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里有这样的怪事：走路累极的时候，盼望着能有个松软的草铺躺一躺，或者有条凳子坐一坐。甚至想：能在山石上搁搁屁股，也是件美事。可是来到汪沟一天一夜，在松软的草铺上躺够了，歇够了，却又觉得能出去舒展舒展身子，走一走才是最大的幸福，三千多人几乎有同一的念头，前晚突围时的紧张、惊险几乎都存留进记忆里去了。是肌体本能的需要？还是精神渴望合理调节？反正人们都在向往着自由自在的那一刻。可是，没有罗荣桓的命令谁也不敢乱动。罗荣桓对部下守纪律的要求是极为严格的。
太阳从东边山坳露出来了。收完秋庄稼的山坡上光秃秃地，好象刚推完了头。落尽树叶的枝条在风里悠打，显得凄凉萧条，太阳的光芒再红火也点燃不起它青春的热情。
特务营早就悄悄起身了，再紧张的战斗也忘不了做群众工作，扫院子、挑水，送还铺草······
突然集合的号音响了，悠扬的军号声在山野的晨风里特别嘹亮。特务营营长大吃一惊，他真想咒骂，哪个该死的号兵敢这么大胆放肆，不知道几千人藏在敌人眼皮底下吗？他急吼吼地冲出门去，直奔村头。那知号声未落，歌声又起：
救！救！救中国！
一齐向前走，
努力！努力！努力！努力！救国要奋斗！
救国，救国，救国，
救国要奋斗！
听见歌声，特务营长心里更纳闷了，前天晚上突围时，罗政委三令五申，不准这，不准那！连咳嗽都不许，突围来到汪沟更是严格封锁消息，连岗哨都换上了便衣，正是这些严厉的手段，严格的军令，才使三千多人蛰伏在这一带安然地度过了一天一夜，美美地睡了个够。要知道这儿离敌人临时据点方城、石挢不过八九里地，就是离敌人大本营临沂，重要据点费县，也不过四十来里地啊！吹号、唱歌，那不是等于公开告诉敌人“喂，我们八路军在这儿！”吗？！
是的！这号声、歌声不光吓了钟营长一跳，而且震惊了三千人。
特务营长跑近村口，一眼看见村口老榆树下站着一个人，两手倒拤腰站立在那里，他赶忙缩回了脚，好家伙，原来是罗政委领的头哇！再一寻思，就是啊！这么大事谁敢自作主张，除了罗政委谁能当了这么个家？三千人的身家性命，光这一条就能把人压趴下。别管那些了，有罗政委在，肯定有锦囊妙计，他那宝葫芦里的药灵得很。钟营长赶紧转身朝部队集合的地方跑去。
检査着装，检查武器，又留下人检査群众纪律。接着师部传令兵就到了。
“报告营长同志！师部命令，后山坡集合！”
“是！”
队伍向后山坡跑步而去。
歌声一阵一阵随风飘来，那是战士剧社的音乐家们为沂蒙山抗日队伍写的进行曲，曲调雄壮有力，很能给人鼓劲儿。
蜿蜒的沂水，
巍峨的蒙山，
前进的战士们，
盛会空前。
我们在抗战中成长！
我们在烽火中锻炼！
············
住在各村的队伍，都纷纷带往这后山坡。战时工作委员会的秘书长陈明带着“战工会”机关工作人员，已经整整齐齐地坐在背包上了，山东分局机关的同志们也都带到了后山坡上。剧社有个小伙子站在一块岩石上，正有劲儿地打着拍子指挥剧社的男男女女唱歌呢！不过机关人员没个张嘴应和的，不是不会，而是心里纳闷唱不出口。陈明是留苏学生出身的干部，在延安就跟罗政委很熟，他对眼下这阵势也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走到罗政委跟前小声地问：
“政委！这······你怕鬼子听不见？”
罗荣桓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对头，我就是怕畑俊六听不见。”罗荣桓转身对山坡上的人们大声说：bull；‘同志们！咱们大声唱，唱一支《八路军军歌》好不好？”
“好！”三千余人应和的声浪直冲九霄。
罗荣桓招呼剧社打拍子的小伙子，说：“小鬼！起个头，指挥一下！”
