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呢?”妲可喘息,吓到了。
“不晓得。”布雷克说,回头瞄瞄他们四周被列柱环绕的阴森森走廊。“大概是这本书感觉到有事情不太对劲吧。我想这是某种警告。”
他们背后那棵树微微一动,投射满地斑驳的阴影。在他们的右手边是老图书馆那扇上了栓的门,门上的狮子张口露牙不出声地吼着。小礼拜堂屋顶上的一排怪兽形状的承溜口做出令人不快的鬼脸,凝视着他们。
在这座学院的某一处,有人在发表报告,会议告终,掌声响起,声音像成百只的鸟倏地从附近的窗户飞起来。
布雷克猛回头看他妹妹,“等等。你是说你看得见这个?”
“对啊。这又不是恩狄米翁·史普林吧?”她的口气不是很有把握,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恐惧。
“不,我想不是。”布雷克的视线重新回到全黑的那一页,这则鬼魅般的讯息教他感到全身凉飕飕的。“说不定是影中人利用某种方式和我们沟通。说不定此刻他就看得到我们。”
“那是不可能的,”妲可说,“没有人知道书在我手上。我发誓,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嗯,但影中人确实知道我们已经拿到书了,”布雷克正色道,“我敢打赌,为了得到这本书,那个人很快就会来找我们了。”
“我们该怎么办?”妲可尖声说,开始恐慌起来。
布雷克变得很沉默,“我不知道。”
“可以告诉卓里昂教授,”妲可提议,“说不定他可以帮我们的忙。”
布雷克看起来颇有疑问,“我不认为那是什么好主意。”
“为什么?”
“因为他的办公室就在那上面。”布雷克说,指着高耸在他们头顶上的老图书馆的塔楼。塔楼上层的玻璃被阳光一照变成一面镜子,映出银黑色的雷雨云正在慢慢接近。“现在他可能正在看着我们。”
妲可深深咽了一口气。
“我真不知道,”布雷克又说了一次,全身战栗,“不晓得谁可以相信。”
眼前那一页又一翻。
“嗳,等一下。”妲可说着,伸出粉嫩的指头按住纸面,将一角翻过来。
布雷克怕她就要把被污染的那一页撕下来,举起手来阻止她。
“不是啦,你看看那一角,”她急切地说,“这本书还有一小块不见了。”她用指甲挑起页沿,布雷克明白她的意思了:有一块圆月状的地方,那是有人撕去了一角。一个小小的痕迹,露出下面完好无损的一页。
“怎么会这样呢?”布雷克惊慌失措问,“是你干的吗?”
妲可被气到,“才不是呢!这是撒玛纳札给你的那张纸。说不定他在上面施了咒,或是留下一部分给自己。”
妲可开始发挥想象力,天马行空胡思乱想,“说不定他用这个来监视我们!”
布雷克皱起脸,“这是不可能的,书不会这样的。”
“少来!”妲可说,“这本书又不是普通的书,不是吗?也许这纸张有别的特性,而我们还不晓得。”
她想了一想,然后睁大了眼睛。
“说不定只要我们一打开书,影中人就看得到我们在干吗,”她急急说道,“说不定很久以前就有人把这黑色页的一小部分撕走,用来观察这本书,只等着你去发现。说不定那天你发现恩狄米翁·史普林的时候,无意中传达了某种讯息,这就是为什么会有人跟着你进图书馆……”
妲可正要对此大作文章,一个影子悄悄走过草坪,接近他们。布雷克抬起头来,才刚来得及将那本书藏进背包里。
宝拉·李察兹气冲冲地从上往下瞪着他们。
“原来你们在这里,”她大声叫喊,“我到处在找你们。你们两个比那只猫还要不得!”
