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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陆承勋:忆惊鸿

陆承勋

1.

坐在天牢里面,陆承勋感觉自己被全世界背叛。

闵炀和顾源以身份的去南王城堡,而陆承勋等来的却是父皇的一道将自己压入沐阳大牢的圣旨,只因他收到柳皇后堂弟呈报给他的一封信函,信函上写着陆承勋的字,盖着陆承勋的章,他们说这是陆承勋要顾源和闵炀提给南王的合谋计划,在信中说服南王帮助他在北炙自立为王。

陆承勋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算计?

为什么那些我愿意去相信的人都会在背后捅我一刀,将我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全世界所有的恶都向我碾压而来,我不知道今后我该如何在这尘世存活。

母亲不爱我,姨母想方设法置我于死地,妻子指证我贪赃枉法,父亲不相信我是清白的……最亲近的人都在这样对我,我是疯了吗,去相信闵炀和顾源?!

陆承勋追悔莫及,真想一死百了。

他取下手腕上班惊鸿留给他的手串,好像这手串会给他答案一样。

从在北炙接到圣旨到现在,二十天了,他滴水未进,粒米未入,以此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已经饿得没有力气,等待着会是谁带着他去另一端的世界。

母亲柳皇后,还是妻子班惊鸿。

这时,他恍恍惚惚地看到有一个黑衣女人从牢外走了进来。

“那应该是惊鸿吧,她要带我去另一端的世界。”他合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去。

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几年前,他枕在班惊鸿的腿上,惊鸿轻轻地吟唱着赛落女神庇佑曲。

他问她:“唱的是什么?”

“原谅和宽恕。”她说。

“原谅什么?”

“原谅别人对你的伤害和欺骗。”

“宽恕什么?”

“宽恕这世间的一切不遂意。”

“鸿儿,你有想原谅的人吗?”

班惊鸿摇摇头。

“你有想宽恕的人或事情吗?”

班惊鸿沉默着,温柔地扶着他的发。

“我,是不是应该原谅母亲对弟弟的偏爱?”他问班惊鸿。

“宽恕。”她说。

他觉得宽恕这两个字眼太大,不禁抬头去看她,却见她泪眼婆娑。

“鸿儿,你怎么了?”他有时候真的琢磨不透她的悲与喜。

“我没怎么。”她浅浅地笑了笑,算是安慰他一下,问道:“一个人犯下滔天罪行,要怎样才能换得他人的宽恕呢?”

“鸿儿,你在说什么?”他越发觉得奇怪。

“勋,你没有生在帝王之家,做个普通的茂族少年该多好。”她说。

陆承勋不禁觉得好笑:“若真是那样,我一介草民怎么可能娶到你这位班二将军的嫡长女呢?!”

她看着他不说话,泪光闪闪。

“鸿儿,你知道吗?在遇到你之前我好可怜,母后不疼我,将我推得远远的。我总想着,只要我能够成为像父皇一样伟大的君王,母亲一定会为我骄傲,会爱我的。可是,我越来越觉得,我做得越好,母亲就越不喜欢我。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可是,遇到你以后就不一样了。无论我做什么,你都是喜也默默悲也默默,好像你总能看到我的辛苦和悲伤。”他握着班惊鸿的双肩,望着她的眼睛动情地说。

“勋,我们离开这里吧。去哪里都好,极荒、极蛮都可以,我们去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好不好?”她忽然哀求道,满眼的悲怆和恐惧。

“鸿儿,你说什么胡话,我能去哪里呢?我是太子,肩上是大泽的江山,我怎么能抛下不管呢。江山我要,美人我也要。鸿儿,你在逗我,是不是?”他笑着勾了勾她的鼻子。

……

江山美人?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好可笑,现在的自己不仅一无所有,还要背上叛国的污名。

一股清粥的香味飘进他的鼻子里,多么熟悉,是惊鸿常为他做的斋食。每一次他身体不适的时候,惊鸿就为他做清粥,是北炙独有的味道。

细腻软糯的清粥流入他的口中,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身黑衣的惊鸿正在喂他吃粥,一行热泪从他眼角滑落——一切都结束了,我的鸿儿,你终于来带走我了。

……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声将他从幻境中拉回现实。

一束强光照进来,刺痛了他的双眼。

有人走进来对他说,皇上要见你。

他被人抬到殿前。

他看到闵炀跪在大殿里,面容苍白憔悴,有气无力的样子。

他被安放在闵炀旁边,他闻到他身上有浓浓的刺鼻的药膏味。

“闵炀,程勋已经来了。你就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吧,朕怎么冤枉他,又有谁想陷害他?”是父皇的声音,仍有动怒。

闵炀勉强支撑着身体跪着,将自己在南王城堡遇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圣上,并将一封信函程给皇上。

皇上看到这封信,脸色突变,立刻召来柳氏族人兴师问罪。

真相终于大白。

皇上万分疼惜地对陆承勋说:“我儿委屈了。快叫太医,还有御膳房的人,他已经绝食二十多天了。”

在御医院,闵炀端着汤碗饮下那苦苦的汤药,他在一旁喝着滋补的汤水。

他看着闵炀,问道:“你我是生死之交吗?”

闵炀不说话。

“我可以信任你吗?”

闵炀想了很久,放下汤药,斟酌着说:“你还敢相信别人吗?你与我,无非是共同做一件事情,各取所需。你要清白,告诉世人,你没有叛国叛军,你没有贪污赈灾款,可是想尽办法污蔑你做这些的人是你的姨母,你的妻子;我要闵家重振威风,东宫的姐姐太无能,只有我能为家族争光。这一次的合作,我收复了北炙,你向皇上证明了柳氏一族一直都在陷害你,一直在利用家国大事陷害你。这一次,我们都赢了。那么下一次合作呢?我不能保证我可以得到我想要,更不能保证你能得到你想要的?”

陆承勋没想到他说话如此直接,将城府算计晾出来。

“下一次?”陆承勋问,“你找到更多证据昭雪我当年的冤案了吗?”

“我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伤及无辜,可我没有别的办法。”闵炀说。

“你指什么?”陆承勋问。

“班大将军和班少将。”闵炀看着陆承勋的眼睛说,不容拒绝的眼神似乎是在要求他,无论结果怎样,是否殃及无辜,你,陆承勋都不可以阻碍我。

“不可以。他们是我的亲人。我跟他们的感情胜过与母亲和姨母。”陆承勋情绪激动道。

“可是,柳氏已经借着班大将军夫人这一身份干了太多龌蹉勾当了!不击碎班家这一盾牌,我们伤不到柳氏分毫。”闵炀正色道,“当年在纹河暴动,我父亲写信给班大将军,要他速速救援,可这一封信被柳氏扣压,到现在班大将军都不知道!”