“是！”小伙子定了定音高，领头唱起来了。
铁流两万五千里，
直向着一个坚定的方向，
苦斗十年，
锻炼成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
三千余人的大合唱声震山岳。
罗荣桓和大家一起唱完歌，站到一块高台似的大石块上，把帽子捏在右手中，左手拤着腰带，他说广：“同志们！大家一定很关心下一步的行动。我要告诉大家，我们脱险了，根据地的群众却在危难当中！畑俊六没有围住我们，便拿人民开刀，疯狂地实行三光政策。山纵驻地马牧池受到敌人三次纵火已经夷为平地，南寨一百三十多户的大村，被烧了个干净，还抓走了八十多个壮丁，凡住过八路军的村庄统统被烧光，南墙峪周围十几个村子就有三百多人被杀害，无数姐妹遭****。根据地正在流血，我们能袖手旁观吗？”
“不能！”几千人发出同声怒吼。
陈明闻听，明白这次公开暴露跟拯救沂蒙根据地有关联。
罗荣桓捏军帽的手强有力地向下一劈，坚定地说：“对！不能！沂蒙山是我们的家，人民是我们的靠山，要想获得抗战胜利，不能没有根据地，不能没有群众。所以，我们不能只顾自己脱身，不顾乡亲们死活，我们必须粉碎敌人的大扫荡，保卫根据地，保卫人民。大家说对不对？”
“对！”
罗荣桓的讲话浅显易懂而且富于感情，受到每个人的理解和拥护。
“要粉碎敌人的大扫荡，就必须牵住畑俊六的鼻子把他牵出沂蒙，打乱他的作战部署。诸位在留田不辞而别，畑俊六很生气，正在到处寻找我们。那好，我们唱着歌，在这一带来个大游行，我们三千人的大剧社给畑俊六唱一出戏，叫《调虎离山》。”
陈明这才明白了罗政委此举的全部含义。他在苏联留学时，读过不少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此时他猛然想起了这样的论述：你可能被迫退却，你可能被击败，但是只要你能够左右敌人的行动，而不是听任敌人的摆布，你就仍然在某种程度上占有优势，而更重要的是，你的每个兵士和整个军队都将感到自己比对方高出一筹。领袖说得多透彻啊！陈明记得也很牢固，然而，罗政委将这和古老的攻战计妙用到一起了，恐怕这就是与罗政委的差距，自己就没有这种指挥若定，断事如神的大将风度。
陈明从苏联归来后在抗大任教，后来随着根据地发展分到一一五师，他眼近视，从延安出来带两头牲口，有一头专门驮书呢！东进到鲁西时，罗政委正好到路东去传达六中全会决议，政治部有人不公道，排挤知识分子，把他派到汶上当支队政委去了。罗政委回来听说后，认为陈明眼近视，经验差，打游击不合适，等到了鲁南就推荐他到战时工作委员会当秘书长，果然，陈明在这个岗位上干得很出色。
队伍出发了。
敌工部副部长王立人奉命来找希伯，希伯正趴在石头上用铅笔头快速地记录着这壮观的“演出”场面呢！
“希伯同志，罗政委希望你立即从这里转移！”王立人通过翻译告诉希伯，师部将派人护送他往南过陇海铁路到新四军去！
“为什么？”希伯不快地侧转头询问。
“因为突围并不等于反扫荡胜利，敌人还将重新包围，环境将更加险恶！为了朋友的安全······”
“不！”希伯执拗地说：“唱《调虎离山》这出戏，我也是一名演员！”他头也不回地跟上队伍走了。
