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生活的磨难,终于连他们仅有的这一点幸福也剥夺了。尽管赵柄清夫妇起早贪黑,勤爬苦做,收回的粮食却还是交不够一年的租子。加以数不清的苛捐杂税,他们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了。这时赵柄清已经又有了一个小女儿——小莺。让这几个孩子吃饱后,他们自己就只能吃些野菜和糠粃了。万先廷已有了十一岁,他发现这些后,便求赵大叔让他不再去上学,找个东家去做活。赵柄清看着孩子,心里也难受,却没有答应,只叫他发愤用功,不要为家里操心。
这样地又过去了一个多月。疼孩子最切的婶娘最先看出来,先伢子的精神不像先前那样的好了。而且他又好几回从外头背了米回来,说是河边三爹送给他们家的。三爹姓陈,是个好心的孤老头子,常常周济他们,因此起先赵柄清还没有疑心。可是有一夜,赵柄清听见了万先廷在梦呓中发出了痛苦的呻吟,这声音刺进了他的心里,这才使他疑心起来。第二天,他便赶到学馆去向先生探问。先生的回答却大出意外,他说万先廷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来上学了。赵柄清十分震动,矛盾和痛苦绞着他的心。他又联想到孩子这些时的行为,还有那背回来的米。他又赶去问河边的三爹。三爹也说,他想送米倒有的,可是每回叫先伢子背回去,他都不要,说家里不缺。赵柄清又急又气地回到家来。他那善良正直的秉性,那对已故的结拜兄弟的义气和责任感,使他立刻联想到那最可怕的事情上。夜里,当万先廷从外面回来,赵柄清第一次变得那样严厉,责问他这一个月在外头做什么。可是万先廷仍然掩饰说,他是在上学。赵柄清便把先生的话说出来,这时,万先廷变得沉默起来,一句话也不说了。赵柄清再三追问,万先廷却只是不开口。后来赵柄清实在急了,一时气火攻心,打了他一巴掌。这时,大凤从房里冲出来,眼里含着泪,才把这件事的原委讲了出来。原来是,万先廷见大叔不让他去做活,便托邻村一个相好的同学,替他找了一个东家。他每天去替那东家放牛;傍晚,等那同学散学后,再把这天先生教的书教给他。这件事只有大凤一个人知道。赵柄清看着孩子,也难过得流出了泪水。当他脱下万先廷的衣服看时,只见他身上满是摔碰的青伤、荆棘刺破的血痕,赵柄清一下抱住孩子,望着堂前结义兄嫂的灵位哭了……
尽管赵柄清夫妇百般劝他、哄他,要他继续去上学,可是万先廷再也不去了。赵柄清只好依了他。从此,万先廷便到财主家里去做活了。他开始了独立生活。在暴风烈日中栖息,在东家的竹板和藤条下成长。少年的万先廷,像一株尚未发育成形的幼苗,过早地便挺立在荒野上,来接受暴风雨的洗礼了。
如果不是一个人——一个巨大的人,闯进了他的生活,那么他,万先廷的一生,也许会和自己的父辈完全一样,背着因袭的重担,在一次又一次徒然的反抗中,痛苦、失败、逃亡。或者被长期的深重的苦难麻木了翅膀;或者在无数先辈的血汇集成的河里流进自己的鲜血。可是,就在这时,像暗夜里突然升起的一颗耀眼的晨星,像无边无际的凄风苦雨中突然响出的一声惊雷,一个人来到他们那荒僻古老的小山村里了。
那是一个金黄明朗的初秋。这天,万先廷和黑牯都回来在大叔的田里帮忙。傍晚回家吃夜饭时,沿路就听人们传说:从省城来了一位奇怪的先生,看样子蛮正气,可是又像着了什么魔道似的,到村里就挂起一幅花花绿绿的“中堂”,叮叮当当地敲起一面小锣,讲得舌干口燥,后尾却连一枚小钱也不收。
起先,万先廷又累又饿,对这些话倒还不很在意。到家后,听小莺夸耀说她是头一个看见那省城来的先生的,并且他们还成了蛮好的朋友。那先生多好啊,他还教小莺唱了一支歌,那歌蛮易得唱,又问得巧。唱的是:
为什么农夫没有谷?
为什么瓦匠没有屋?
为什么卖花女儿没花戴?