“柳氏一族与闵家并无旧仇,也不曾敌对,她为何这样?”陆承勋不解道。

“当年,梅家为了巩固在朝中势力,想与其他几个大家族联姻。梅家长孙女梅凌曾许配给我二哥闵昀。虽然后来梅家悔婚了,我二哥殉职,可柳氏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梅家有想法将另一个女儿嫁入闵家,于是担心顾贵妃已经拉拢了我闵家和母族汪家的势力,怕她会在后宫做大,所以在接到我父亲的求援信时,想都不想地烧毁了。现在死无对证,我只能要柳锦拿命偿。”闵炀说得决绝。

“能不伤及姨夫和征鸿哥哥的性命吗?”陆承勋问道。

“我尽量。”闵炀回答得倒是坦然。

2.

柳氏族人被关压在牢里。

班大将军和征鸿被关押在另一处的牢里。

人证物证俱在,班征鸿的两个小妾居然是南茂的两位公主。南茂数座城池被攻陷,皆为这两位公主从中作梗,班征鸿罪责难逃。

南茂皇族余孽步步逼近,半个南茂都快落入敌手。

“你早就知道征鸿身边有细作,是吗?”陆承勋问。

“嗯。”闵炀回答。

“你可曾参与?”陆承勋质问。

“参与什么?”闵炀反问。

“卖国?”陆承勋说得谨慎。

“哈哈!”闵炀大笑,“你有证据证明我有,或者没有吗?”

“如果没有,你为什么不早日揭穿,非要等到痛失国土才……”

“为什么要我揭穿?以班大将军赫赫战功和磊落性格,我去哪里找把柄?”闵炀喝止他。

“你怎么知道她们两个是公主的?”

“她们是不是公主,我不清楚。但为了做实班征鸿的失职之罪,在沐阳找几个从南茂后宫贩来的老宫女,说这两个女细作就是当年南茂老皇帝不得宠的两个孙女儿,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你利用了征鸿哥哥!你……你若是女儿,一旦入了后宫便是大泽的灾难!”陆承勋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到后宫女人的手段,哼,酷吏会把这些年你母亲和柳氏一族做的那些事挖出来,将真相呈现给皇上的。”闵炀得意道。

“哪些真相?”陆承勋问。

“你的眼睛怎么被弄瞎的?承媖公主怎么被毒死的?他们是怎么嫁祸给梅家姑侄的?当年追随你,和你一起治水患的官员是怎么栽赃你的?还有,你妻子为什么选择自杀……”闵炀说这些的时候隐隐有些不安,对于顾长安操作的那一部分,她知道的也很少,她不知道会不会伤害更多无辜的人。

“这些,你很早就知道了,是吗?”陆承勋问。

“有些是刚刚查明的。其实,若不是你身边的人都是柳氏的人,他们在暗中阻挠你,我相信你也可以将这些查得水落石出。”

“你为了报复当年柳氏见死不救之仇,顾源为了给梅家讨回清白,你们才会找到我,是不是。”陆承勋问。

“是的。”

“那你接下来会做什么?”陆承勋问,“柳家和班家失势,对闵家当下并没有多大好处。”

“曾想着和你去一起去收复南茂城池,可是我伤势太重,无法驰骋沙场。而今,有些重要的事情想去做。”闵炀脸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蜜。

“还有哪些事情与你而言比重振闵家更重要的?”陆承勋问。

“更重要谈不上,只是一些我想去做的事情。”说这些话的时候,闵炀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圣旨到——”门外传来大太监那极具特色的声音。

陆承勋搀扶着闵炀跪下接旨。

皇上要陆承勋领军去收复南茂失地,剿灭南茂皇族余孽。

大太监走后,陆承勋搀扶着闵炀站起来。

“你是班大将军一手培养的军事人才,我相信你能在半年内圆满完成皇上给你的任务。这是一次立功的机会。等把柳氏一族的案子彻查到底,定罪之后,你再去为班大将军求情,将一些真相证明给皇帝也不迟,我相信,班大将军和班征鸿少将,用不了多久就能从牢里出来了。其实,这对班征鸿少将而言也是一次历练。”闵炀说道。

“历练了什么?”见闵炀做了恶事还狡辩,他讽刺道。

看了一眼陆承勋的双眼,闵炀说了一句:“历练自己,不要轻信女人!”说完,洒脱地离去。

白天,陆承勋整理军队,为征伐南茂皇族余孽做准备。

夜里,他整理惊鸿的旧物,想着此次出行两茂,趁机找一找惊鸿弟弟妹妹的下落。

离开沐阳前,陆承勋去狱中探望姨父一家。

他要姨父多保重,要征鸿哥哥平静一些,给他一些时间,他会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恢复他们的清名。

班征鸿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早已不是那个风华铁血的英武少年。

虽是许下这样的承诺,陆承勋心中却满是愧疚,他明明知道这些都是闵炀一手谋划的,却无法将实情告诉给父皇,还姨夫和征鸿哥哥公道。

陆承勋不怕战死僵场,那样他会以一个武士的荣光魂归故里,却心悸这看不到摸不着的阴谋诡计,杀人诛心于无形。

3.

也许陆承勋天生就更适合用武力说话。

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他便收复了失掉的城池,还折了敌军好几名猛将。他计划好了,用这样的军功为姨夫和征鸿哥哥的求情,请父皇还他们自由。而后,再将两茂军事防护的重任交给他们去做,慢慢的,一步步的,将原本属于他们的一切还给他们。

皇帝陆遨接到他大捷的喜报,很是欢喜,命他先不要急着会沐阳,而是好好治理两茂,毕竟这里是我母族所在地,他小时候又常来这里跟着姨父学习过治理两茂之法。

可以说,这里的一切于陆承勋而言都是驾轻就熟的。

班大将军夫人柳氏获罪入狱,柳家势力大损,皇上虽然气氛于她对陆承勋做的那些事情,但是一想到已故的柳皇后,便不忍牵连柳氏族人。派陆承勋在这里治理一方,也是为了安抚柳氏一族。

陆承勋去探望曾外祖母。

她是一个非常慈祥的老人。

七十年前,她是药林里数一数二的美貌女子,有着典型的茂族女子的小巧脸颊和可爱的小虎牙。她嫁给了做药材生意的曾外祖父。夫妻两个白手起家吃尽了苦头,才奠定了柳家药材世家的基础。她特别爱疼陆承勋,这种疼爱和父皇对他的疼爱完全不同,可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同,只觉得她总是有怜爱的眼神看着自己,却从来不从用这样的目光看其他孙儿、曾孙。

这一日,是惊鸿的忌日,他带着祭品去班家的墓地探望她:

我的妻子啊,那些年你很辛苦吧。

一边是母亲和弟妹手足,一边是你的夫君,你是挣扎了很久才做出最后的决定罢,最后又无法面对我才自我了断的。

可是,你却不知道,比起失去权位,失去你的打击对我而言更大呢?