表面上看罗荣桓显得很轻松，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沉重。他的心里沉重地压着两件事情：一是如何才能够有效地达到调动敌人的这个战役目标；一个是如何才能保护好这么一大批干部党的财富。队伍太庞大了，拖着这么一支非战斗队伍跟敌人周旋，如同利箭后面拖了一根长长的绳子，飞不远就缒下来了。他从不愿意打拖累仗，每次反扫荡，只带一个连，至多一个加强连，加上机关干部组成的武装排，强悍精干得象一把短小锋利的钢刀。面对笨牛似的鬼子，想剜哪儿就剜哪儿。如今情况更严重，要调动敌人又不被敌人咬住，非跟孙悟空那样精灵敏捷不可。因此，如何疏散这些机关人员，轻装进击，成了当务之急。否则，拖过了今天，拖不过明天，一旦重被鬼子咬上，那样就会出大纰漏。他盘算着今晚务必采取行动，分出一部分兵力保护“战工会”人员向滨海转移，保护分局机关向抱犊崮山区挺进，那儿群众基础好，此次又非扫荡中心。老弱妇孺要分散开来就地隐蔽，少数伤病员则由敌工部向有关系的伪军据点转送，到那儿就医。而师本部只留一个连队和机关武装排，一起杀回沂蒙山和鬼子推磨转圈，打击敌人，鼓舞民众。他还想，仅仅有这种虚张声势的游行是不够的，畑俊六不一定能相信各地的报告，因为畑俊六自信八路主力就在他身前身后。所以还得狠狠地搞他一下子，让畑俊六知道了疼才会回头。他又盼侦察队了，盼他们带回新的情报。他默默地跟在大队人马后面走着。突然警卫员发现他身子摇晃了一下，就象喝醉了酒一样步履踉跄，警卫员赶忙抢上一步扶住他，一摸手滚烫，警卫员惊惶地叫出了声。
罗荣桓摇了摇手向路边靠了靠，扶住路旁的一棵杨树定了定神。
他发着烧，头晕目眩，腰部隐隐作疼。
其实他早就发烧了，突围的时候就浑身象着了火。痔疮发了，解大便时，血流如注，过多失血使他变得很虚弱。不过他硬挺过来了，紧张、繁忙、劳累是发病的诱因。意志、毅力、注意力高度集中是他支撑住的原因。肩头的担子那样沉重，他命令自己不许倒下来。然而凡事都有个极限，何况肉体的折磨，谁也不能无限度地忍受一切，他终于倒下了，浑身象掉进了一个烈焰熊熊的火坑。
费县敌军告急：费东发现八路军主力。
临沂敌军告急：八路军主力兵临临沂城下。
畑俊穴把电报撕得粉碎，他不相信这一切，他转身对着那份军用地图出神，难道罗荣桓真能拖着沉重的链条插翅飞腾？他想说：“不！土八路的干活，八路主力的不是！”他是不相信八路主力会从风雨不透的铁桶包围阵里突围出去的。
然而事实是多么的无情，当他的部下紧紧地收缩包围圈的时候，一个八路也没抓住，连老百姓也很少，只有几个走不动路，不愿舍家的老年人。
这确实使他很恼火，这次亲临前线，把前进指挥所设到汤头来，可以说是下定决心要把沂蒙根据地的八路一一荡灭的。为了这次扫荡，他下了血本，前后花费三四个月时间廓清了外围，调动了五万多人马，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包围了八路五师、山东纵队和共产党山东分局。十一月四日趁山东纵队麻痹，发动突袭，山田旅团初战告捷给山东纵队机关以重创。五日在留田围困了罗荣桓的师部和共产党分局，胜利的捷报眼看就会出现在东京各报的头版。他甚至拟好了给天皇陛下的电文：大东亚圣战山东沂蒙前线急报，皇军经旬日苦战，获赫赫战果，克沂蒙山所有重镇，消灭八路一一五师罗荣桓主力两万。他甚至希望有这样的结局！生俘一一五师政委罗荣桓及全体指挥机关高级官佐。
谁能想到呢？包围圈中几千人马会象轻云飘逸。铁桶包围阵不象铁桶，倒象四处漏气的破皮球。
几天前，师团、旅团长们端坐在这里，听他口若悬河地笑谈，滔滔不绝地部署，如今呢？
牛皮吹破，成了笑柄！
畑俊六得到了平林和鹫津的报告，知道从山区抢夺的牲口、财物分别集中在垛庄和青驼寺两地。不管怎么说，这么多“缴获”总也算“赫赫战果”之一。于是他命令二十一师团组织运输队将两地的牲口、物资外运。考虑到临沂方向的报告，怕真有大队八路活动，所以决定两地物资经五彩山，穿过大青山，通过石岚、薛庄、南山阳运往费县。畑俊六下达的命令是绝密的，二十师团抽调石川大队担任押运，命令下达时也是绝密的。然而，石川大队长接受命令后却不以为然，他认为让皇军主力去干押运任务丢脸，会被其他大队耻笑。六七十里山路不值得让他这样一支正规皇军去当保镖，而应该派皇协军，所以他并不起劲。
