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山色已被染成深碧。
雾渐渐落下山腰,穹苍灰黯,苍苍茫茫,笼罩着这片一望无际的大峡谷,风吹草低,风中有羊咩、牛哞、马嘶,混合成一种苍凉的声韵,然后,羊群、牛群、马群,排山倒海般合围而来。
这是幅美丽而雄壮的图画!这是支哀宛而苍凉的恋歌。
黑的牛,黄的马,白的羊,浩浩荡荡,奔驰在蓝山绿草间,正如十万大军,长驱挺进!
十一郎远远地瞧着,脸上闪动着兴奋的光,眸子里也闪着光,这是何等伟大的景象!这是何等伟大的天地!由薄暮,至黄昏,由黄昏,至黑夜,他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的心胸已似突然开阔了许多。
兽群终于远去,远处却传来了歌声,歌声是那么高亢而清越,但十一郎却听不出唱的究竟是什么。他只听出歌曲的起端总是“索玛..”,他自然不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彝族人所喜欢的杜鹃花。他只是朝歌声传来处走了过去。
星光在峡谷上升起,月色使草浪看来有如碧海的清波,十一郎也不知奔行了多久,才瞧见远处山坡间许多土库房点缀在这碧浪的山坡中,点点灯光与星光相映,看来是那么渺小,却又是那么富有诗意。
十一郎脚步更紧,大步奔了过去。
土库房前,有营火,彝族少女们正在唱歌。她们穿着黑色的拖地长裙,头上戴着绣满彩花的头帕,耳朵上挂着银光闪闪的耳坠。她们的柔发结成两条或者单条的长辫,垂在肩头。她们的身子娇小,满身缀着环佩,焕发着珠光宝气的金银色彩。
十一郎瞧得呆了,痴痴地走过去,走到她们面前。彝族少女们瞧见了他,竟齐歇下了歌声,拥了过来,吃吃地笑着,摸着他的衣服,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彝族少女们本就天真、多情而爽朗。
十一郎忍不住笑道:“你们说的什么?”
一个辫子最长、眼睛最大、笑起来最甜的少女甜笑着道:“我们说的是彝语,你..你是汉人?”
十一郎眨了眨眼睛,道:“大概是吧。你叫什么名字?”
大眼睛抿着嘴娇笑道:“我的名字用汉语来说,是叫做杜鹃,因为,他们许多人都说我笑起来..我笑起来眼睛像杜鹃花一样好看。”
这时土库房中又走出许多男人,个个都瞪大着眼睛,瞧着十一郎,他们的身子虽不高大但却都结实得很。
十一郎道:“我要走了。”
杜鹃道:“你莫要怕,他们虽瞪着眼睛,却没有恶意。”
十一郎道:“我不是怕,我只是要走了。”
杜鹃大眼睛转动着,咬着嘴唇,轻轻道:“你不要走,明天..明天早上,会有很多像你一样的汉人到这里来的,那一定热闹得很,好玩得很。”
十一郎道:“很多人..我这一路上简直没有见过十个人。”
杜鹃道:“真的,我不骗你。”
十一郎道:“那么,今天晚上..”
杜鹃垂首笑道:“今天晚上,你就睡在我们家里,我陪你说话。”她比十一郎还高些,风吹过她的发辫,吹到十一郎脸上,她的眼睛亮如星光。
这一夜,十一郎睡得舒服得很,他平日虽然惊醒,但这一夜却故意睡得很沉,故意不被任何声音吵醒。
他醒来时,杜鹃已不在了,篝火架子上挂着一条金黄的羊腿。
十一郎啃了羊腿,穿好衣服,走出来,便瞧见两丈外已多了一圈人,这边的人已全都走到那边。
他远远就礁见杜鹃站在一群彝人和汉人的中间,甜甜地笑着,吱吱喳喳像小鸟般说着话。
她的辫子随着她的头动来动去,她的眼睛在阳光下看来更像是杜鹃花,怕的只是世上没有这么美的杜鹃。
她每说几句话,就有个彝人和一个汉人走出去,握一握手,显然是做成了一笔交易,每做成一笔交易,她的笑也就更甜。
十一郎走过去,也没有叫她,只是四下逛着,只见每个人都盘膝而坐,面前铺着羊毛毡子,毡子上都摆着珍奇的玩物,奇巧的首饰。
一些胖胖瘦瘦,高高矮矮的汉人,就守在这些摊子旁,另一些胖胖瘦瘦、高高矮矮的彝人,指手划脚地向他们买东西。
十一郎瞧得很有趣,他觉得这些人都愚蠢得很,他忽然发现世上愚蠢的人远比聪明的人多得多。
一个又高又瘦的人,牵着匹健壮的小马走了过来,雪白的马鬃在风中飞舞着,吸引了十一郎的目光。
十一郎忍不住走过去,问道:“这匹马卖不卖?”