你选择将自己葬在故土,是担心我记恨你,死后不和你合葬在一起吗?

还是相信北茂离你所信仰的一切更近,你能更好地为我祈求平安?

陆承勋捻着惊鸿留给他的珠串,喃喃道:“其实,这些年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对不对。您在冥冥之中一直在保护我。”

凝视着珠串,与惊鸿的初相见浮现在眼前。

细细回忆,陆承勋竟觉得他们的初相识竟也带着一点点的算计和诡异。

那一年他十一岁,跟着姨夫班大将军和表哥班征鸿一起来北茂的南疆战略大城——班二将军所在的大凯城视察军情。在这里他遇到了十二岁的班惊鸿。

他在湖边遛马,后面跟着阿克。

他看到一个茂人奴隶在抽打着湖边的芦苇嘴里谩骂着大泽人。

陆承勋当然听得懂茂语,便十分恼怒地要去教训他。

那个奴隶并没有怕他,举起木棍要和他单挑。

陆承勋见他用的是木棍,便无趣地将剑收起来,要阿克这一只树枝来。

他自幼习武,区区一个茂族奴隶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他将奴隶制伏,对他说:“没有能力的人,乖乖臣服于我大泽,今后要是再让我听到你诅咒泽人,我一定会砍了你的脑袋!”

“我宁可死,也不会屈服给你!”那奴隶毫无惜命之意。

他见奴隶毫无感恩之意,便气得拔出宝剑想削掉奴隶的头发——茂人男子的传统发式是将头发编成三十余个小辫子——要他知道自己手中是握着生杀大权的。

“太子殿下,您饶恕他吧!”说话的是一位北茂贵族小姐,生得非常漂亮。

“你是谁?是北茂的巫女吗?”陆承勋问。

那位小姐十二三岁的模样,亭亭玉立,一身赛落女神信徒的装束。

“我是班二将军的女儿,班惊鸿。”她说。

“你在为这个奴隶求情吗?”他问。

班惊鸿点点头,徐徐说道:“但也是在向太子您提一些很好的建议。靠武力可以让敌对之人暂时放弃抵抗,可靠善心仁义,却可以得到他们的信服和支持。”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此时此刻,泽人唯有用不可抵挡的兵马才能降服南茂人!”他将自己信奉的真理说出来。这也是他的父皇相信的。

“那按你的说法,只要打不过,就要认输,是不是?那你来跟我比比武,锦衣玉食的太子欺负一个勉强果腹的奴隶,太不公平了。你若赢了我,我自会说服这奴隶心甘情愿叫你一声主人;你若输了,就好好倾听膜拜赛落女神!”站在班惊鸿身后一个同龄少女不服气地对陆承勋说。

那少女一身武士装扮,看起来像是班惊鸿的随身侍卫。

“好!”陆承勋很自信地以为区区一个十二三岁的女武士怎会是自己的对手。

两个人打了三十余个回合,终不见分晓,那少女越打越恋战,出招也从刚开始的留有余地变得愈加狠辣。

陆承勋忽地膝盖一麻跪倒在地上,而那少女的剑锋已经指向了他的喉咙。

“你用暗器!”陆承勋愤恨地说。他非常确信,刚刚自己的膝盖是被暗器击到了。

“哼!打不过就耍赖!大泽未来的皇帝也不过如此!”那少女狂傲道。

陆承勋又气又恼,站起身来还想跟她打一架,她却收起兵器,得意地说:“刚刚是你说的,输了就好好倾听赛落女神的教导!”

“明明就是你使用暗器伤我!”陆承勋越想越气。

“输了还找借口,真丢人!

陆承勋贵为太子何曾这样被人说过,气愤之下便和那少女又打了起来。

这一次他可不像刚刚交手时那样手下留情——与一个女孩子比武何必使出全力,更何况她还是班家小姐的侍卫。

被陆承勋步步紧逼,那少女没有了退路,眼见就要被他擒住。可陆承勋却倒下了

——那奴隶在背后给了陆承勋狠狠一个闷棍,鲜血直流。

……

等陆承勋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额头上缠着白色纱布的他走到庭院里看到班惊鸿和她的女侍卫跪在院子里。

他问阿克怎么回事,阿克说:“是班二将军责罚他们伤到了太子。”

“可伤我的不是她们,而是那个奴隶。”

“班家两位小姐也在为那两个奴隶求情,求班大将军不要杀了他。”

陆承勋走到班惊鸿面前,俯下身子问她:“你是千金小姐,何苦为一个奴隶这般求情。”

班惊鸿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茂人和泽人之间纷争不断,今天杀掉一个小小的奴隶,等太子长大登上皇位后,就会杀掉更多的茂人。伯父和父亲跟我说,皇帝征伐四方是为了统一博大陆,四海皆一家。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要相互打打杀杀了。可以用缓和的方式化解矛盾,为何要杀人见血。那奴隶心中对泽人有恨,这恨不应该用血光来终结。慈悲待人,泽人友善一些,今后的纷争也会少一些。”

班惊鸿说这些的时候,目光沉静如水,平和的气息却别有震慑人心的力量。

陆承勋从来没想过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会用这样的方式看待天下的纷争。他从小到被灌输的都是用马与刀打天下,用马与刀制伏所有有反抗之心的人。更可况,他的出生被预言为铁蹄踏平茂地和极蛮之地,银刀砍下所有南方忤逆之徒的脑袋。而今居然有一个女孩站出来说,你的马和你的刀解决不了所有问题。

大泽不比当初的坪国和丠国有着灿烂的文化。大泽在三百年前也是个尚武的民族,就连文字也是直接使用坪国和丠国的文字,在后来三国之间频繁的征战中,民族慢慢融合,泽国索性摒弃了自己的语言。