畑俊六选的这条道路是比较安全的，既没有八路游击队，又没有国民党的其他部队在这一带驻扎，就是有的话，为了躲避皇军的扫荡也早就逃之夭夭了。
十一月九日。
老天阴着脸，不时洒下阵阵冷雨。石川对于执行这样一个任务满心不快，所以行动也十分迟缓，要不是军令如山不得不动，他真想过两天等雨停了再走。
运输队从青驼寺出发，在半路上会齐了垛庄方向来的二百多驮子和牛羊群。顺五彩山和大青山之间的河谷走去。
两山峡谷，谷里有条沙河，这是大青山上的溪流汇成的。流水淙淙往南到南山阳汇入枋河。
冷雨蒙蒙虽不暴烈，沙河水却明显看涨。沙河边上的道路不算泥泞，山泥却挺滑腻。
石川骑马进峡谷，心儿突然一动。不好！这条山沟宜于伏击，八路又惯于打这样的伏击，对这样一支运输队来说是十分不利的。他策马赶到前队，摘下雨衣上的兜帽，仔细察看了一会。
斜雨沙沙，山风凄迷，一片蒙沌。眼前有一张巨大的雨帘隔断了视线，只有细密的雨点打在沙河水面上泛起白蒙蒙的水花。雨中的山谷倒是别有一番闹中的安静。
石川心中暗暗叫好，因为这样的鬼天气皇军不便行动，八路也同样步履维艰。尽管前方如此幽静，毫无危险迹象，他却下令撤出山谷，只派一个小队前出搜索。
石川大队在附近沟谷村里闹得鸡飞狗跳，他们搞了饭吃，摆出一副宿营的架式。眼看着黄昏降临了，阴雨天黑得也分外快。石川又突然命令全队出发通过山谷直奔石岚。
石川打了一个十分得意的如意算盘。即使有八路埋伏，在雨中空守一天，无论如何也撑不住劲儿了，他造下宿营的假象，一定能让伏击者失望而归。
吃饱了，喝足了，天也大黑了，这才往山谷里走。
前边一个小队尖兵，紧跟着是押解驮马、牛羊群的中队，后面又一个中队押运粮食，接下去是挑夫担子，石川带一个中队殿后。
平安得很，确实平安得很。前边快出山谷到石岚了，没有遇见一个人，更不要说是八路了。
神经经过极度紧张以后，一旦松弛，便变得懒散了。队形越拉越长，断断续续。
突然，头顶上亮起一颗红色信号弹，暴风雨般的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军号声，呐喊声几乎是同信号弹一起升上天空的，那声音犹如迅雷霹雳惊天动地。
黑夜中弹火四射，似金箭，似火蛇，熠熠闪闪划破夜空。
石川慌忙翻身下马，钻到马肚子底下，眨巴眨巴眼睛观察阵势。然而哪还分辨得清，到处是枪声，到处人影幢幢。他声嘶力竭地招呼自己的属下，然而在电闪雷鸣般的枪炮声中，他的呼喊只象蚊子哼哼！山沟里人撞马、牛撞人，羊群绊脚，人喊、马嘶、牛哞、羊咩，乱成了一片。猛然间两边山上嘀哒哒齐声吹起冲锋号，那阵势犹如有儿个团的样子，要命的是闪着红光、绿光的信号弹等于为八路照明，两边山上压下来无数八路军，一个个挺着雪亮的刺刀，喊着杀声，犹如猛虎闯入了羊群。
他从来没打过这样惨的仗。对手似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光从他们喷火的眼睛就可以想见那股复仇的力量了。他心惊胆战了，转身跃上马想向来路上突围。然而，已经晚了，他只来得及捂着被飞来的刺刀扎透的前胸在心里哀鸣一声：天哪！这是我的末日。他带着那把刺刀回身去寻投刀的人，然而只看见他的部下被分割成一些小块块在作困兽斗，他终于双眼一闭倒栽下了马背。
全军覆没，三百多人躺在了这荒凉的山沟里。
有趁夜暗脱身的，八路军没有追赶，任他们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逃回了青驼寺。
象冷雨凌空，来时那样悄然，落地一片喧闹，去时一声呼哨。走了！风停了，雨停了，整个战场归于大自然一体的宁静。
