束这场“磨难”。就这样,他把这位热心的焦营长送走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十二点钟了。
第二天,齐渊照常起得很早。他把昨晚上写好的战斗计划报告又仔细看了一遍,作了几处修改,然后交给书记官,要他立刻誊写出来,派传令兵送到团部去。早饭后,他又向军需官和参谋官们布置了几项立即要办的事情,便带着副官和勤务兵到各连去了。
齐渊花了很长时间,仔细检查了各连的战前准备工作。他在第三连待的时间格外久。他跟三连连长康洪生在一起商量了很多问题。
康洪生是一个稳重、敦厚、沉默的青年。他的老练和沉默的性格,跟他的年龄很不相称。他善于思想,是那种行动重于言谈的人。他就像一颗被矿群包藏着的钻石,那瑰丽四射的光芒,都被掩盖在那平庸的、默默无闻的外表里。
每一次战斗前,齐渊都喜欢把自己所想到的方案,以及在战斗中可能遇到的情况都谈来;然后再听取康洪生的意见。虽然康洪生总是谦逊地说他所谈的全是齐渊早就想过的东西;但是齐渊却感到,他那冷静深沉的思想,虽然决定问题慢一点,可是却能常常发现一些出人意料的问题,弥补了齐渊敏锐果断的不足。而且每一回都没有落空过。
当把这一切事情都做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到了引弓待发的程度。齐渊回到营部不久,团长就带着好几个副官和参谋官骑马来到了。
林峻听取了齐渊的口头报告,然后,又根据他送去的书面战斗计划,提出了一些新的问题,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其中有一多半,正是那位焦营长为了争面子而坚持改动的。关于这方面齐渊一个字也没有说。他只是根据团长的指示,重新充实了自己的计划和部署,有一些他又作了必要的解释,直到团长感到完全满意。接着,林峻便到各连去检查战前准备工作。他们在第三连的一个班里吃晚饭,结果是非常满意的;这些天,农协的犒劳十分丰富,简直叫他们吃不了。今天是一大盆红烧牛肉,又香又烂;一大盆猪肉块炖粉条;外加一小桶鸡蛋青菜汤;甚至经过营长批准,根据不同的分量,每个人还能领到一份喝不醉但是感到舒服的酒。
天快黑的时候,团长要回去了。他握着齐渊的手,坚持不让他送出来;叮嘱他今晚一定好好休息。他又说,这次战役的意义非常重大,前方和后方都有千千万万人等着胜利;特别是第一营的战斗任务又更加艰巨复杂,一定要格外谨慎小心。他们对了表,重复了预定进攻的时间;一切完全妥当之后,林峻才带着随从人员上马奔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