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们,督军大人要我来报告诸位:大帅的专车已经从江岸车站开过来了!”
月台上,欢迎的人群已经长长排列起来,把那座宽阔高大的站房挤得满满腾腾了。
站在后面些的人,便拼命向前伸出头去,踮起脚尖,似乎被一些无形的手捏住脖子,往上提着——很有点像烧腊店里挂着的腊野鸭。一列列身背红绿彩绸大刀、戴白手套、穿着军官礼服的卫队,从人群前面勇猛地跑过,按照严格的距离,沿着月台边上排列起来。再靠里,排列着军官团——这是北洋之花、大帅的骄傲,全部按英国式装备起来的——等候大帅检阅。紧靠他们的又是两百名身穿白色礼服的军乐队,佩戴着金晃晃的肩章绶带,白手套,白色的军帽上高耸着红樱穗,滚着红袖头和红裤边;装备着一色闪着毫光的西洋乐器,大管小号,分外严整威风。
一切都预备就绪了。月台上哑静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北边那条轨道的尽头。斜眼的站长拿着两把小旗——一红一绿——紧张地在月台和铁轨上跳来跳去。
为了表示内行,他把耳朵贴到轨道上听一听,又苦着脸站起来,老婆离婚也没使他这么着急过。最后一次,他听了听,突然像触了电似的蹦起来,往月台上跳着,斜着眼喊:“来了,来了!”
果然,当人们的脖子都伸得发酸,脚尖都踮得发疼的时候,终于从远远传来了隐约的汽笛呜叫声;人们的心情更其庄严了。霎时呼吸屏息,鸦雀无声。万籁俱寂中,只听火车喘气的声音愈来愈近,月台下的路轨也轻轻颤动起来。不一会,声音更大更急了,还听见了叮当叮当的响声,接着便能远远看见一列冒着烟的火车疾驶而来,愈来愈大,愈来愈近。人们的心情也愈激奋;尽力瞪大眼,看看近了,到了,进站了……“呜——呜!”可是只像告别似的突然短鸣了两声,便从月台前“呼”地冲过去了;影影绰绰的,只看见一些全副武装的士兵和军官。知识渊博的人立刻松了一口气,说道:“探道车!……”
站在月台最边上的那些名媛仕女,本来是预备最先向大帅献殷勤的。刚才那两声汽笛,像扔在脚下的两颗炸弹,吓得她们都蹦了起来。半天呆头呆脑,只觉耳鼓锽锽作响,眼前金花乱冒;有几位怕还得了心脏病。
大帅的见面礼过去了。不大会,人们的心情随着探道车过去刚松弛下来,便又听见汽笛声了。隔了好一会才又听到列车喘气声,这回喘得又慢又重,好像一头精疲力竭的老牛拖着重负在挣扎。人们迫不及待地向远方望着、望着……又隔了一会,远处才出现了冒着烟的机车,大口大口地吐着气,开得很慢,像乌龟爬。人们的心情这才更其虔诚庄重起来。军乐队队长——一个严肃、漂亮、轮廓方正的老头子——把一个金黄的、顶端带有圆球的铁棒子举过头顶,又像魔术师在人们面前要弄玄虚似的,捧着棒子小心而庄重地按下来,军乐队开始奏出缓慢而沉重的曲子:北洋政府的国歌《卿云歌》。那乐曲古板、蹩脚、死气沉沉,大约是一位三个月没吃饱饭的作曲家作的。但却很投合那些遗老遗少们的胃口,有几位十分感动——他们想起了袁世凯总统当政时北洋的黄金时代,嘴唇翕动着,轻轻哼出歌词来:
卿云烂兮,扎缦缦兮,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乐队指挥的手上下升降着,每一回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像用机械制动着的杠杆。
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放着光,白色的八字胡微微颤动着,他明明很满意。
喘着气的火车徐徐进站了。车头前面的挡板上,屹立着两个胖大的北洋军,一人端着一挺机枪,枪口狰狞地向前张着,凛凛赫然。九节车厢——这是取着“九九归一”之数——全都是金碧辉煌的花车,每一节车厢的门口,都肃穆笔挺地站立着一个军官,着蓝色礼服,戴白手套,挂指挥刀。每一节车厢的顶上,也有三个卫士,屈膝半跪着,把着面前一挺重机枪,随时都可击发;他们都泥塑般地一动不动,注视前方。
随着车轮在铁轨上磨出的尖锐刺耳的吱叫声,列车终于停稳了。中间那节花车的门刚一打开,立刻跳出一批彪形卫士来;手执扎了红绿彩绸的大刀,像竖路标似的,迅速而整齐地排列在车门左右。
音乐声中,一群佩戴着勋章绶带的副官和高级参谋官走下车来;一群头戴瓜皮帽或礼帽,身穿长袍马褂的参议秘书走下车来;一群身穿笔挺将军礼服,头戴冲天缨高项军帽,提着指挥刀的将官们走下车来。只听一阵马靴和衣服摩擦的塞塞声,还有一股箱子里的樟脑味,使人想起那些被古董商人珍藏的、过了时的古玩来。
最后,一位留仁丹胡,肥壮红润,严峻威武的上将出现在门口;他的皮肤白皙,脸蛋很肥,多肉的下巴跟脖子分不出来。他站在门口,扫了欢迎的人群一眼,大声道:“诸位先生、女士们!我谨代表大帅,感谢诸位的隆重欢迎!”
人群里狂热地鼓起掌来,不知是哪一位贵妇人带来的小狗也叫着:“汪汪汪!”绅士官吏们纷纷脱帽,军官们笔挺地站着,肃穆地行举手礼。乐队指挥的手像是被什么拉住了,用力、用力地制动着;音乐声也更加缓慢、沉重起来。
门前侍立的两个军官,迅速地在卫士林立的夹道上洒下黄土——这是沿袭着皇帝出巡时的最高欢迎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