青驼寺急报：石川大队和运输队在石岚中了八路军主力埋伏，全军覆没，石川大队长阵亡。
畑俊六气得七窍冒烟，他撕了地图，掀了桌子，嚎叫着抽打着送报副官的脸腮，穿皮靴的脚把副官踹得跟斗轱辘。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讽刺，大队在中心区围困八路，而在大本营附近却让八路主力打了埋伏。他发誓要雪耻，调集兵力重新合围，一定要活捉罗荣桓！
他拿起电话机发布命令：调平林十七师团，鹫津二十一师团火速南下；三十二师团留下进行分区清剿；河表旅团、内田旅团和井出师团留少部兵力配合三十二师团分区扫荡外，其余主力回马临沂，寻找罗荣桓的主力进行决战。
畑俊六在骑兵大队卫护下，坐汽车离开汤头赶回临沂大本营，他准备从济南和徐州调集飞机进行侦察和轰炸。
血！他便的是血！
这消息使得林月琴的心阵阵震颤，她赶到了他的担架跟前，嘴唇哆嗦了好半天，才说了一个字：“你······”这一个字包孕了多么复杂的感情，疼爱、伤心、忧虑、悲愁、惊惶，而这一切又都是凝聚在爱怜之中的呀！
他发着烧，腰部也绞痛得厉害，为了不至于发出声响，惊动别人，嘴里咬着一块毛巾，牙关咬得那样紧，腮帮子象两块硬疙瘩，他虚脱过去两回，淋漓的大汗，难忍的绞痛，他终于被放倒在担架上。
她用手指不停地抹去他额头的汗珠。轻轻地说：“你怎么不早说？”
他默默地摇了摇头，两道坚毅不屈的目光透过镜片放射出来，似乎在说：不要大惊小怪······在这样一个危急的时刻不能说！不能说啊······肩上托着几千人的生命，我怎么能说我不行了，我得躺下？”
是的！肩负着党和毛主席的重托；肩负着山东党政机关三分之二的精华；肩负着三千人的生命；肩负着整个沂蒙人民的期望！不能垮！不能垮！没有这点信念；没有这点勇气；没有这点精神也许就······不！什么叫共产党人，什么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人，这也许是最好的检验吧！
两片止痛药，一碗清凉的山泉。卫生部长都快急哭了，就是这样，将军在同病魔搏斗，而他能增援和调遣的“兵力”和“弹药”就这些！
卫生部长的泪和着羞愧、悔恨及对敌人的无比仇视流了下来，他喃喃地说：“我没有尽责照顾好政委。”
林月琴鼻翼扇动、嘴唇苍白，悲郁地对丈夫说：“这会耽误的呀！应该早讲！早讲！”
他还是默默地摇了摇头。跟病魔作搏斗并不比跟畑俊六这个恶魔斗智斗勇轻松。他很感疲乏，想闭眼休息，而心却还牵记着战局。一刻也没离开过前边形势的变化，畑俊六调没调兵？临沂方向有没有变化？石川大队被歼，运输队被夺，对山区扫荡的鬼子有没有震动？
石岚伏击战，是他直接指挥的，不过他认为这是侦察队和特务营立的一大功，没有侦察队精确而及时的情报，他不会下这样大胆而果断的决心。三千余人的队伍在敌占区公开暴露，搞得声势浩大，畑俊六接到情报却未动心。正好侦察队抓住了这么个好机会，他才下决心下大力狠狠****一下，逼迫畑俊六回头。没有特务营黄副营长和两个连的耐心等待，顽强地伏击，刺刀见红的搏斗，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胜利。周密的部署，紧张的期待，及时的指导，风雨中艰难的跋涉，换来了胜利的喜悦，也造成了心力交瘁。林月琴牵记着儿子，担忧着丈夫，作为军人的妻子，作妻子的军人，她的心也近乎脆碎。她有深沉的爱，宏厚的爱戴及与常人相同的细微而清醇的感情。
“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吧！”他用宽大的手轻轻拍拍她显得瘦削的肩膀。
