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的靡靡雨丝仍在漫无边际地飘落。暮色迷离。我没有打伞，也没有穿雨衣，整个人完全地暴露在冷雨下。我的头上包裹着一个从教室垃圾桶里搜刮出来残破塑料袋，怀里哆哆嗦嗦地紧抱着用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包。沿着一条人工开采出来的白色道路，穿过两座山之间的峡谷。峡谷两旁杂草丛生，我必须很小心才能不被一些生长到路中间的腾蔓绊倒。当我好不容易来到一片较为开阔的斜坡时，并不宽敞的道路猝而收窄，成为一条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路的尽头，就是一座四面环山，被烟雨笼罩着的小村庄了。
站在高处远远望去，此时的村庄就像人间仙境一般在雨雾里若隐若现，如梦似幻。然而我深知，只要走近村庄，这个偏僻村落的简陋与破败便一览无余。暗黄色的平房与较崭新的两层高的小楼房错落无序，斑斑点点地分布在山脚下。平房的有些墙面已经大片脱落，上面爬满了无数条弯弯曲曲的黑色条纹，一到晚上，这些条纹就散发出缕缕红光，有时看起来就像墓穴里飘出来的幽幽鬼火。
当然我现在并不会去关心那些随时坍塌下来的墙壁。我蜷缩着身体，在山脚下瑟瑟发抖了许久，直到触目可及的梯田上最后一个披着蓑衣的农民扛起锄头离开他的土地，迷雾与夜色将要完全吞噬我所在的世界时，我才踌躇着一步步走进村子。桔红色的灯火从一户人家的窗口里飘出来，当我经过时，积水泥泞的地面便拖落出了我小小的，湿漉漉的影子。
当我打扫完教室后，我才发现我的雨伞不知被谁拿走了。回家的路上，我的面前不断地晃动着母亲那双带着厚茧的手掌。我深知它们落在我脑壳上，身上的痛楚。我已经不知千百次地品尝过了它们的含义，追忆过往的惧怕令我不由得更抱紧了我怀里的书包，寒意刺骨。
我突然想起家里那只淡黄色的小猫来，也是在这样一个冷雨飘飞的暮霭，因为偷吃了没有关紧的厨柜里的一条小鱼，被母亲一只手拎起来狠狠地掷在门外，它消瘦纤长的身体在我面前划过半个圆弧，消失于一声卡然而止的惨叫声里。那一次无论我如何流泪低声哀求，母亲都不肯放它进门，任它凄惶凄的叫声在房前屋后久久地缭绕着。直到夜里母亲睡去，我才偷偷跑去开了门，在猪圈里找到它缩成一团的小身体，抱回房间后悄悄用干毛巾将它粘满雨水的毛发擦干，然后放到我的小床上，就那样砌夜抱着它，在被窝里用我的体温去温暖它几乎已经冻僵的身体。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一个窗户底下，贴着墙，竖起耳朵聆听了许久，当我确定听不到任何声响时，我又抬头看了一眼模糊黑洞洞的窗口。我想了想，把怀里的书包轻轻地放到地上，转身在路旁搬来一块石头放到窗户底下，然后我悄悄地站了上去，伸出双手抓住窗棂，尽可能地踮起脚跟对着屋里张望。
如我所听到的那样，屋里静悄悄地，没有灯光，几件简陋的家具冰冷冷地浮动在暮色里，对我的窥视完全无动于衷。我暗自纳闷，母亲到哪里去了？这时候她一般都是在屋里准备晚饭的。我跳下石头，向后倒退了几步。阁楼的小窗口也同样静穆。这说明母亲也不在上面。阁楼并不宽敞，仅左右放置着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中间腾出来的部分，也就是靠近窗口的地方摆放着我的小书桌，挨着书桌的角落就只有一个发黑厚重的木质衣柜。母亲虽然有时也会在上面做点针线活，但此刻并没有灯火透出来。
在未确定母亲的心情是否轻松愉悦之前，我实在不敢冒然出现在她面前。我不安地想着，母亲的脸孔长年就像这浓得化不开的暮色一样，只有在她捡到了莫大的好处，或者出门在外的父亲难得回家来时，才可能在她脸上见到一种稀缺的笑意。这时候母亲对我的态度也会有所好转，即使是我不小心做错了事情，她也只是习惯性地骂上几句，而不是出手重敲我的脑壳或用藤条毫不留情地鞭打我。
恍惚里母亲那双阴森森的脸孔突然在我面前浮现，我反射性地惊跳起来。
“璟儿，你偷偷摸摸地在干什么？”
“晓东哥？”当看清眼前的人不是母亲，而是与我年龄差不多的卫晓东时，我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怎么吓成这个样子了？”卫晓东撑着一把黑雨伞，此刻他眯着一对小眼睛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着我，如同他以往每次见到我的时候那样。
“你吓到我了。”我没好气地说。
“璟儿，你真会强词夺理。”卫晓东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的愠怒。
我抿着嘴没有回答。
“你跑到自家屋后做什么？”卫晓东问。
“我不需要向你说明！”我把头捌向一侧，不再理会卫晓东那种灼热的目光。我真不喜欢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目光总好像透露出某种不怀好意的信息似的。这目光，总令我觉得不自在。
“你全身都湿透了，不冷吗？”卫晓东向我走近了几步，将他头顶上的雨伞向我移过来。
我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潜意识下我真不想与卫晓东过于靠近，虽然我并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卫晓东哥随即把撑雨伞的手伸直了过来，自己有一半身体暴露在雨伞外。我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假装没有看到。
