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皇帝不知是犯了什么病,大雪过后没几日便要群臣一起去围场冬狩。往年狩猎都在开春之后,那时暖阳相伴,草木也几多生机,倒是有趣。如今是深冬,雪景虽美,却不胜凉意彻骨。
围场之上,皇帝一身狐裘戎装,头发利落的绾在脑后。手执弓箭,背上挂着箭囊,他骑在马上飞奔,身后一众武臣紧随。
我们这些文官也骑在马上,没有跟随上去,一排排在围场周围等着报讯的内侍传话,哪位大臣射中了多少猎物,一一记在册上。除了记录,也需要绘景,冬季里绘景算是最艰难的,提笔作画手都要冻僵。这样吃苦的活计自然没多少人愿意做,却也必须得做。
冷风呼啸,我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却不慎牵动着颈项的伤痛,我蹙了蹙眉,只得忍下。坐在我身侧的顾锦夜似乎看出我有些不适,他转身问道:“阿珠,无恙?”
我下意识的紧了紧身上的紫裘,遮掩住脖子上的伤痕,继而勉强一笑:“无事。”又怕他疑心,我只得转移话题道,“不知你画的如何了。”
顾锦夜拿开案上的镇纸,将画递给我,他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我细细观赏着他笔下的冬日狩猎图,一幅水墨,却层次鲜明,整个围场的景致皆布于纸上,皑皑远山,喧闹的围场,奔驰的骏马,偏左上的位置正是皇帝与群臣狩猎,围场之外还有文臣作画记录的样子,整幅画雄浑自然,细节之处又颇为精致。
我素知他棋艺高超,深得太后欢喜,却未想到作画亦如此高明。顾锦夜见到我眼底的惊艳似乎并不惊异,他淡淡一笑,勾起锦袍在我身边落座。
我看向挂在他腰间的锦囊,他似乎是随身带着的,不管是穿官服还是常服,看来这锦囊对他十分重要。
顾锦夜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他随手解下锦囊,放在鼻尖轻嗅,又握在手里,冬日偶然一缕阳光落下,折射在他脸上,我静静看着他温润的侧脸,似又想起,那时人们提起他常说的话,有匪公子,似玉无瑕。
顾锦夜淡淡说道:“其实我母亲最喜欢梅花,”他顿了顿,又说道,“早年先帝还在时,父亲还未入仕,我与父亲一直于河北一带游历,后来辗转来了安阳,父亲才学深受先帝赏识,钦赐御史一职。可母亲却身体抱恙,良久便过世了。”
顾锦夜说到此,眼中闪过悲痛之色,又抬起头看向远处,他深吸了一口气,继而说道:“父亲种了一院梅树,母亲在时还只是小小几株,如今已是满庭芳华了。”
“锦……”我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自袖口拿出已被体温灼热的暖玉折扇,将扇柄一端递到他手里,“这折扇的扇柄乃是特质玉石制成,冬暖夏凉。刚刚作画作了那么久,你拿这扇柄暖一下,当是不错。”
顾锦夜脸上泛红,他握着折扇的扇柄处,显得有些局促,又小心翼翼的握紧扇柄,他喉结略微颤动:“阿珠……”他轻轻的眨了眨眼睛,又说道,“你尝说你是为了故人才如此喜爱梅花?”
我微微一怔,淡笑道:“是啊。念旧而已。”
顾锦夜将折扇递还给我,他低头一笑,脸上带着戏谑:“不知是哪位姑娘。”
我看着他微微泛红的侧脸,心中一丝颤抖,用着鲜有温柔的语气说道:“不……”我甫一俯身,轻轻靠近他身侧,低声说道,“是男人。”
顾锦夜霎时愣住,他脸上绯红又深了几分,看着我的目光多了几许探索和诧异。他缓缓低下头,脸上似乎挂着一丝落寞。
彼时一个小太监走过来朝我们行礼,按例放下了几碟糕点,又行礼离去了。
我见那糕点制作精致,又冒着热气,显然是新制的,不由得嘴馋拿起一个塞进嘴里,滑嫩细致,温香甜腻,确可果腹。
我转头对顾锦夜道:“锦,这香芋糕确实不错,倒也能暖身。”
顾锦夜已回到案上,正提笔打算再作新画,见我如此说,也打算尝尝,他又快速的提笔绘了一幅水墨,将笔放到案上。打开食盒,也尝了一点香芋糕。
他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突然皱眉,低头咳了两声,竟咳出了血来。顾锦夜嘴唇渐渐发紫,想要说话却不停的呕血。
我大惊失色,慌忙走过去拥住他,握住他的手:“锦?你如何了?”我勉强镇定,冲着不远处已经吓傻了的内侍大喊,“愣着干什么!还不喊随行御医,通报皇上?!”