在宫里的时候,陆承勋也看过一些鼓励文治的书籍,但一直没有人向他讲解这些,他有兴趣就翻翻,烦了,遇到不懂的就扔到一边。再加上,为了讨好父亲,他自然更愿意相信父亲的那一套道理。

而班惊鸿呢,她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孩子的模样。在东宫,每个人都顺着他说话。从小到大,他见到过很多漂亮女孩子,却从来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用如此平和的神态否定他认知的一切。这种平和,很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女。更奇怪的是,他心中竟然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信服。心想着:要是把她弄到东宫里给我讲解那些文治的书籍,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找到两位班将军,向他们求情绕过那奴隶。

班二将军气愤地说:“胆敢背后伤太子,这样歹毒的小人,留不得。”

陆承勋却说:“班二将军,您的女儿说的对。茂人奴隶之所以恨我们,是因为泽人和茂人之间相互不了解。泽人需要了解茂人的思想习惯,这样才能在武力征服他们之后,好好治理他们;茂人也需要了解泽人,认同泽人天下一家的理念,才能慢慢放下武器停止抵抗。我想从这个奴隶开始,多用一种方式和茂人相处。希望二位将军不要杀了他。我要让他告诉所有茂人,我们泽人可以给他们带来安康富足的生活。”

班大将军没有想到陆承勋会突然悟出这些道理,着实比他那个皇帝老爹开明,心中欣喜,免了那奴隶的死罪。

第二天,班惊鸿去拜谢陆承勋。

陆承勋想和一起去外面走一走,却下起了大雨。两个人无聊,班惊鸿便向他讲解赛落女神的教义。他对她讲的那些一点兴趣都没有,但就是喜欢看着她格外认真地说话做事的样子。

她说,从记事开始,她每天都会跟着母亲一起抄写经文,希望可以感动神明,宽恕班二将军因杀伐积下的罪恶。

她说,她希望泽人和茂人之间的战争能够早一些结束,生灵涂炭的时代早一点过去。

她说,她希望弟弟班稚鸿长大以后不要成为一个将军,不要像父辈一样出生入死。

最后,她看着陆承勋的眼睛说:“祈祷大泽的新皇帝是一个仁慈的皇帝,他能够让所有的战争都结束,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却看到陆承勋正满眼欢喜地凝视自己,不由地脸颊发烫。

“外面雨好大!”她转移话题,“自从打仗以来,各种劳作遭到破坏,很多人都吃不饱饭。”

“你除了赛落女神,还相信别的东西吗?”他问她。

“相信。我相信世间的一切美好。”她说。

“可我从小到大看到很多不美好,时常会伤心。”他说。

“你贵为天子还会有伤心事吗?”她好奇地问,“你是未来的统治者,怎么会知道哀愁。”

“我也会哀愁。我的母亲不喜欢我。一点都不喜欢我。”陆承勋满目哀凉。

“尘世中每个人都有劫难,都需要接受磨练。美好的事物那么多,我们应该庆幸,我们不能全部拥有。”班惊鸿恬淡的脸上映着轻灵的柔光。

“为什么要庆幸呢?”陆承勋不解。

“我也不知道。但我愿意相信,不能拥有一切,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班惊鸿说的很认真。

“你是在安慰我,安慰我即便没有母亲的爱,也要原谅母亲,是吗?”他问。

“去试着原谅所有人罢。”班惊鸿道。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她。

“嗯。”

“有哪些美好,是你希望拥有,却无法拥有的吗?”他问。

“有很多。”她回答得平淡。

“比如说?”

“想独享父亲的爱;想多一点的时间玩耍;想不要看到有人死于战火;想父亲不要在战场上受伤;找到母亲的下落,告诉所有人我母亲不是抛夫弃子的坏女人。”她认真回答,瞳孔中闪过一丝忧郁,“可是这些,我都做不到。”

“什么?班二将军的夫人,不是你母亲吗?”陆承勋错愕道。

“她是我小姨。只有暮鸿和稚鸿是小姨的亲生骨肉。我和秋鸿才是同父同母的姐妹。”班惊鸿道。

“你的生母去了哪里呢?”陆承勋关切地问道。

“不知道,她留下一封信就走了。”班惊鸿垂下眼帘,满脸的哀伤。

“信上写了什么?”陆承勋问。

“信上写,她还是不喜欢我父亲,要去南茂找她一直很喜欢的人。”班惊鸿不无愤怒地说,“但这封信是假的。我娘才不会抛弃爹爹和妹妹我们三个。”

陆承勋拍拍她的肩膀说:“不要难过。我来想办法帮你找她的下落,好不好?”

听他这句话,班惊鸿觉得鼻子一酸,喉咙哽咽着哭不出来——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人站在她这一边相信她说的话了。

“我们现在都没有长大,有很多力不能及的事情。等我们长大了,就有能力拥有这些了。”陆承勋安慰她。

“可是,长大了就能做到很多事情吗?从我记事开始,母亲一直都在说服父亲停止征伐,停止杀戮,却一点作用都没有。”班惊鸿痛苦道。

“别难过了。等我长大了,就不让泽人和茂人打仗,好不好?”陆承勋郑重许下承诺。

她笑了。

“真傻!”回想到这些,陆承勋嘴角一丝苦涩的笑。

一天之内他为她许下了两个承诺,而第二个承诺,他到现在都没有兑现。

3.

那一年他在大凯城待了三个月,却在准备离开时发现自己舍不得与班惊鸿道别了。

陆承勋现在想来,班惊鸿之所以愿意相信他说的话,很可能是因为唯有他相信她说的话——她母亲消失前留下的信是假的,她的母亲是一个好母亲好女人,绝对不可能抛弃丈夫和两个女儿去找年少时的情人。

除了讲经文,班惊鸿更多的是跟他讲自己的母亲:

惊鸿的生母出身于大茂大族卓家,世代书香忠良,当年班二将军破城杀入北茂,在卓府对她一见钟情。在卓老爷的撮合下,半年后班二将军将她娶进军帐。

婚后,班二将军才知道这桩婚事并非她自愿,她心里一直装着安达家的少爷。惊鸿的母亲与安达家的少爷青梅竹马,很早就定下了婚事。

安达家的老爷安达实是大茂的辅政大臣,当年含冤而死,全家被诛杀。而就在安达实去世后的冬天,大茂皇族内部纷争不断,最终分裂成南茂和北茂。后来,人们才知道安达实之死是大泽皇帝玄帝的谋臣云氏一手策划的离间计。