卫晓东给人印象最深的地方就是：他总是显得干干净净的，衣服穿得笔直，中分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再加上他脸色白晰，举止文静，与村里别的孩子们鲁莽邋塌的样子形成了鲜明对比，再加上他见到任何人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他因此在村里落得了个乖巧懂事的好名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一直对他提不起好感来。至少我对他的好感远远比不上他那位做事风风火火，嘴巴半点不饶人的妹妹卫晓晴。
“我听晓晴说，你的雨伞让人偷了。”卫晓东又说。
我轻轻的“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他的妹妹晓晴不仅与我同班，还坐在我后面。本来我们还是同桌的，但自从去年暑假的时候，本来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与我如影相随的晓晴却突然叫嚣着与我划清界线了。再次回到学校时我们便分开坐了。我对应晓晴的决裂，即便在最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也只是显得冷静而轻蔑，表现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来，然而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究竟有多难过。这难过不仅使我在阁楼上偷偷哭了一整夜，还令我从此对友谊这东西感到了心灰意冷。因为从那时候起，我不仅对班里，同时也对村里的那些个无论多么熟悉，往常多么热络的小伙伴伴们都亲热不起来了。
也许此刻我还有理由相信，我的雨伞就是晓晴故意偷走的。她的目的就是要看我被母亲责罚。友谊散尽后滋生出来的怨恨，所有的报复和幸灾乐祸都是最合情合理的解释。
“你不敢回家吗？”卫晓东不识好歹地继续问。
“你来看我笑话的吗？”我直射着卫晓东，近乎狠狠地问。心里想进一步确定自己的疑惑。
卫晓东哥脸上呈现出犹豫而略微伤感的神情，他看了看我，说：“你把我想得太坏了！”
“不然你怎么知道我的雨伞被偷了？”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是晓晴告诉我的。”卫晓东的表情很无奈也很无辜。
我却不可能轻易地相信他。“你知道我的雨伞被谁偷了吗？”我问。
“晓晴说可能是汪美君。因为她看到汪美君上学的时候是披着雨衣来的，可是放学后离开的时候却撑了一把雨伞。
“是蓝色的，有白花点的雨伞吗？”我半信半疑。
“这我没问。”卫晓东回答说。
我又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卫晓东的话还是不要轻信才好，谁知道他兄妹俩安的什么心。可是我也无法马上跑去确认真相，因为汪美君住在另一个村子里。
“我真没骗你！”卫晓东看出了我的疑惑，又说。
我没再去理会卫晓东。我抬头看了一眼自家依然黑漆漆的窗口，心情愈加沉重起来。
“我妈说，她说……”卫晓东犹豫地看了看我，突然用一种极为郑重的语气对我说继续说，“其实你妈也是个非常可怜的女人，无论她再怎么骂你，打你，你都应该谅解她，不应该对她心存丝毫的不满或者，或者怨恨。”
这句话使我重新转过头去冷冷地看着卫晓东。这句简单的话语在我耳边，在暮色与雨水间清晰地回荡着。我明白它的事实与意义。母亲每次敲着我的脑壳破口大骂，或者放声哭泣的时候这样类似的话语都会在我耳边尖锐地回响着。不仅仅母亲，我想全村的人都知道我生下来就是个祸害。我林璟儿是个不吉利的女孩儿。因为我的母亲在生我的时候大出血，必须切除整个子宫才能保住她的性命。母亲说她至今仍能够清楚地听到当年那个冷酷无情的医生对她说：你们必须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你们只能有一个孩子了。
这句话对于父亲，对于母亲来说都无异于当头一棒。我们林家就此将断了香火！
母亲经常把她的手指顶在我的前额破口大骂，说她上辈子不知道究竟欠了我什么，才会摊上我这样一个女儿。不，我根本不应该是她的女儿。我应该是她的仇人才对。还有她对我的恨，就算是让我一头撞死了也不足以令她解恨。
于是我自小便默许了这样一个事实：因为我欠母亲太多，所以她留在我身上的条条伤痕，我都应该看成是对她不幸遭遇的补偿。迫使我在忍受责骂或鞭打的时候止住泪水咬紧牙根不哼一声的，也是基于这样无法回避的事实。这有点类似于欠债还钱的道理一样，我亏欠了母亲，无论那是不是我所想的，我所要的，我都必须毫无条件地承担起责任。而从另一方面来说，比起母亲这一生所遭受的打击和痛苦，我这点皮肉上的疼痛煎熬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无论我如何地告诫自己，说服自己，然而只要一看到母亲那张被愤怒扭曲了的脸孔时，我还是感到说不出的害怕。在她面前，我就像一只被猎人逼至穷途末路上的小鹿，充满了说不出来的悲嚎与惶恐。
想到可能随之而来的挨打，我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雨水又涌了出来。如果生命可以由我选择的话，我想我绝对不会让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