她不能违拗他，然而又不想违拗自己的心，此时此刻，作为一个妻子，她有责任，有义务留下来服侍他，虽然这不是孟光举案齐眉的时候，可她是他的部下、同志，是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亲人啊！
“去吧！”与其说这是命令，倒不如说，这是他的请求。是的！应该承认这是他的请求。因为，如果病了就需要妻子在身边看护，那么，那些为抗日负伤的伤员们呢？那许许多多在大扫荡中失去亲人的同志们呢？榜样！首长应该是全军的榜样；军人应该是民众的榜样；党员应该是群众的榜样！
林月琴默默地替他换了块凉手巾，喂了他几勺山泉水，苦笑了一下站立起来，她黯然地替他掖了掖那件军火衣，痛苦地犹豫了一下，向后退了两步。她知道此时听话离去，对他来说是安慰，是良药。她嗫嚅地动了两下嘴唇，但没说出什么来。说不出内心是委屈、痛楚还是担忧，那种复杂的情感支配着她，她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去······
“协理员！电报！电报！”机要员高兴地拦住了她。
“怎么？”
“好消息！”机要员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林月琴高兴极了，带着机要员向罗荣桓的担架奔回去。
“你······怎么？”罗荣桓见她去而复返，心里有些不高兴了。
“好消息！畑俊六的鼻子让你牵住了，敌人主力从沂蒙山区调出来了。”
罗荣桓接过电报迅速看完，高兴地对周围的同志们说：“那就辛苦畑俊六了，同志们，该我们出发了！”他挣扎着从担架上下来。同志们那里肯依，纷纷恳求道：
“政委！我们抬着你，你坐担架指挥好了！”
罗荣桓无力争辩。
四名战士正要抬起担架，林月琴默默地走过去，检查担架是否牢稳，安妥。
罗荣桓望着妻子，心中热辣辣的，多么坚强的妻子！她曾是工兵营长，和同志们一起渡过金沙江，越过草地，翻过大雪山。她身上有中华女性百折不挠的韧性和坚强。
参谋长和主任飞马赶来，齐声说：“政委！调虎离山成功了！”
罗荣桓从担架上欠起身，伸出右手朝前一指说：“按预定方案执行，飞兵沂蒙！”
畑俊六挥兵跟踪扑向大青山、五彩山。
罗荣桓坐着担架指挥部队，连夜越过临沂、蒙阴公路，踏到了中心区边缘。
十七师团偷袭中心区孙祖。
一一五师师部早已秘密回到中心区南墙峪一带。
扑空。敌人正在举棋观望时，神八路兜屁股踹了一脚。
扑空。敌人象拳击台上被打晕的拳师又羞又恼，而灵巧的对手却手脚生风，在敌人身前身后快速移动着，瞅准机会照软肋又是一下。
罗荣桓指挥着分成若干个梯队的机关和部队，神出鬼没地在中心区跟鬼子推磨、转圈，伏击战，袭扰战，十天打了七仗，消灭了千余名敌人。把留在根据地分区扫荡的鬼子的气焰打了下去。
罗政委的指示越下越希奇：
“不怕疲劳，见缝插针，有空就钻，狠狠打击敌人！”
“组织打狗队，消灭宣抚班（进行伪化的宣传队）！制止伪化！鼓舞群众！”
“人人都当孙悟空！”
“三空（搬空、藏空、躲空。）对三光！”
仗越打越神奇了。
部队时而分散，时而集中，白天分散打击敌人的抢粮队、宣抚班；晚上集中起来端敌人的据点，袭击敌人的运输队，真象七十二变的孙悟空。破公路、割电线、炸桥梁、摸岗哨，搞得敌人白天三两人不敢出据点，夜晚不敢熄灯睡觉。罗政委把机关、抗大分散组成许多工作组。把游击队、自卫团都发动了起来，组织了许多游击小组，跟敌人打麻雀战、地雷战，到处实行坚壁清野，三空战术，搞得敌人找不到饭吃，找不到水喝。
罗政委见中心区形势大好，当即决定跳向外线，部署外线部队反扫荡，以彻底粉碎畑俊六的全歼八路主力的迷梦。