班惊鸿不知道母亲是因为什么慢慢接受父亲的,但她依稀记得,母亲的祈祷是如何转变的。

四岁的惊鸿记得,母亲总是伏在赛落女神的雕像前祈祷停止战争,让茂人少一些灾难,早一日统一。后来,祷告的内容变了,变成祈祷两个女儿健康平安地长大。等到惊鸿长到六七岁的时候,母亲开始祈祷丈夫平安归来,不要将灾难和惩罚降临到他头上。

班惊鸿小时候也听说过母亲与安达家的娃娃亲,也曾替父亲委屈过,但听到母亲后来在为父亲祈祷,她所有的担忧都消散了。

母亲爱着父亲!她坚信。

可是,在她八岁那一年,母亲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留下一封信说自己要去找初恋爱人。

小小年纪的班惊鸿便觉得这是一场骗局,却找不大证据。

谁也不知道她的母亲去了哪里。

班二将军那段时间极其消沉,也苍老憔悴了许多。好几次班惊鸿看到父亲一个人在默坐冥想,眼睛里除了空虚就是看不到尽头的灰茫茫。仿佛他的世界整个都坍塌了,找不到一点点活下去理由。可是,只要有前线发来消息,他就会像死去的人突然被施了魔咒一般,又开始为战场奔波,只是早已经不是班惊鸿印象里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大英雄。

父亲变成了一个听从皇帝和哥哥班大将军指挥的老兵,好似要把对妻子旧情人的仇恨都要宣泄在茂人身上一样。

后来,惊鸿的外祖父担心两个外孙女得不到全心全意的照顾,便将最小的女儿嫁给了班二将军,又为他生下两儿一女。

随着时间的流逝,班二将军渐渐恢复了生气,特别是在儿子班稚鸿出生后。

似乎一切都回到以前的样子,只有惊鸿和妹妹秋鸿心里的疙瘩永远都没有解开——母亲到底去了哪里?

陆承勋答应她,回到沐阳后,定会派最厉害的侦探到北茂,帮她寻找母亲下落。可是,还没有等到那个时候,他和她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她母亲的一堆白骨。

事情的起源是一场谋杀。后来柳府的人招供了,当年是柳府派人去杀他的。

那一天,下了一上午的雨,他和她出去游湖的计划只能泡汤,却不料晌午一过天放晴,沁人心脾的空气诱惑着他们出去玩耍。

可下午班惊鸿要遵从惯例去庙里面祷告,不去不行。

两个人苦恼着,最后是班惊鸿一个年纪相仿的庶出的姐姐乔装成她的模样去了庙里。

他们两个偷偷跑出去,在湖上荡起小船,双桨推开碧绿的涟漪,像是年少时暗生的情愫,纯净地拨动着。

船不大,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正好可以脚底相抵。烟雾濛濛的湖面上,班惊鸿一身雪白的裙装,不施粉黛的脸上有着十二岁少女特殊的美。蔷薇花一般粉嫩的两腮,就被陆承勋看得胭脂般红润。他喜欢她娴静时模样,就像一只白莲花照应在水面上;可有时候又爱极了她好为人师般向他讲经,赛落女神信徒那五色具齐的花哨衣裳反倒衬托出她清秀的面庞更加的精致淡雅,像是一树梨花在五光十色的晨旭中含着露珠悄然绽放。

此时此刻若不是脚尖触碰到她的双脚,他真觉得自己闯入了仙境遇到了神女。

“你看什么呢?”被他盯着实在是不好意思了,班惊鸿别过脸望着湖面问他,说完又忍不住扭过脸看着他。

他像是大梦初醒一般急忙搪塞道:“在想你一点都不像将门女子。”

“将门女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呢?”班惊鸿好奇道。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质疑过她不像将军的女儿。

“将门多虎女,十个里面九个都是英气逼人的,一个个恨不能代替自家父兄上战场杀敌。”

“你希望我是那个样子吗?”班惊鸿脸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愁苦。

“当然不。我喜欢现在的你,原原本本的你!”陆承勋急忙解释,就怕班惊鸿不开心。

“那你说说,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班惊鸿来了兴致。

“现在的你,能让我心情平静下来,忘记父亲嘱咐我用铁蹄踏平博大陆,用刀剑让敌人低头屈服。忘记母亲对我的凉薄,让我不想回到沐阳。”

“你怎么能不回去呢?你是大泽的太子啊!”班惊鸿脸上神情有些复杂。

“其实,宫里的生活并不比这里惬意。我真想把你带回沐阳,一整天地放在身边。”陆承勋痴痴地说,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妥,脖子以上红得像头顶上的太阳。

班惊鸿望向近处惊飞的禽鸟,假装没有听见,抿着嘴不让嘴角上扬,心中说不出的欢喜。

许是有些尴尬,陆承勋建议道:“去采一些莲花回去吧。或者你唱一首歌吧。”

他将船驶向一处莲花丛,班惊鸿却道:“我给你唱首歌吧,你把船开到最大的那座湖心岛上去,那里的景色很美,值得一看,肯定是你在沐阳没有见过的。平日里大人不让我们去哪里。”

“为什么?”

“因为那里是鸟儿们的栖息地。几年前大泽军人登岛捉禽鸟、鸟蛋充饥,惊到了鸟群,数量锐减。鸟儿是有灵性的,我们茂人最讨厌伤害鸟儿。后来父亲就不许人来到这座岛上,不希望再有人打扰鸟群。”

“啊哈,那你是偷偷带着来这里,就不怕闯祸吗?”

“你跟那些大泽人不一样,你不会伤害它们的。”

“哪里不一样?”陆承勋追问。

“反正就是不一样。好啦,不要啰嗦了,我要唱歌了。”班惊鸿有些羞涩地搪塞道。

班惊鸿清了清嗓子,唱起了赛落女神庇佑曲。歌声泠泠,斜风微起,五色莲花锦云般灿烂。嗅着袭人的香气,望着碧波浩淼的湖面,听着惊鸿的千回百转的歌声,他多想把这湖面上的一切都原样不动地搬回沐阳。

没多久,他们就到了对岸,陆承勋将船靠岸,挽着她的手上了岸。

这是一座颇大的湖心岛,岛上的鸟儿数量多,品种多,陆承勋一登案便被震住了。

岸边长着高高的芦苇和很多他叫不上名字的水草,遮住了他的视线,直到他脚踏在土地上,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