那瘦子上下瞧了他两眼,道:“你要买?叫你家的大人来吧。”
十一郎笑道:“何必还要叫大人,有银子的就是大人。”
那瘦子笑了,道:“你有银子?”
十一郎拍了拍腰,道:“银子不多,金子却不少,”
那瘦子嘴笑得更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腰带上系着的包袱,手摸着那匹幼马的柔毛,笑道“这马可是匹好马,价钱可以高些。”
十一郎笑道:“随便什么价钱,你只管说吧。”
那瘦子眼睛闪着光,吱唔着道:“这匹马要一百..至少要一百八十两银子。”
十一郎想了想,摇头道:“这价钱不对。”
那瘦子脸上的笑立刻不见了,沉着脸道:“怎么不对?你要知道,这是匹宝马,这最少..”
十一郎笑道:“这既然是匹宝马,所以至少该值三百八十两银子,一百八十两简直太少了,简直少得不像话。”
那瘦子愣住了,突又怒道:“你在开玩笑?”
十一郎笑道:“金子是从来不开玩笑的..一两金子是六十两银子,三百八十两合金子六两三钱三分三,这块金叶子大概是七两,喏,拿去。”那瘦子这才真的愣住了,迷迷糊糊地接过金子,迷迷糊糊地递过马缰,若不是手抓得紧,连金子都要掉到地上。
十一郎笑嘻嘻地牵着马,逛来逛去。
他发现这些人不但愚蠢的比聪明的多,丑的也比俊的多,只有个白衣少年,模样和这些人全都不同。这少年远远地站在一边,似是不屑与别人为伍。
他负着手,白色的轻衣,在风中飘动着,就像是南荒高山头的白雪,他的眼睛,就像是昨夜峡谷上空的星光。
十一郎的大眼睛不觉多瞧了他两眼,他的大眼睛也在瞪着十一郎,十一郎朝他笑笑,他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十一郎朝他皱了皱鼻子,伸了伸舌头,做了鬼脸,他却将头转过去,再也不瞧十一郎一眼。
十一郎喃喃道:“你神气什么,你不睬我,我难道还要睬你!”他故意将声音说得很大,故意要让那少年听见。
那少年却偏偏听不见。
十一郎就走过去,走到离他最近的一个摊子上,摊子上的膺品首饰,也在闪着光,像是只等着别人来上当。
十一郎拈起朵珠花,眼睛瞧着那少年,小声道:“这卖不卖?”
答话的却不是那少年,而是个戴着高帽子的矮胖子,笑得满脸肥肉都像是长草般起了波浪。
他嘻嘻笑道:“小少爷眼光真不错,这种上好的珍珠,市面上可真不多。”
他眼睛也瞧着十一郎腰里的包袱,他方才已瞧见十一郎买马的情况。
十一郎道:“多少?”
那胖子道:“四..五..七十两。”
十一郎叫道:“七十两?!”
那胖子吓了一跳,道:“七..七十两不多吧。”
十一郎道:“但这珠子是假的呀。”
那胖子道:“假的,谁说是假的,这..简直..是侮辱我。”他不笑的时候,那张脸就像是堆死肉。
十一郎嘻嘻笑道:“我从记事起的时候,就开始用珍珠当弹子打,这珍珠是真是假,我只要用鼻子嗅嗅也知道的。”
那胖子暗中几乎气破了肚子:“这小子怎地突然变得精明起来了?”脸上却作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道:“那..那么就六十两..”
十一郎大笑道:“你又错了,真的珍珠,只要从海里捞就有了,假的珍珠却要费许多工夫去做,而且做得这么像,那本该比真的贵才是。”
那胖子怔住了,结结巴巴,道:“这..那..嗯!”
十一郎道:“真的要七十两,假的最少要一百四十两,合金子二两多..”
他就希望那少年瞧他一眼,朝他笑笑。
谁知那少年非但不瞧他,还走开了。
十一郎赶紧将金子往地上一抛,道:“这里是三两。”
他也不瞧瞧胖子那张吃惊得像是被人揍了一拳的脸,赶紧去追,但那少年却已不知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