她不耐烦地拍拍手要他们走,然后两兄妹都站起来,拂掉膝上的草渍。“我真的没时间搞这个。我答应你们的妈妈会看好你们的。”
他们俩像罪犯一样,跟着李察兹回图书馆去。
稍早之前布雷克做功课用的桌子旁,站了一个眼熟的高大人影。是卓里昂。
布雷克人一僵。
他小心打量教授:由上到下,上面是一张满面皱纹的脸,下面有被墨水弄脏的长长指头。教授的手指抓着布雷克翻开在桌上的一本奶黄色的书。布雷克的心跳停了一下,彷佛全身的血突然逆流,脚下的地倾斜。
教授大拇指的指甲摩擦得黑黑的,形状几乎和那本书上所缺的角一模一样。
这位老先生抬起头来,撞见布雷克目瞪口呆的样子。老人眉头一皱,像一道闪电划过,布雷克抓紧他的后背包,保护里面那本书,不愿意让书靠近这个人。他移开目光,无法承受教授的注视。
不过,卓里昂已经看够了。他在那本动物寓言集里夹上一张纸条,合上书,朝布雷克轻轻推过去。然后他做了个手势,将李察兹女士叫到一旁。
布雷克看着他们走出听力所能及的范围。他心里有数,那两个人在讨论他。卓里昂指指书被撕破、抛下架的那一区,附耳对图书馆员说了些什么。后者摇摇头,转头看着布雷克。
“去做你的功课。”她连忙警告布雷克。
布雷克瞥一眼等着他做的那堆习题。就这一次,他的功课似乎是最不会引起争议的选择。恩狄米翁·史普林书里的那则可疑讯息,给他很大的震惊,他尚未恢复过来。
他将眼前的习题重新整理过,开始尽自己所能找出所有的错误,从挑别人的错之中得到一股特别的乐趣。他不想承认自己暗地里起了疑心。一片漆黑那一页渗入他的想法里面。他误会过爸爸、妈妈,还有妲可……所以他也有可能误会了卓里昂。也可能没有一个人让他信得过。
布雷克继续低着头,即使是宝拉·李察兹抱着一落重重的书,在他身边占据一个位置,还有卓里昂离开图书馆,像影子一样拂过他,布雷克也都没再抬头。
布雷克感觉自己就像困在动物寓言集里的动物。他和妲可面对面坐在那张黑黑亮亮的桌子两端,无法交谈,更别说传纸条了。偶尔,李察兹女士会草草在便条纸上写点东西,布雷克坐立难安地动来动去。她的笔刮在纸上,发出不以为然的声音,布雷克想象她在栏位里勾选他新犯的错或是已犯的罪。
黑色的那一页扯出他的想象,令他担忧。他难以抗拒想知道那三个字有没有变,或是出现新的讯息在等他。可是,又没有办法可以逃过宝拉·李察兹的注视。她一双绿色的眼睛通常充满同情,如今在眼镜的放大之下,酷似捕蝇草,而他就是苍蝇,慢慢被吞进她眼睫毛般的牢笼里。
布雷克拿铅笔敲着练习本,东张西望。靠近布雷克的桌上有一小落书,是宝拉·李察兹在浏览的各种参考书,她在寻找和克莉斯蒂娜·罗塞蒂相关的字眼。克莉斯蒂娜·罗塞蒂就是黛安娜·班特利在晚餐会上提到的诗人。其中一本书的书脊是金色的,爬满可怕的妖精和恶魔,另外一本书则包着没有花纹的深紫色封套,书皮上还有墨渍。这本书被宝拉·李察兹摊开,而布雷克只能分辨出页沿的空白处有很小的草书——笔划紧贴的小写草体,看起来像旧时的刺绣。
距离他手肘不远的地方就躺着那本动物寓言集,卓里昂在里头夹了一张纸做记号。布雷克的手指缓缓地伸过去,不想让宝拉·李察兹看到,一点一点把那滑滑的白色书拉过来。
妲可专心盯着他。幸好,图书馆员全神贯注在她自己的研究上,并未注意。
布雷克尽可能若无其事地打开书。
卓里昂看的并不是叶龙那一页,而是全然不同的单元。布雷克全身一震,认了出来:撒玛纳札(Psalmanazar)。他眨眨眼。不对,是不同的字,却又相似得不可思议:火蜥蜴(Salamander)。旁边有一张图,又是一棵树:这回上面长满了像蛇一样的枝桠。每一根树枝的末端都有一颗长着尖牙的头,试图吞下一颗苹果。
布雷克小心阅读上面的图说:
火蜥蜴,万物之灵,能挡火,可用身体灭火,不会伤到它的皮。但是要小心:因为这种动物身上有毒,会腐化树木,会让果实变酸,或是排到水源之中,污染水质,造成人类死亡……
布雷克脸一沉,满脸困惑。卓里昂为什么要提醒他留神这个呢?火蜥蜴似乎是一种刁钻而不能信赖的动物,可是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他见过的龙。就在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那张书签。书签将火蜥蜴与前后单元的大乌鸦和锯鲛分了开来。
他把书签翻过来,眼前所见吓了他更大一跳。他看了两次才看懂。
布雷克的呼吸加速。卓里昂八成把这张请柬当书签留在这里让他去发现。他希望布雷克能够出席明天晚上那场演讲,但是原因何在呢?布雷克猜不透教授在想什么。
他的脑袋飞快运转。出席那场演讲提供他一个机会,可以对藏书票协会多点认识,也许可以查明这些年来持有那本无字天书的都是些什么人。不只是这样而已,说不定还可以知道是什么人在觊觎那本书,那个人的心已经黑掉了。一想到这些可能,他就觉得嘴巴发干。