洁白的天鹅群振翅争鸣;红蓝白三色的野鸭迈着短撅撅的两只脚,滑稽地摆动着身子踱来踱去;翠绿身子的小鸟顶着大火球一样的冠子在树梢上觅食;近百只黑羽,金蹼,红喙的大鸟舒展着优美的曲线,相互摩挲着;一对面目狰狞的黑鹰时高时低地盘旋着;一只只红得晃眼的红雀亮出最美的姿态向几只雌雀求爱;金光灿灿的几只大鸟从他们头上飞过,陆承勋惊叫道:凤凰!凤凰!真的有凤凰!一群红、蓝、黑、白、黄五色混杂的大鸟扑啦啦地展开翅膀,在阳光下泛着彩虹般和谐的光芒……

“美!”陆承勋睁大了眼睛感叹道,“惊鸿,这里真的是太美了!我真想把这里的东西统统带到沐阳。”

“不可以。十几年前大泽人占领大凯城之后登岛宰杀这里的鸟,只为将他们的羽毛拔下来做装饰!”惊鸿严肃道。

陆承勋看她有些凶巴巴的样子,偷偷笑道:“都没你好看。”

班惊鸿带着他欣赏岛上的各种鸟儿,并如数家珍一般地像他讲解各种鸟儿的习性。陆承勋看到雏鸟破壳而出,对她说:“你看,多可爱。”

“当然可爱了。这座岛最适合它们繁衍生息了。听将军府里的老人讲,当年大泽的贵族女眷们派人到这里屠杀鸟儿掠取羽毛,是母亲求父亲向皇上请命停止屠猎鸟儿。我想是不是从那一刻起,母亲有一点喜欢上父亲了呢?”班惊鸿歪着脑袋想着。

陆承勋很想问她:那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上我呢?

可最终还是忍住没有问,静静地凝视着她不说话,而她呢,看着憨态可掬的雏鸟看出了神。

他多希望时间就这样停下来。

微风四起,送来阵阵花香,一切都醉了。

4.

忽地,近处传来脚步声,陆承勋警觉地站起身来看向四周——二十多个蒙面人已经将他们两个围成了一个圈。

“你们是谁?”陆承勋将班惊鸿挡在身后,拔出自己的剑。

那些蒙面人不作答,直接向他发起进攻,招招致命。

陆承勋的剑像闪电般飞舞,剑光过处血光四溅。可那些人一点都不害怕,进攻越来越凶狠。陆承勋意识到,这些是死士,今天是来要他命的。

班惊鸿警告他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他是大泽的太子,你们吃了豹子胆吗?”

陆承勋感觉到身后的班惊鸿有些瑟瑟发抖,却故作镇定地说出这些话,不失将门风范。

“我们就是来要太子的人头的!”一个蒙面人用茂人的语言作答。说时迟那时快,十几个蒙面人一同出招像陆承勋刺去,陆承勋一边出招抵挡,拉起班惊鸿往高高的灌木丛里逃。

到最后,陆承勋杀红了眼,已经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人,身上受了多少伤,只顾着不要让剑碰到班惊鸿身上。那些蒙面人训练有素,即便肠子都流出来了,仍不肯放过他们。

突然,他听到身后班惊鸿一声叫惨,回头一看,她胳膊上一道血痕,珠串子断开木珠子四处飞散。

他慌了神,肩膀挨了蒙面人一剑。

腿肚子上又是一剑。

背上又是一剑。

……

陆承勋支撑不住了,倒在了班惊鸿怀里。

班惊鸿看着五六个蒙面人一步步逼近,怀中的陆承勋浑身是血,对她说:“你快逃!他们要杀的是我,你快逃!”

班惊鸿克制住恐惧,努力要自己镇定下来。

突然,她站起身来,高声唱起了巫女祭祀时才会唱起的长调歌谣,用一个足尖支撑起全身的重量,飞速地旋转着,她的裙摆平张开放,像一把巨大的伞庇护着脚下的土地。

呜呜呀呀歌声,空灵苍茫,似天神的脚步徐徐靠近。

班惊鸿的白衣上沾满了鲜血就像血祭中的大女巫天地人合一时神秘却可怖的状态。她的脸上沾满了鲜血,不知道是她自己的,还是陆承勋,或是蒙面人的,让她狰狞的面部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动怒的天女一般。

她的歌声忽地很轻,有点闷,十步以外就听不清了,像是黑夜里鬼魅在靠近;忽地变得沙哑,有点撕裂的质感,像是猎鹰的铁爪扯开猎豹的皮毛;忽地明亮清澈,有点空飘飘的,像是灵魂升天时的轻盈感受。

她停止旋转,捡起地上杂草,沾上附近一具尸体上的鲜血,一个挨着一个地轻轻抽打握着剑的五六个蒙面人。

令陆承勋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那些蒙面人居然颤栗着,毕恭毕敬地跪下来,向她膜拜。

这时,班惊鸿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他立刻挣扎着站起来挥起手中的剑砍掉他们的脑袋。

看到蒙面人全死了,班惊鸿终于全身无力地软软地摔倒在地。

陆承勋担心地跑过去扶起她,问怎么了?

她早已吓得冷汗直流:“刚才,吓死我了。”

“你刚才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我想他们很有可能是茂人,所以学着大女巫祭天地时的样子,迷惑他们,唤起他们的虔诚与恐惧之心。刚才若是露出马脚,你我今天就死在这里了,都不知道是谁要取你的命。”

“你虽然不会武功,可刚刚你的睿智和勇气,简直就是将门虎女!”陆承勋钦佩道。

眼前的女子太让他惊讶了,中午的时候她还是个无世无争的娴静女子,刚刚却俨然一位联通天地人的大女巫,威风赫赫,神一般令人敬畏。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你浑身是伤,不能下水。我也没有力气了。”班惊鸿愁道。

“我们烧一团火,示意路过的人来救我们吧!”陆承勋道,可他刚一说完哗地一声天降暴雨。

他二人急忙互相搀扶着到一棵大树下躲雨。

“这是在惩罚我今天没有去赛落女神塑像前祷告吗?”班惊鸿有些哭笑不得。

这雨好像真是班惊鸿说的那样,下了一会儿就停了,害得他们实在找不到干柴火引火。

两个人就无奈地坐在树下,饿了就拾浆果和植物的根吃。

陆承勋看到一些颜色艳丽的蘑菇,正要采,却被班惊鸿制止住,告诉他有毒。

“万一我捡到食物有毒怎么办?”陆承勋啃着野果子打趣地问班惊鸿。

“只要是你为我采来的,是毒我也愿意吃。”班惊鸿将一个植物的根须用雨水清洗干净递给他。

“你就那么相信我吗?”陆承勋看着她浅笑,“能遇见你真好。”

班惊鸿沉默了许久,好似鼓起很大勇气一般对他说:“其实,我……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

“什么?”陆承勋不懂她要说什么。

“母亲过世后,外祖父希望有人可以继续母亲的使命,减少泽人对茂人的压迫……希望两族人之间少一些纷争,多为茂人争取利益……他想让我靠近你,说服你,以后你登上皇位了,不要像你父皇一样欺负茂人……”

“如果……如果我不是大泽的太子,你还会对我这样吗?”陆承勋打断她,非常认真地问。大泽有太多的人带着各种目的接近他,他早已经习以为常,可是对她,他却多了很多的紧张。

“……我想……”班惊鸿斟酌了片刻,回答道,“会的。只是,需要比现在更多的时间。”

陆承勋心中一丝甜蜜:“多多久呢?”