希伯的胃口真好，参加了留田突围不算，还要跟着反扫荡，他来到抗大一分校的学员们中间采访，了解这些未来的将领。十一月底抗大一分校和军政干校五大队转战到了大青山，在这里他遇到了战工会秘书长陈明和一一五师敌工部王副部长。希伯听说陈明是在苏联学习过的知识分子，有心探索一下这位年轻共产党员的心灵，也愿意交谈一下各自的访苏观感。作为德国共产党员，他不仅崇拜马克思，而且崇拜列宁、斯大林。
王立人又带给希伯一个口信，罗荣桓将军离开内线前再三交代，希望他尽快转移。
希伯的追求有多么执着，他执拗地说：“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他跟着陈明的这个梯队在东蒙山之间转战。他学会了射击，利用地形地物，夜间联络记号，行军规则，及红军时期就确立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懂得了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他参加了四五次近逼的战斗，得以在战场上直接观察愚蠢凶残的敌人和猛狮一样的八路军。而只要有一刻闲空，他就写作，夜晚常常敲打英文打字机到深夜。
山田铣二郎的第六混成旅团咬上了陈明、希伯所在的这一个梯队。
十一月二十八日部队进到沂南、费县交界处的东蒙山、胡家庄一带，当地的群众听说主力到了，就象久别的亲人一样，牵着羊，抬着从窖里挖出的地瓜来慰问部队。部队美美地吃上了一顿地瓜。
二十九日凌晨，鬼子从岱固、坦埠、界湖分三路向西向南合围。坦埠方向的敌人动作较快，已经与驻守黄草关的部队遭遇了，梯队负责首长当即命抗大分队学员队，抗日军政干校五大队和师特务营一个连分别抢占胡家庄东南山和大古台等有利地形。堵住了由青驼寺方向冲来的一路敌人。然而敌人整个旅团加汉奸约五千人蜂拥而来，把师直一部、战工会、抗大分校和军政干校的人马，都压进了大青山西侧梧桐沟。又是上千人，加上从北边且战且退下来的蒙山支队、地方干部、民兵、百姓，总数猛增至三千多人，地形对我十分不利，西面是蒙山绝壁，北面、东面、东南面三面是围攻之敌。部队只有从梧桐沟向外突围。梯队首长指挥特务连和抗大学员队和敌人展开白刃战，杀开了一条血路，把东南面的敌人紧压到大青山东山脚下。抗大学员队勇猛地打击敌人，承受了很大牺牲，掩护机关、部队沿沙沟峪向东南方向的永目庄一带突围。
十一月三十日，梯队转移到大青山东麓茅草崖一带，又被敌人咬上了。
特务营一个连和蒙山支队、军政干校五大队英勇抗击敌人的轮番进攻，掩护非战斗人员渡过蒙河北撤。
在激烈的战斗中，敌工部副部长王立人英勇牺牲。陈明为了掩护战工会机关撤退受了伤，他退到一个羊圈里和敌人继续战斗，先是用手榴弹炸倒了冲上来的鬼子，又用手枪击毙了上来抓他的敌人，最后他宁死不当俘虏，举枪自戕，壮烈殉国。军政干校三区队指战员在激战中也大部牺牲。
突然，敌人发现了五道沟下獾子沟附近有八路活动，就调集炮火轰击，掩护步兵包抄。
那几个八路军不是别人，正是希伯和方翻译，他们被警卫员拖着正向蒙河转移。敌人发现了他们，排炮向他们轰来，碗口粗的松树拦腰削断，泥土石块和着弹片横飞。又一排炮弹带着尖啸声飞来了，希伯还没来得及隐蔽，一个人的身子重重地压到了他身上。爆炸声震耳欲聋，硝烟过后，他使劲从重负下拱出来，扳转身一看，原来是方翻译为了救护他中弹牺牲了。
希伯悲愤极了，他怒火万丈从方翻译手中拿过了钢枪，向迎面扑来的鬼子狠狠地射击。他用英语夹杂着德语大声咒骂着，猛烈地向法西斯开火。
敌人冲上了阵地，两名负责保护希伯的警卫员，跟敌人拼刺刀，先后壮烈牺牲。
希伯在打完最后一颗子弹后，竖发裂眦地持枪相拼。敌人的枪响了，他背依着山岩坐下去，继而挺身一扑，张开两手扑到了沂蒙大地上。