妲可努力想要看清楚布雷克手上那张纸,他把纸翻过去对着妲可,小心不让宝拉·李察兹察觉。妲可迅速看过,脸上挂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布雷克很清楚那个表情的意义。这表示不论妈妈同意与否,他们都要溜进万灵学院。这是揭示过去的大好机会,也许还可以解开谜团。
征得妈妈的同意不如他们所想的那么困难。
茱丽叶·温特斯从巴德里图书馆回来,心情恶劣。这回她是生图书馆员的气,不是生他们兄妹俩的气。她需要查阅的那套浮士德,同时有另外一名学者也提出借阅申请,害她花了一整个下午在设法追踪那套书的去向。
“谁想得到突然会有这么多人对浮士德感兴趣呢?”等公车的时候,她疲倦地说。“这不仅表示我的进度落后,也代表别人有可能也在研究这个题目。我得加紧努力,先发表我的发现。”她闭上眼睛,疲惫地用指尖揉揉眉毛。
公车气喘吁吁停在他们身边,茱丽叶·温特斯挤进靠中间的座位,妲可和布雷克则坐到她的后面,好似守护天使和恶魔,一肩各据一个。
“如果你需要多点时间的话,我们并不在意,”遇到第一个红绿灯的时候,妲可体贴地说,“有人邀请我们去听一场演讲。明天晚上,你去图书馆做你的研究,我们可以去听演讲。”
妲可使出最具安抚效果的声音,像催眠师一样,哄骗妈妈,给她一种安全的错觉。布雷克看不出来这招管不管用。妈妈闭着眼睛。
“我们保证会乖乖的。”
这招见效了。妈妈顿时清醒过来。
“什么演讲?”她起了疑心问。
“班特利爵士的演讲。讲题和书的收藏有关。”
“那天你提过,”布雷克连忙补充,“你说我们可以去参加。”
“我没那么说过。”
布雷克拿出那张请柬给她检查。
茱丽叶·温特斯皱皱眉头,“你们为什么会突然对这个感兴趣?”
“卓里昂教授认为我们说不定有兴趣知道,”布雷克说,“何况,妲可想要问几个问题。”
“问吉利尔斯爵士?”母亲疲倦地问,对着那张厚厚的请柬皱眉头。“我没把握。万灵学院不是小孩子去的地方。而且,时间也太晚了。”
“可是我们已经受到邀请了!”妲可抗议,“我们不能让卓里昂教授失望。他指望我们会去。”
“嗯,我觉得奇怪。”妈妈说,尚未被说服。
公车猛然偏向,闪开一个老人,老人家踩着年纪比他更大的老爷自行车。茱丽叶·温特斯晃得失去了头绪。
“我保证会照顾妲可。”布雷克说着,注意到他们已经快到磨石巷了。他伸手去摁铃,准备下一站下车,“演讲结束后,我们可以在巴德里图书馆外面等你。不会太晚啦。何况卓里昂教授也会去。他会当晚上的临时保姆的。”
布雷克对妈妈露出一个干干的笑容,妲可轻轻碰一下他的手肘,提醒他不要太过夸张。
“这个嘛,我不知道耶。”妈妈软弱地低声说,公车停了,门打开来。“我当然可以多点时间做我的事,加上这周巴德里图书馆正在推广夜间开馆,可是……”
布雷克明白他就快达到目的了。只要再加把劲就行了。“想想你可以做多少事。”他提醒妈妈。
“好吧,我觉得没错。”茱丽叶·温特斯说,仍然觉得不安,“尤其邀请你们的人是卓里昂。”
“谢啦。你是最好的妈妈!”
兄妹俩面带笑容朝屋子跑过去,茱丽叶·温特斯却仍在皱眉头。“你们确定不会有事吗?”她大声叫,也许是想起早上他们替她惹的麻烦。“我不喜欢丢下你们不管。”
“别担心,”两个孩子齐声道,“不可能出什么事的。”
当天晚上,妈妈在做事的时候,两个孩子在布雷克的房间集合。
布雷克晓得他该做什么,却老大不乐意执行步骤。这是他最不想执行的仪式。那条纸折的龙实在是太漂亮、太精致了,破坏了可惜。但是,他必须严格遵照撒玛纳札那本书上的指示,将无字天书的每一部分拼在一起。那条龙是另一块拼图。
早上离开的时候,他把那条龙搁到枕头后面,此时他以沉重的心情把它拿出来,开始拆起龙身上许许多多的鳞片。折痕很快就不见,仿佛被他的手一碰就平了,不久那条龙就变成一张奇大无比的白纸,光滑的表面之下是数不清的薄膜。它在空中飘翻,像一面轻柔的帆。充满生气。
布雷克心情稳多了,于是拿起纸来折,直到折成小小一叠,放在手心里刚刚好为止。然后他把这东西摆进那本皮面装帧的书里,合上书皮,静待恩狄米翁·史普林表演魔术。他感觉得到书在他指尖微微颤动,那些看不见的线再度将这几页编进去……
然后便结束了,那本书一动不动躺着。
“就这样。”布雷克打开封面,低声说。他翻开书页,手指颤抖着,迫不及待要知道书会出示什么给他看。
什么也没有。一页页都是空白,除了书中间的那黑黑一大页,影中人提出三个可怕的字眼做警告,并且依旧困扰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