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殊回到房中,默默坐在桌旁不语。夜色渐渐昏黑,苏静点了灯,坐在郑殊身边。窗外一阵微风吹了进来,将灯火吹得一闪一闪。苏静心想:“师父就如这灯火一般,本身是极为光亮的,只是情感极为脆弱,被这么一阵小风一吹,便欲熄灭。可是,我便是喜欢师父这般有情有义的性子。李仙子不在意师父,是她自己没福,不懂得消受。”眼见郑殊在桌旁坐了半晌,仍是一动不动,不禁心中害怕,轻轻唤道:“师父,师父?”
郑殊不答,犹自呆呆出神。苏静拿来大碗倒了酒,放在郑殊右手边,郑殊一把拿起,仰脖喝了,酒水顺着下巴流了下来,洒得今日换的新衣上到处都是。苏静盯着郑殊的脸,眼泪一滴滴地流了下来。她想去找李微,向她问个明白,可是依李微书中所言,确实并未与师父许下什么承诺,也没有答应师父什么。师父来访,她也殷勤款待,礼数周全。可就是这礼数周全,如同一把钢刀,把师父的心狠狠剜了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
小二送了饭菜进来,苏静只留了少许摆在桌上,余下的全送去大牛房中。苏静又取了一只碗,两只碗都倒了酒,跟郑殊喝了起来。郑殊一言不发,酒一倒上,便拿起喝干。苏静知道此时劝说无益,只能默默陪着郑殊喝酒。喝得几碗,苏静已不胜酒力。她想师父现下如此,自己可不能再醉了,此后便不再喝,只给郑殊倒酒。
一直喝到半夜,郑殊还是一动不动。苏静虽知郑殊酒量宏大,但如此喝法,又不用法力化解,只怕不妥,便不再倒。郑殊见碗中无酒,也不要酒来喝。苏静见郑殊酒也不知道要了,心中焦急:“如此下去,师父只怕会变得傻了。”自己又倒了一碗喝了,忽然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郑殊终于动了,抢去将苏静扶起,问道:“你怎么了?”
苏静闭目不语,装作沉醉。郑殊自语道:“这么大个人了,还是喝醉。”便抱了苏静去她房间安歇。苏静怕自己睡后,郑殊又去发呆,一把抱住郑殊,睡倒在床上,口中佯叫道:“娘,娘。”郑殊挣了几挣,苏静却抱得甚紧,一时竟无法挣脱,心下不忍,酒喝得多了,这时也慢慢涌上头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苏静梦中听得滴嗒声响,心中一惊,一骨碌爬起来,外面已经微亮,竟下起雨来,郑殊却没了踪影。苏静急忙跑去郑殊房中,只见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压根就没有动过。苏静心急如焚,再也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此时也顾不得旁人惊异,冲出外面。
苏静边哭边叫道:“师父,师父。”此时天色尚早,路上并无一个行人,只听雨声嘈杂,哪里有师父的踪影?苏静心下想过,师父从不爱强求别人,自不会去找李微,如此一来,要么是自己走了,要么是……苏静越想越怕,以师父大喜大悲的性子,只怕真的会想不开。苏静坐在地上,放声哭了起来。
正哭之间,忽觉一只温暖的大手摸在自己头上,抬头一看,不是郑殊是谁?心里又惊又喜,哭得却更厉害了。郑殊低叹一声,抱起苏静走回客栈。
苏静全身尽湿,裤子上点点的都是泥浆,自去房中洗了澡,走进郑殊房中。郑殊坐在桌旁,问道:“傻孩子,你哭什么呢?”
苏静低头道:“我怕……我怕师父走了。”
郑殊微笑道:“你是怕师父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是不是?”
苏静不语。郑殊笑道:“李仙子不喜欢我,这并没有什么。她也没有负我什么,我只是心中有些难过,怎么会做傻事?”
苏静喜道:“师父想通了?”
郑殊道:“我早就没迷糊过,什么叫想通了?自此只当没遇到过这个人,也就是了。”
苏静气道:“正是,以师父人才,还怕没好女子喜欢么?李仙子看不上师父,是她自己眼光浅薄。”
郑殊不语,微笑看着苏静。苏静自己说了一会,也不禁笑了起来。
虽然郑殊自行开解,但自此以后,话语终究少了起来,原来跟苏静有说有笑的情形再也难得一见。苏静知道郑殊心里仍是难过,平日百般纠缠,逗郑殊开心。郑殊如何不知苏静心意,感动之余,便将悲伤情绪深加掩饰。
这日苏静与郑殊出门散心,只见客栈大堂中竟坐满了仙界中人,其中竟有小乘修者。或单身一人,或二三人为伴,正自喝酒用饭,谈笑风生。各人衣着穿戴得甚是整齐,聚灵期修者身边都放着一个大大的包裹。心里顿时明白,一算日子,今日恰是六月初八,这些人定是去喝吴斌与李微的喜酒。
苏静怕郑殊心里更加难过,说道:“师父,咱们回去罢,外面也没什么好玩。”
郑殊道:“也好。”回到房中画了一幅鸳鸯戏水图,空中一只孤雁落寞飞远,上面题道:“盈盈绿水浮鸳侣,茫茫暮色惊飞羽。孤雁不成书,鬓云暗改初。枕衾红玉软,帘外天涯远。不忍话当年,婵娟缺又圆。”
郑殊吹干墨迹,将书画卷上,带了苏静大牛,随着众人而去。苏静问道:“师父要做什么,莫非要参加喜宴?”