顾锦夜见我焦急的模样摇摇头,抬手指了指案上的香芋糕,我忙抽出手帕替他擦着嘴角,嫣红的血迹染红了手帕,我心中骤然一紧。
他嘴唇发紫,看来应是中毒了。只是不知这毒是否在这糕点当中,究竟是什么人想害他。
顾清远从远处疾驰而来,下马飞奔,冲到顾锦夜面前一把推开我,我倒在地上慢慢站起来,顾清远双手扶着锦夜,脸上满是焦急愤怒,他转身对我大喊:“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你?我昨日与你说的话你一点都不记得吗?!璧侍郎!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已渐渐要昏过去的顾锦夜,咬了咬牙:“顾御史,御医马上就到,请先等待片刻。”我已是无暇对他爹解释,额上不禁落下几滴汗来。
顾清远气得浑身发抖,紧紧抱住锦夜,似乎要痛哭:“夜儿,你万万不能有事,父亲答应过你母亲,定会护你周全。”
片刻,皇上闻讯赶来,随行御医也开始为顾锦夜诊脉,我紧紧盯着锦夜,脑子里乱成一锅粥,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害他。猛然想起安辰绎与清欢的对话,冬狩……难道真是如此。
随行御医朝皇上行礼道:“顾大人已中毒,此毒乃是金刚粉,毒性虽不算猛烈,但顾大人中的金刚粉含量却很多,此毒无色无味,不易察觉。”
皇上微微皱了皱眉,扫视群臣:“先解毒。”
随行御医答道:“微臣已为顾大人服下解药,只需静养几日便可痊愈。”
“那顾大人为何还不苏醒。”我紧握拳头,朝御医问道。
皇上向前走了两步,看了我一眼,又扫了一眼仍在昏迷的顾锦夜,淡淡道:“毒在何处。”
随行御医收起案上的银针,回答道:“这金刚粉虽无强烈毒性,但立马醒来却是不能,只得等毒素清离体内即可。顾大人最后所食乃是这案上的香芋糕,微臣已经测过并无毒性。”
“那便测一下这案上其他的东西。”我紧锁眉头,紧盯着御医。
皇上瞥了我一眼,环视群臣,冷哼一声,将腰间的箭囊一把扔到地上:“此事朕必定追究!”
众臣皆跪下,大呼皇上息怒。我边跪边盯着御医的动作,随行御医拿起银针轻轻划过锦夜用过的狼毫笔,银针缓缓变黑。
御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银针展示给皇上:“皇上,毒在笔管处。看来是有人将金刚粉涂在笔管处,顾大人提笔作画之时便沾上了,刚才又吃了这糕点,这才中毒。”
皇上果然大怒:“给朕查!”
白珏自一侧站出来半跪在地上,朝皇上说道:“皇上,微臣以为可以先查一下金刚粉的流动情况,究竟是哪些人动过金刚粉,也好缩小范围。”
皇上怒气未消,摆摆手示意身旁的君公公去查司设司的记录册。片刻,君公公便将司设司的记录册呈给皇上,还带了一个小太监来。
君公公意味深长的瞥了我一眼,又向皇上答道:“奴才已问过司设,近日的金刚粉借出情况都在此处,唯有璧承珠璧侍郎向司设借过一次金刚粉。”君公公又指了指身旁的小太监,“这个小太监在司设司当值,说曾见过璧侍郎去过司设司。”
这话说出来,周围群臣皆面面相觑,小声嘀咕起来。
我冷笑一声,余光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白珏,心下已是了然,好一个一石二鸟,栽赃嫁祸。我盯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太监,恶狠狠的说道:“你既见过本官,可是在何时见到的,说本官取过金刚粉,又是用的何名目,取了多少量,你可说的清楚。”
那小太监依旧不停颤抖,说话吞吞吐吐:“奴才……奴才也记不清楚了……大约是昨日上午见过大人的……”
我冷笑道:“昨日本官因病未去早朝,又如何去的司设司,你分明是在说谎!”
那小太监哇的一声就开始不停的磕头,一直在大喊冤枉,直呼没有说谎。
“皇上,微臣以为此事关系重大,且璧侍郎之前曾与顾大人有过过节,不如此事交由大理寺处置。”何限那老头子从人群中站出来说道,如搅屎棍一般,恨不得能将我打压下去。
我瞪了一眼何限,又抬头看向皇上,正对上皇上的目光,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眼中似乎带着隐忍,喉结轻轻蠕动,他骤然离开我的视线,扫视群臣,淡淡说道:“将璧侍郎带下去,此事交由大理寺卿处理。”
我诧异之时却在意料之中,苦笑一声,撩起锦袍,单膝跪地行礼,又转身跟从几个内侍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