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战守之策（下）
“二十年前，西平发生了几件大事，其中一件就是汉王世子娶妻，妻子是当时的西平郡刺史之女，此女名唤夏清心。不料婚礼后还没有半年，就传来了胡人大举入侵的消息，世子身为靖边军的副都统，自然抛下新婚妻子要带兵出征。不料却中了计，出征的五万靖边军被围困在赤水河北岸，转眼就要被全歼。而北胡似乎并不满足于仅仅吃掉五万靖边军，派了轻兵继续东进，不五日就攻陷了长阳，西平刺史战死。似乎是预感到梁军反扑在即，北胡军队并未继续进发，而是血洗了长阳，他们竟然下令屠城！”
说到这，梁景云情绪激动起来，手中的杯子被捏得吱吱作响。
“胡人在长阳烧杀抢掠了两日，最后放了一把火，焚毁了城市，并驱赶着掠夺来的女子，返回大漠。夏清心本欲自杀，但却因为身怀六甲而不得不忍辱负重，并寻机逃跑。”
林钰静静听着，他隐约觉得此时梁景云说的绝不是故事那么简单，应当是一桩不为人知的秘辛。
“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苦难，最终她却逃了出来，并回到了长阳。赤水一役梁军大败，不仅十余座城池被屠灭，出征的五万靖边军最终回来的也只有不到两万人。四郡都督被革职，汉王世子也随父亲一同被贬官，回到了洛京。或许是因为都督府被烧成了一片白地，世子以为妻子已和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一起被北胡杀害。”
“夏清心寻丈夫家人不得，无奈只好自立谋生，几个月后，她诞下了一名男婴，按照梁家的习惯，给男孩起了名，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像先贤那般宠辱不惊，就宛如天上的晴朗的天空，云淡风轻，于是起名——梁景云。”
梁景云自嘲地笑笑，“没错，夏清心就是我娘。我是汉王世子，却是十一岁才被父亲寻得的。”
林钰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想到，梁景云竟然在讲自己的故事。
“娘带着我一直过着普通人的生活，甚至是不如普通人的生活。小的时候，周围的人总是歧视我们，认为我是胡人的野种。娘一介弱女子，在如此眼光下，含辛茹苦将我养大。
眼中闪现着泪光，透过林钰飘向窗外的远方。“谦之，你是不是觉得今天的我与平日里不同？一点不像个世子的样子，其实这才是我的本来面目。这一带是小时候我常常混迹的地方，你可能会觉得这里粗鄙肮脏，但每每回到这里，总有一种怀念的感觉，即使是现在的锦衣玉食也终究不能令我忘却。”
林钰心情沉重，梁景云这样的过去和自己并不相似，但却依旧刻骨铭心。每日嬉嬉笑笑，一幅纨绔模样，他也有着自己的悲伤。
梁景云的表情转瞬又恢复了正常，夹起端上来的牛肉大快朵颐，“说起来，谦之，你真是有一种奇特的魅力，我竟然能将这些事都告诉你，我想我慢慢理解父亲的感受了。你知道父亲是怎么知道你的吗？”
“难道不是安富街的案子？”林钰微微诧异，在他看来，汉王平日里根本不会关注他这样的小人物。唯一的机会恐怕也就只有几天前牵动都督府的那桩案子了。
“你以为我以前说的都是恭维话吗？父亲是真的见过你一面的，但你却不一定知道。从那次他就认为你是不世出的奇才。你还记得一月半之前，你调职来西平时候的事吗？”
林钰低头沉思，一月半前？调职？汉王？西平？没什么事啊。林钰绞尽脑汁，还是想不起来有什么机会会让他接触汉王。
“当时你怕是刚刚到西平，还未担任职位。你是不是偶遇了一个老者，还请了他酒喝。”
这么一提醒，林钰总算有点印象，在自己来到西平的第三天，林钰偶遇了一位老人，喝醉了酒，睡倒在街上。林钰看天色已晚，就将老人叫醒，劝他快点回家。不想老人甚是狂放不羁，拉着林钰又进了路边酒馆。
交谈中林钰发现老人不简单，不论是从气度还是见识上，都迥异于常人。老人问了林钰很多问题，林钰也尽量回答，两人直聊到月色朦胧。当时也未如何注意，只当是哪座书院的狂生。难道……难道那位就是当今汉王殿下？
看林钰面色变化，梁景云开口证实了他的猜想：“没错，那位老者就是家父。家父好酒，经常跑出都督府，外出喝酒。”
林钰惊得一个激灵，想到当日同自己喝酒的竟然是汉王殿下本人，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才好。毕竟隔得太久，林钰也想不起那时与汉王都谈了些什么。
“家父说你有天下之志，我看不透，不过我能知道的是你的志向足够明确，你身上有种坦荡的气质和对于责任毫不动摇的信念。现今的北疆，不该说是北疆，应该是整个大梁朝，已是暮气沉沉，太多的人只想着怎样保住自己的利益，早已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又该做什么，能坚守本心的人不多了，你我应当算其二吧。为此，当浮一大白！”梁景云豪迈地端起酒杯，邀请林钰一起喝酒。
林钰敛口不言，眼睛却是瞬间亮了起来。有些事他敢想却是不敢明言的，正如梁景云所说，来到北疆之后才体会到似乎大梁也并不如想象的那般美好，甚至能感受到一股自上而下的腐朽。身为汉王世子的梁景云无所顾忌，能把自己心中的感觉抒发了出来。
从林钰眼中，梁景云捕捉到了一瞬的惊慌和羡慕，顿时明白了林钰的想法。“以谦之你的立场，这些却是为难了些，你不敢说真话，我不怪你，但请你记住，莫要把自己也骗了。今后我们兄弟之间，大可畅所欲言。冥冥之中总有种感觉，和你交谈不用避讳什么，你也是值得深交的朋友。”
林钰看到梁景云如此坦诚，也有些感动。举杯相迎，不无玩笑地说道：“多谢殿下如此看重，我看今日殿下的作为，可是要效法曹孟德煮酒论英雄？”
梁景云哈哈大笑，“便是效法又如何？现在就来！”说罢跳上凳子，对着林钰：“吾观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我两人耳！”
两人在夜色中共饮一杯，相视而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