郑殊笑道:“自然不会参加。只是送份礼而已,送了就回来。”
苏静道:“师父这礼是不是太寒酸了点?”
郑殊笑道:“怎么会寒酸?你不知师父书画乃是一绝吗?旁人要求我一笔,我还不愿呢。”
苏静大笑道:“正是,仙界奇珍算得了什么?有灵石总能搜罗得到,师父的墨宝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顿了一下又问:“师父自己去送?”
郑殊道:“叫大牛去。”解释道:“你与我,李仙子都是认得的,当着新郎的面,只怕不太好看。虽然她看了礼物后知道是我,总比当面见了我们要好。”
苏静道:“依我说,就要去见上一见,给她个难堪。”
郑殊道:“她又没得罪你,这么恨她做什么。”
苏静道:“但她害了师父。”
郑殊笑道:“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
苏静不答,心道:“好好的,也是怕我担心装出来的,师父心里伤痛,我跟随相处五六年,岂有不知?”
三人随着众人走进落英城。虽然其时李微未说,但郑苏二人早知李微出自落英楼。眼见众人走进一家豪门大院,便远远的停住,郑殊叫过大牛道:“你将这东西送与收礼之人,我与静儿在这儿等你。”又告知他如何识别收礼之人。
大牛拿了书画走将过去。谁知等了半日,却不见大牛出来。苏静心中焦急,对郑殊道:“我易了容去瞧瞧,今儿是大喜之日,宾客众多,他们也认不出我来。”郑殊依允。
不一会苏静拉了大牛出来,又好气又好笑道:“你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在那里就席,吃得正欢呢。”
大牛十分委屈,道:“他们叫我吃的。”
郑殊道:“不要责怪大牛,只怪我们事先没有叮嘱。主人收了礼,自然会客气的请宾客入席。”
苏静对大牛道:“没吃饱,咱们回去吃。”大牛马上高兴起来。
回至客栈,苏静问道:“师父如今意欲何往?”
郑殊道:“爹爹与苏护法临终前请求葬于隔玉山,咱们前往一祭。况且此月十五隔玉山有言和会,恰可顺便一观。言和会前,先看看隔玉山各大势力格局。二老死因,只怕仍须从隔玉山着手。”
苏静道:“我与师父均未去过隔玉山,师祖与爹爹坟茔何处,也是一无所知,如何去寻?”
郑殊道:“其时异猛子述说隔玉山之变,说镇岳阁二位小乘修者惨死,我二位师兄多半尚在。我想先去寻找二位师兄。”
苏静道:“能找到二位师伯,自然最好。师父有二位师伯法力印记么,能否以音剑传书?”
郑殊道:“其时我并未修炼,哪里会有二位师兄的法力印记?”
修者吸收灵气,按各自功法体质,在体内转化为法力,无有雷同。是以便于日后远路传信,可将对方法力分出一丝纳入自身丹田,及至音剑传书时,便可循踪而去。因为极小微小,并不会影响自身法力。但为怕他人据此得知自己行踪,若非十分亲信之人,不会轻易给人下法力印记。各大势力之间相互传书,却另有他法,并不取自身法力,却在门内设阵,以阵中法力留与他人,音剑自会循踪进入阵内。
郑殊又道:“隔玉山开采入口,众所周知,四大势力都在那里聚合,咱们自行找过去便是。”
苏静道:“何时动身?”
郑殊道:“离言和会尚有七日,但此地前去隔玉山,尚有二日行程,只以法力易了容貌,当作寻常修者前去即可。咱们明日便动身。”
次日二人带了大牛,向北而去。有少数吃完喜宴的修者,意欲先行熟悉言和会场地诸般情形,也已动身,三人便随之而行。
不过二日,郑殊一行绕过落英楼山门,行至背后,远远的便见云雾隐隐之中,一条绵长的山脉向北方更远处伸去。这山脉形似巨龙,落英楼恰在龙头前方。玉石开采,便从龙口而入。郑殊叹道:“造化之奇,以至于斯。不知这龙尾伸向何处,可还在不在柳国境内。”
苏静道:“我听爹爹说过,隔玉山脉的龙尾,最终沉入苦海。”
郑殊奇道:“佛曰苦海无边,难道这世间真有苦海么?”
苏静笑道:“这是哪跟哪呢?听说这海风浪滔天,十分难渡,去者九死一生,就得了苦海这个名字。”
郑殊眼望远处,喃喃道:“苦海之北,又是何地?”
苏静道:“那就不得而知了。爹爹说,不入大乘,难渡苦海,柳国至今尚无大乘修者,自然也不知道苦海对岸是什么所在。”
既已望见隔玉山,三人已不需跟随众人,自己便可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