“你哭了，璟儿？”卫晓东惊讶地看着我，然后低声地问。他多少夹杂着怜悯的小心翼翼的言词却深刻地撼动着了我脆弱的情感，我突然无法控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你怎么了，璟儿？”卫晓东撑着伞的手左右摇动，他着急地向前走了一步，却又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又止住了脚步。
我却已经无法法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了。我开始大声地哭泣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愤怒地说着。“你和其他人一样都说我妈是个可怜的女人，可这都是我的错吗？这都是我的错吗？如果我的死能够换来我一个弟弟的话，那我就是死一百次，一千次，甚至一万次我都原意啊！但是事实上就算我死了，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把这种并非我造成的过错怪责到我身上来？要把这种我承担不起的怨恨发泄到我身上来呢？我为什么就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得到父母的宠爱，获得一个孩子本应该有的快乐和幸福呢！因为我做错什么了吗？还是因为是我的选择而让让我的爸爸妈妈陷入永远的痛苦里了呢？这是我的错吗？这真的是我的错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卫晓东面前说这种没心没肺，且大逆不道的话来。我只是突然觉得非说出来不可了。强烈的悲哀令我几乎神志不清了，但是我已经管不了许多了，说完后我又开始哭泣起来。
“璟儿，我知道的，其实可怜的人是你才对。”卫晓东哥却意外地没有责备我，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轻轻地说。
卫晓东的谅解使我突然惊醒了。我赶紧止住了哭声，用力地擦去脸上的泪水或雨水。
“我，我真希望我能够为你做些什么。”卫晓东哥突然憋红着脸说。
我不解地看了看眼前有些局促不安的卫晓东，哪怕他愿意，但是他又能够为我做些什么呢？
一束光线突然从窗**了出来，紧接着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脚步声大踏步地走到窗边，大声地喊着：“晓东，你是不是和璟儿在说话！”
“没有！没有！哪里有！”卫晓东吓得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回答说。我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跳离了卫晓东哥和他的雨伞，当然跑开之前没有忘记拎起倚在墙角的书包。
我气喘唏唏地跑到接近家门口的地方才停了下来，卫晓东很快地追上了我。他在我身后说：“璟儿，你放心，你妈没有看到你。”
“我要回去了。”我回头看了看他一眼，说。
“这把伞你带回去吧。”卫晓东把他的雨伞推给我，说。
“不用了，我妈一看就知道这伞不是我的。”我突然感觉到鼻子酸酸的。
“你可以说是和同学拿错了。”
“谁会那么笨，不要自己漂亮的雨伞来拿错我旧得快掉牙的雨伞呢？我妈不会相信的。”我明智地回答说。
“要不你就说同学把你的伞弄坏了，所以用这把新的赔你。”卫晓东又给我出了另一个主意。
“那你怎么办呢？你就不怕你妈问你雨伞哪里去了？你就不怕她打你吗？”我迟疑地问。
“这你不用管。反正就算我没了雨伞，我妈她也不会打我的。”卫晓东断然地说。
“还是不要了吧。”我说。卫晓东的回答让我羡慕，却也令我更觉心酸。
“为什么？”卫晓东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失落。
“不为什么！”我发现自己的语气徒然变得尖锐，态度也随之冷硬了起来。
“你不怕你妈打你了吗？”卫晓东哥惊讶地问。
“当然怕了。但那是另外一回事。”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但我反正就是不能要你的雨伞。我不能够因为自己害怕挨打而让你挨了打！”说完后我便扔下了卫晓东快步地往家里走去。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当母亲即将要打我的时候，我就假装晕倒过去。我已经在雨水里淋了这么长的时间，又冷又饿的我本来就已经摇摇欲坠了，就算晕倒过去我想母亲也一定不会怀疑的。而最为重要的是，这样总该足以令我免受受责罚了吧？
一旦下定决心后，我发现自己尽管还是胆怯，却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惶惶不安了。我的内心突然充满了某种力量，某种——我在许多年之后才明白过来的，那是某种在逆境之下被激发出来的决心抗争到底的勇气与决心。
我不觉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卫晓东还站在原地里，就像一座雕塑般一动也不动。我想起了他刚才那些安慰我的话来，心底有一股暖流缓缓经过。
那一年，我十二岁。卫晓东十五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