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哥,前面不远便是真定府城了,要不要进城歇息一晚再赶路?”高翔勒住马头回首看向后面三人,口中呼着白气道。
旬日前在涉县歇息两日后申勇买了一辆简陋的马车,带足了干粮饼子,原本准备让吴章义赶车,石老汉却道自己曾经赶过车,坚持要自己来,几人当时还觉得颇为古怪,只能由着他。此时车中还烤着一小盆炭火,石老汉的妇人与幼子还有那叫云儿的小女孩就簇拥着坐在温暖的马车中。
石大富也骑在马上,跟在马车旁边,他有不错的马术底子,看出他很喜爱马匹,申勇干脆一咬牙花了足足二十两银钱从一位长治行商手中给他买下了这匹上等的黑鬃马,一系列的花用让他们的钱袋子瘪了不少,以后的花用,只能到了京师再去找大兄申仁设法。
路途中石大富坦言自己曾经在白鹿山一带做过两年的响马,他还担心申勇这等豪绅子弟得知实情会嫌恶自己,没曾想申勇却不以为意地道响马有你这般忠义的汉子,对百姓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一番话说下来,让石大富动了跟随效命的心思。他人虽憨直,却是粗中有细,申勇那日在涉县说自己是三千营将官多半是用来诓骗那巡检的,只是申勇等人不说真实身份,他也不好相问。
申勇将石大富唤了过来,温声问道:“大富兄弟,石老伯他们可还撑得住?”
石大富点了点头,感激道:“现在的境况比以前有若天壤之别,能吃饱能穿暖。”还不待他说完,只见那石老汉中气十足地高声喊道:“申小哥,仅仅些许路途颠簸,不碍事的,尽管赶路便是。”
申勇扬了扬手中的马鞭,高声道:“那好,出发。”
众人连日一路前行,到了保定府定兴县地界,越靠近京师的地方,官道上的流民越来越多,一色的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就如石老汉诸人之前一般,干硬的黄土官道上不时可以见到倒毙的尸身。
有亲属的还好,就地挖个坑埋了再立个木牌,算是安葬,那些无亲无故的,只能曝尸旷野等野畜啃食。有余力走得动道的则扶老携幼,那一双双干涩灰暗的眼眸带着对生的渴望,麻木地往京师的方向而去。
申勇等人一打听,才知道这前后长达数里的流民队伍竟是东南西北的人都有,多数是卫辉府,彰德府,怀庆府来的,个别小群体居然还有来自陕西布政司的。
其中有个带着浓厚陕地口音的中年汉子跪在地上朝着他们以头磕地,苦苦哀求申勇收下他的女儿,做妾做丫鬟都随申勇的意,只求申勇能给她一口饭吃。
看他那额头渗出的鲜血,已饿得面黄肌瘦,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拉着她爹瘦骨嶙峋的手泣声抽噎道:“娘亲已经过世啦,爹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兰儿不要离开爹爹,兰儿不要离开爹爹。”
那汉子怒骂道:“驴求子的,你个不懂事的碎娃子,还不快快向这位贵人磕头。”申勇轻叹一声别过眼去,将吴章义唤了过来,吩咐他把小女孩抱到马车中去,又给她爹拿了几个粗粮饼子,拨马离开。
马车再次启动之时,只见那小女孩打开车帘趴在车窗口露出一个小脑袋,拼命地朝她爹挥着黑乎乎的小手,不停哭叫道:“爹爹,爹爹......”
她爹双手捧着一个啃了两口的粗粮饼子,布满风霜的脸上难得展开一丝笑容,远远高声道:“娃,好好活下去。”马车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庞大的人流之中,这汉子怔怔站在原地,泪水从他那干涸的眼角不住地掉落下来。
他却不知道周围早就有几个流民青壮一直在盯着他,或者说是盯着他手中的粗粮饼子,等马车消失之后,他们狞笑着朝他走了过来。
其中身子最壮实的一个更是撸起脏兮兮的袖子阴笑道:“这汉子,借饼子一用。”“驴养的,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老子打,往死里打,哈哈。”
高翔面色沉重地看着这前后望不到边的逃难百姓,轻呼了一口气道:“怕是有好几万人嘞,朝廷就不管了么.”申勇神色复杂对身旁的众人淡淡道:“边事频发,朝廷穷的叮当响,自顾不暇,哪管得过来。”说的三人连连点头。
他冷声接着道:“地方上的官府巧立名目,劣绅********,奸商更是恨不得把人连皮带骨一口吞下去,实是引发...”忽地他愣了一下住口不再言语,面色尴尬,申家也做着高利贷和典当行的买卖,不正是他口中所说的奸商一流。
旁边策马同行的石大富暗道这申大哥真是难得一见的善人,他做马贼时曾经跟着头领抢过不少为富不仁的大户。看申勇的装扮气度便知是大户人家出身,对自己一家人仗义援手不说,一路上过来也只是一同啃粗粮饼子,而自己并没看见他们三人露出哪怕一丁点异色,想到这层心中更是感激,暗道大户人家并不全都是恶人。
一行人心思各异就这样夹杂在流民庞大的队伍中往京师而去,不时可以听见陕地口音的民谣,歌声中特有的那股悲呛与苍凉压的众人心头沉甸甸的。
吴章义忽然朝官道上吐了口唾沫,恨声道:“勇哥,若不我们反了算逑,学那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带着这天下苦难的百姓吃大户,分田亩,看这些受苦受难的百姓,我老吴心里憋屈得紧。”
申勇皱着眉头还没出声,高翔便冷冷道:“要做反贼你尽管自己去,别拉上我们。”
申勇看了高翔一眼,沉声对吴章义道:“章义,祸从口出,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京畿之地,厂卫的缇骑密布,切记谨言慎行。”吴章义耷拉着个脑袋,闷声道:“知道了,我以后不说便是。”
同行的流民人群中,不时有各色目光朝申勇他们看来,有乞求的,有仇视的,有羡慕的,甚至有不怀好意的,要不是看申勇等人带着刀剑,怕是早像饿狼一样扑了上来。
周围的种种,让申勇觉得像一座座大山在压向自己,时刻提醒着自己这只是末日的预告片,很快便会出现更渗人的赤地千里,易子相食,尸山血海种种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
他越想越烦躁,逃避似的抽打着身下的马匹,马儿吃痛载着他发力狂奔,剧烈的颠簸中他不断地质问着自己的内心,在一个歌舞升平时代长大的自己,真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来负荷这即将发生的一切吗?能吗?能吗?能吗?
许久,他忽地勒转马头,目光如炬,看着这片广阔的天地,看着追赶上来的众人,看着那流离失所的百姓,仰天纵声大笑,高呼道:“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在他身后,东方天际的朝阳,徐徐升起,挂上中天。
官道上的另一支队伍中,一个面色白净的男子正坐在马车中打盹,被窗外那响彻云霄的高呼声惊醒,他细细哼了一声好大的口气又随着晃动的马车打起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