为什么裁缝穿不上新衣服?……
“为什么?”万先廷的心里不由猛地一动,这些话问得多有力量啊!他急忙问小莺,那先生教她唱下头的几句没有?“当然教的。”她接着又唱出来:
东家抢走了农夫的谷,
财主住着瓦匠的屋,
小姐戴花穷人卖,
有钱的少爷尽穿新衣服。……
好痛快!是什么人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万先廷的心头像被人点上了一把火,再也忍不住了。他连饭也不吃,脸也没洗,就赶往村外去找那个奇怪的先生去。
这时候,那先生正乘着傍黑人们收工回家的机会,在通往县城的那条河边的桥畔,青龙寺门口的台阶上,向人们讲演。万先廷远远就看见,门前聚集着一堆人,前头有人举着几根松明子。在红闪闪的光炬中,台阶上正站着那位先生。万先廷几步赶过去,看那先生不过四十上下,光头、宽额,从他那消瘦的两颊看来,颧骨略显得高突一些,但这一切越发给人一种开阔、大度和坚实有力的感觉。他的身材中等,皮肤粗黑,穿一件老蓝粗布长褂。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那对眼睛和那双大手。那眼睛,慈祥、亲切,但却锐利明澈;那闪闪的目光,似乎连钢铁也能看透。那双大手,咳!那双大手,万先廷说不出,只觉得有一种力量,就像俗话说的,能够旋转乾坤。
他的口音不是本县人,但也像是这一带的,落音很有分量,不快不慢,这里人都听得懂。这时,只听他正在讲着:
“……农友们!要求活命,要得人人有田种,人人有饭吃,就必须打倒那些吃我们肉,喝我们血的土豪劣绅;打倒那些争权夺利,拿我们性命当儿戏的大小军阀;赶走那些在我们中国横行霸道的东洋鬼、红毛番、花旗鬼。农友们,自从盘古开天地,我们的祖祖辈辈为了活命,为了争一块田地,不知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可是,他们为什么都没有成功呢?……”万先廷屏住呼吸,听他讲下去:“第一,我们全中国的工友农友,还不齐心。第二,也是最紧要的,没找到一个最好的领头的人!……”
这几句话像洪钟一样,在万先廷的心里长时间的震荡着。往下,那位先生指着挂在黑漆庙门上的、那张方桌大的“中堂”,向人们讲起豪绅、军阀和番鬼佬的罪恶来。不过,万先廷却没有听进去。他只是苦苦地思索着刚才那些话。头一条倒还好懂:众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可是,那第二条,又是什么意思呢?怎样才算是最好的领头的人?别的不知道,他的父亲,听赵大叔说,是在远近几百里,没有一个穷弟兄不钦佩称赞的好人。他要不是最好,人们当然不会一呼百应,举他领头的。最后,他还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了弟兄们对他的信任。可是,这个先生却说,最紧要的,就是没找到最好的领头的人。倒不是为了他的父亲,他才感到这样忿忿不平。在穷人中间,像他父亲这样的人,有着多多少少啊!例如赵大叔,不也是这样的一个?可是,这个先生的话,却又具有那样大的力量,使他不由得不信。……
这一夜,万先廷躺在自己那狭窄的草铺上,激动着,苦恼着。他感到浑身发热,铺板也变得格外地硬,新换的铺草变得扎人。寂静中,他听得见夜在运行。对面牛栏里,有一条老水牛慢吞吞地、有节奏地嚼着草。院墙外边,渐渐传来那打更聋老头的缓重的脚步声;接着,响起清脆的竹梆:一下、两下、三下……当!四更了。黑牯睡得正熟,鼾声很甜。可是,他的头脑里响着那先生的话;睁开眼,在这狭窄黑暗的小屋里,便闪出了那双深邃而又明亮的眼睛。后来,万先廷终于忍不住轻轻爬起来,披上布衫,小心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初秋的夜,颇有凉意,但空气却是那么清爽、沁人。天空显得格外的高远,像用水冲洗过的一整块青石板那样的洁净、透明。一弯新月,分外清朗;点点繁星,密布蓝天。
四周如深潭一般的明澈、幽静。远处那重重叠叠的山峰,笼罩在一层神秘的、乳白色的雾里,就像一些披着白纱的亭亭玉立的少女,在幽静地沉思。近处山岗上,随着秋夜的凉风,飘散着桂花、栀子花和那些不知名的野花的香味,空气里洋溢着一种醉人的清甜。不远处那潺潺的流水,在万籁俱寂中隐约出声。万先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向着青龙寺的巍然的大殿走去。他知道,四方来往过客大都住在青龙寺的。
当他走近青龙寺那高大的红漆庙门前不远时,便听见从庙檐下传出一个沉静的声音,问:“哪个?”
从那使人感到亲切和充满力量的声音里,万先廷一下就听出了是那位先生。可他万想不到,那先生竟会在这外头的庙檐下露宿的。他急忙走上去,一面答应着:“是我,先生。……你怎么就睡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