“应该不会很久吧。你外表很英俊,即便是个山野村夫,也是个能引来别人多看一两眼的山野村夫吧。”班惊鸿说着脸有些红了,避开他的目光。

“哈,光凭这副皮囊,我就能吸引班大小姐一眼呢,看来,我得做个山野村夫中的佼佼者,例如远近闻名的猎人?骁勇善战的战士?无比虔诚的赛落女神信徒,才能吸引班大小姐看我第二眼呢!”陆承勋凑到她面前,近近地凝视着她。

她有些慌乱,嘴角却甜蜜地翘起。

“和我一起回沐阳吧。把我变成你最喜欢的模样。”陆承勋像一个缴械投降的俘虏。

“我可不是你东宫里的侍女,你要我跟你走,我就跟你走。”班惊鸿轻轻责难道。

“我明天一定先向班二将军请求,请求他允许你跟我一起去沐阳。”陆承勋恍然大悟。

“去沐阳做什么呢?”班惊鸿问道。

“做……”陆承勋这才意识到,她是班二将军的嫡长女,怎么会随随便便跟他去呢。他应当给她光明正大的理由去东宫见他。

羞涩而甜蜜的少年少女在星空下,在奇禽异鸟的陪伴下,就在刚刚互诉衷肠。

5.

第二天清晨,他们刚刚睁开眼,就看到班家的人荡着小船来岸上找他们。原来,见陆承勋一夜未归,班二将军府乱成了一团。最后,冒充班惊鸿的班家另一位小姐终于说出了事情,天还没有亮班二将军就带人到岛上找他们。

班二将军看到两个孩子身上的血迹和伤,又气又后怕,责怪他们过于顽皮险些丧命。

班二将军命人将那二十多具蒙面人的尸体搬回府里,要追查真相。

两个孩子回到将军府后舍不得离开对方片刻,吃饭、吃药都在一起。

吃过午饭,班惊鸿发现自己的木珠链子不见了,心慌得不得了:“糟了糟了,那是母亲留给我的念想。一定是逃命的时候在岛上弄丢了。”

他们去见班二将军,想要一艘船去岛上找木珠链子。班二将军不放心他们,便和班二夫人及惊鸿要好的姐妹一起去岛上找。

找了许久,只找了一部分珠子。

班二将军安慰她:“木珠子这么小,不是被雨水冲走,就是被鸟儿吞食了。能找到这么多,已经是很难得了。”

班惊鸿很想坚持找下去,却不想拒绝父亲,只好忍住眼泪点头了。

“姐姐!”班二夫人走到班二将军身边,惊魂未定地举起一块雕刻精致的锈掉的铜片,神情复杂地对他说:“这是我送给姐姐的……”

班二将军接过铜片,端详了片刻,想起什么一样:“我见她带过。”

“姐姐曾跟说我,她有些腰疼,我便要人送她这个铜片,系在疼痛处。”班二将军夫人说。

“我记得。这是你在她失踪前一个月送来的。”班二将军回忆道。

“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姐姐她……”可怕的想象吓得她说不出来。

班二将军立刻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急忙命人挖掘近处。

挖了有一个多时辰,突然一个下人大叫道:“这里!这里!”

……

抛开湿土,一具白骨出现在大家面前。看衣着,班二将军确认无疑她就是他的元妻,班惊鸿的生母。

惊鸿和班二夫人抱在一起哭着,班二将军忍着悲痛,命人将她的尸骨小心翼翼地抬回将军府。

仵作检查过后,确认无疑地推断,是被人在腹部捅了数刀致命的。

班二将军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不知道会是什么人会对这个善良无争的女子下手。

班二将军夫人对他说:“凶手在姐姐的发辫上打了一个来生结。按照我们茂人的丧葬传统,只有亲近之人才会给死者系上这样的结,祈求来生再相遇。将军,凶手是姐姐认识的人,并且是关系不错的人!”

“会是谁?!”班二将军近乎失态地问着身边的人。

班惊鸿抱着妹妹班秋鸿哭了不知道多久。

那一天,班惊鸿突然长大。

遇刺的经历,让班大将军觉得大凯城很不安全,匆匆将陆承勋送回沐阳。

临行前,班惊鸿哭红的眼睛再次流下眼泪。她把失而复得的木珠链子送给陆承勋,而陆承勋将自己上战场时才穿的金丝软猬甲送给了她。

他回到沐阳后就拍全大泽最厉害的侦探去调查当年班惊鸿母亲遇害的真相。侦探使出浑身解数,却始终没有查出一丝蛛丝马迹。

后来,皇帝发现陆承勋一直在和班惊鸿有书信往来,很开心地促成了这一段姻缘。十四岁的班惊鸿以太子妃的最贵身份嫁入东宫。

细细回忆两个人相处的种种,陆承勋想到,其实班惊鸿来到沐阳日子过得很辛苦。也许在她嫁入东宫不就之后就受到了柳皇后的威胁,也许,害他险些失明的阴谋,班惊鸿知道是柳皇后所为;他想起一个细节,当时他喝完汤药后,惊鸿说过要他吃一块饴糖去去苦味的,他答应后,她却迟迟不把饴糖送到他嘴里,后来六岁的承媖公主出现,惊鸿去端瓜果给承媖公主吃。也许就趁这短短的时间,本就因贪吃甜食吃坏一嘴牙被母后勒令禁食一切饴糖的承燕,当着他这个瞎子面儿,迅速将那块饴糖塞进嘴里,成了他的替死鬼。

回想起这些,陆承勋心底泛起苦涩,母后柳氏对他的歹毒,注定他和班惊鸿之间是一段孽缘。

“美好的事物那么多,我很庆幸,我不能拥有。”玩味着班惊鸿说过的这句话,陆承勋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滋味,“可是惊鸿啊,我最想拥有的只是你啊!”