希伯为中国革命，为反抗法西斯，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牺牲是巨大的，扫荡头几天，敌人在沂蒙根据地就惨杀了三千五百余人。烧毁了四分之一房屋，凡是住过八路的村子都烧得一间不剩。妇女惨遭踩躏。他们在根据地内抢夺了一百六十万斤粮食，一千多头牲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真是令人发指。
然而根据地军民面对强暴坚贞不屈。沂南鲁山后，艾山后五个村的乡亲在深山里分散掩护了一千三百多名伤员，转移、隐蔽、送饭、护理从未间断，保证了所有伤员的安全，而自己的许多亲人，在敌人的扫荡中凄惨地遭到了杀害，好乡亲啊！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叛卖同志。
西五拱桥村长因为隐蔽坚壁了值三十万斤粮食的军用物资，敌人把他的头三次塞进铡刀，他都没吐一个字。
朱家岭、高家巷子为《大众报》社藏了许多印刷机器，鬼子从两村抓了三百多人，当场烧死一个，劈死两个，可是没一个向鬼子屈服。
沂蒙山是不屈的山，沂蒙人民是不屈的人民。
沂蒙中心区在罗荣桓的指挥下到处燃起了复仇的烈火，仗越打越大了，内线部队越打越精明，摆脱了被动，成百成百地歼灭敌人，拔除了敌人一个又一个据点。
外线部队打得很英勇，罗荣桓指挥教二旅在滨海牵制了山田、内田两个旅团，减轻了中心区的压力。他指挥山纵一旅、四旅在泰山区、泰西区和鲁南截击敌人的援兵，拔除据点、牵制敌人。指挥各战略区和各旅分别在胶东、鲁北、鲁西、湖西、苏鲁边频频向当面守敌发起进攻，扩大根据地，壮大抗日队伍，打击日伪，有力地支持沂蒙山区的反扫荡斗争。
十二月八日，美英对日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鬼子被迫抽调侵华日军部分主力南援。我内外线在罗荣桓政委周密部署下奋起夹击。四十多天里，打了四百余仗，歼敌六千余人。畑俊六苦心组织的大扫荡终以惨重失败而告终，沂蒙山重见了天日。
当凯歌声声迎来一九四二年元旦的时候，当电波阵阵传来中央祝捷贺电的时候，罗荣桓在哪里呢？
他在滨海区一家石墙草顶的农舍里，披着一件军大衣，食指和中指间夹着自卷的烟，青烟袅袅，罗荣桓正沉浸在对战友的怀念里。刚刚送走赵镈、方得西、严龙、向前进，又失去了陈明、王立人，还有那个热情开朗的德国作家汉斯bull；希伯。勇士们血沃沂蒙，浇灌了抗日之花，使他深深地怀念。
牺牲是惨痛的，而正是因为有千万个他们，正是有这种前仆后继的牺牲才换来了根据地，换来了反扫荡的胜利。血的代价呀！
锣鼓声声传来了根据地人民庆功的欢声笑语；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各界群众赶猪牵羊慰劳大军。当根据地一片欢腾的时候，罗荣桓又在哪里呢？
罗政委在这里，在他的临时指挥所里，他在和延安，和毛主席、朱总司令；和长江北岸的少奇、陈毅同志沟通着联系的信息。他在关切着抱犊崮，泰山南北，运河东西，胶东半岛，关切地注视着山东战场每一个角落；也关切地注视着方春普、宋鲁泉、孔昭同、范明枢；关切着佟明树、林九妹、严亭佑；关切着象东进、小豹这样的许许多多儿童。
他在沉思，走过来的路充满了荆棘，道路崎岖坎坷，历程是那样悲壮，而前面的路更长更艰险。
雪！多么洁白的雪，多么晶莹。前程如同冰雪覆盖下的世界······一旦冰雪消融，春回大地，那么将是一个莺歌燕舞的世界。
罗荣桓将军就在这里，他全神贯注地看着标满各式符号的作战地图。他在寻找，寻找胜利，寻找着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