从回忆里走出来,陆承勋从墓前站起身,与惊鸿道别,一转身却恍如隔世一般遇到了十二岁那年的班惊鸿。还是那样纯净的模样,清澈的眼神,一身赛落女神信徒的装扮。

惊鸿,你终于回来!

陆承勋向她飞奔而去,走近却发现,自己错了,失态了。

6.

他在惊鸿的墓前见到了十二岁时的惊鸿——不,那是她最小的妹妹暮鸿。

暮鸿从巫女苑偷偷跑出来,跟着母亲和弟弟班稚鸿一起来这里给家人扫墓。

班夫人一眼便认出了他,向他行礼,他急忙拦住,唤她姨母。

他这才知道,班二夫人母族卓家的家产已经被柳氏盘剥得所剩无几。为了不被柳氏拿来要挟惊鸿和秋鸿,班二夫人带着一子一女一路逃亡。最后没有办法了,她将暮鸿舍入巫女苑,将儿子舍入铸剑谷,学习打铁冶剑。

铸剑谷虽然坐落在北茂,却几乎与世隔绝,铸剑谷加起来近百人,一年下来却只铸十件兵器。这些兵器件件天价。

显贵人家从铸剑谷买走兵器后,从不对外声张。这么多年,他只知道大泽有铸剑谷的兵器的人仅有四位,分别是他的父皇,有一把冥绝剑;梅家长孙女梅凌,有一把黑色的匕首,随着梅家全族被诛,这把匕首也下落不明;顾长安有几只飞镖,世人从未见过;闵家有一副巨型弓弩,闵大将军死后不知道把它传给了谁,只听说用这把巨型弓弩可以在五百部之外将人射死。在两茂,他只听说卓家有一杆筒体鎏金泛银的长杖,却从未有人见过其真面目,只听说后来卓家老夫子将此杖捐给了最高巫女苑。他曾听说,上饶一口气从铸剑谷买走十余件兵器用来封赏功臣,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铸剑谷有一个怪规矩,铸剑者一旦成婚便要和铸剑谷脱离一切关系,因而一代又一代的掌门人都没有娶妻生子。铸剑的绝密技术只能传给肯为铸剑谷孤独终老的人。

班二夫人将班二将军唯一的儿子送入铸剑谷,可见当时有多么走投无路。

看到女婿,班二夫人忍不住泪目,陆承勋将这些年自己与班惊鸿遭遇的种种曲折,以及真相说给她听,一并安慰她,所有苦难都已经结束。

聊着聊着日已西下,暮鸿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回巫女苑。陆承勋叫人备好马车,送班二夫人和稚鸿回到住处,自己又弄来两匹快马亲自送暮鸿回去。

夕阳无限美好,意气风发的少年策马疾驰,齐肩的是一个豆蔻妙龄的娇憨巫女。有那么一刹那,陆承勋觉得自己穿越回了许多年以前,那时候他与惊鸿初遇,小小心房里面多了一个可爱的人,从此多了很多秘密和甜蜜。

暮鸿一路无语,恬静的性格很像她的姐姐。

“你每天都会咏颂祈祷吗?”

“会。”

“祈祷什么呢?”

“祈祷母亲和弟弟一生平安,不要遇到灾乱。”

“只有母亲和弟弟吗?”陆承勋问。

“是啊……还能有谁呢?”暮鸿眼睛里一丝慌张,脸颊有些泛红。

“那今后祈祷的时候,加上我吧!”

“哦——”暮鸿好似松了一口气,“今后会祈祷殿下一生平安,无灾无难。”

“殿下?我是你姐夫,以后不许叫我殿下。”陆承勋轻轻责怪道。

“是的,殿下……啊,不,姐夫。”暮鸿急忙纠正道。

陆承勋会意地笑了。

他拿出惊鸿当年送他的木珠链子给暮鸿看,对她说:“你姐姐说,它会保佑我平安。你也有这样的护身之物吧。”

暮鸿摇摇头:“我没有。这木珠子很稀有,姨母只有两串,分别给了惊鸿姐姐和归鸿姐姐。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呢。”

“以前的日子,你还记得多少呢?”陆承勋问。

“记得一些。不过,巫女苑的执事要我们忘记尘世里的往事,一心一意地修行,为世人祈祷。”

“你想过要离开巫女苑吗?”陆承勋好奇地问。

“不想。一想到之前受过的苦,相比之下,巫女苑的日子比较轻松一些。”暮鸿急忙说。

“前些年,我都没有照顾到你们,真是对不起了。”陆承勋心有愧意。

“不怪你,就连大伯都不知道我们遭遇了什么。他在前线打仗,家族里的事情根本顾不上。若不是秋鸿姐姐殉情,他都不知道柳氏到底有怎样的心肠。”

“你们姐妹很像。”

“很像?殿……姐夫指什么?”

“一样的容貌,一样的性格。”陆承勋看着暮鸿那张酷似惊鸿的,又想到秋鸿也是红颜薄命,殉情而死,心中不免感慨。

“哈哈,那你就说错了。我们姐妹四个,性格很不一样呢。我和惊鸿姐姐性格是像一些,无世无争,卓家的作风。可秋鸿姐姐和归鸿姐姐都是火一样的性格,名副其实的将门虎女。”

“姨母和稚鸿常去看你吗?”

“也不是。巫女苑离铸剑谷太远了。”

“那我在巫女苑附近买下一个房子吧,让姨母住进去,这样你就可以经常偷偷跑出来见她了。”

“哇!太好了!谢谢殿……姐夫!”暮鸿笑起来的样子更像惊鸿了。

他们终于赶在巫女苑锁门之前赶了过去。

锁门的嬷嬷见了暮鸿批评个不停,陆承勋打点了她一些银子,她立刻一副殷勤样,说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不会告诉给其他人。

暮鸿与他道别,巫女苑的院门已关上,陆承勋却站在门外久久不愿离去。

他明明知道暮鸿无论和惊鸿多么像,却始终不是她,可思念像是找到了野蛮生长的土壤,根深蒂固地将这一份爱恋扎在暮鸿的身上。

陆承勋很想每一天都见到暮鸿。见到她那张与初见时的惊鸿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庞。

他觉得自己的厄运已经过去,有足够的能力庇护班家的人,却不曾料到,真正的惊天阴谋即将被撕开,而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会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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