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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如我离去,你可会幸福?

临到高考前这段时间,苏伊洲每天都回来很晚,下了晚自习原本困得只想趴下就睡,但一想到家里已经冷清得只剩下满地的月光,就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走,每次都等到最后一个同学要锁门了,她才磨蹭地拎起书包离开教室。到家后,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百无聊赖地发了一会呆,想想的确是没有什么可做的,又逐一把灯关上准备睡觉。

本来在教室已经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了,现在却睁着眼一点也不困了。就在她紧闭着眼睛培养睡意的时候,忽然听见一股悉悉索索的声音,像在翻什么东西,期间还夹杂着来回走动声,虽然很轻,但是头脑清醒的苏伊洲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不会是鬼吧?苏伊洲忽然想到这所房子里发生的惨案,头皮一阵发麻,汗水涔涔而下,手忙脚乱地拽过毛毯蒙在头上。过了一会,汗水几乎要把毯子洇透了,她轻轻拉开毯子的一角,透了口气,仔细听,“吧嗒”一声脆响,苏伊洲吓得几乎要尖叫出来,大脑短路几秒钟后,忽然想到了什么,“呼啦”一下揭开毛毯,光着脚丫就跑到了客厅一边的另一间卧室。

果然,月光下一个黑影背对自己而立,苏伊洲看见月光下他的剪影,是那样熟悉,还是那样的挺拔和清癯,就连食指和中指夹着烟的姿势都像从前一样。轻烟盘旋着散去,背对的人慢慢转过身体,轻轻叫道:“伊洲。”苏伊洲有一瞬间几乎就要流泪,然而想起昨日种种,波涛暗涌的心潮一下子静如止水。

苏伊洲看着他,眼神像这月光一样冰冷:“说好永不再见的,怎么,你反悔了?”周子墨轻轻弹了弹烟灰,抽完最后一口,将香烟捻灭,随即抬头冲苏伊洲微笑:“没错,我希望是永不再见。但是这月光下,任何誓言都算不得数。”周子墨说得很慢,说完,将手边一个文件夹轻轻合上揣在怀里。

“你在搞什么鬼?”苏伊洲疑心周子墨大晚上到家里来翻东西肯定没安好心,冲上去夺那个文件夹。无奈周子墨死死抱住它,苏伊洲用尽全身力气拽都拽不出来。“给我!”苏伊洲大叫,俩人在黑暗中开始了无声的争夺,直到那个文件夹不堪两人的大力撕扯,终于“哗啦”一声一分两半,里面的东西雪片般撒落一地。周子墨蹲下身子去捡,但苏伊洲更灵活,已经将一堆纸片死死抓在手里。

那是一些素描纸,被裁成大小不一的样子,有的大一些,有的只有巴掌大小,就着月光,苏伊洲看见纸上全是画的一个女孩,有铅笔的,也有钢笔的,画中的女孩或颦或笑,举手投足间透着灵动可爱。那是她,周子墨画的竟然是她。

苏伊洲感觉马上要接近一个事实,心里一阵痉挛,几乎要透不过气来。最后一张很特别,画中的女孩没有穿衣服,只披了一块薄薄的轻纱,长发随意的垂在肩上,眉目含笑,似有什么高兴的事,又像害羞,表情极为生动。

“流氓!”苏伊洲看完,脸颊发烧,将一沓纸重重摔在周子墨身上,周子墨的脸红了,要不是这清凉如水的月光,他相信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让苏伊州看这些画的。他的眉毛不经意地抖了一下,弯腰去捡散落在地上的画,轻轻说:“很可笑,是吧?”

苏伊洲不语,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在地上拾捡。

“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姐姐在一起生活,其实,她只不过就大我十多岁,但是却像一个大人一样照顾我,让我上学,督促我念书。后来,家里实在拿不出钱给我交学费,姐姐就简单收拾了行李要出外打工挣钱供我读书。我哭着求她不要丢下我,我不要念书了,我可以挣钱养她。那天,她发了很大的火,狠狠地抽了我一巴掌,警告我,不念书,她就去死。我很害怕,只好答应留下来好好读书。本来家里就只有我和姐姐俩人,姐姐走后,怕没人管我,就拜托本家的婶婶照顾我。她每个月都会准时地往家寄钱,直到我念高三那年。

“我们都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外面做什么,钱是怎么一分一分赚到的,只知道她很辛苦,每次回家来看我,都是一脸的疲惫和憔悴。后来,听别人说,她在北方的一个县城给人家当保姆,再后来,姐姐来电话说,她要嫁人了,嫁给一个她很爱很爱的男人。我那时还很小,我在电话里问姐姐,他也很爱很爱你吗?她沉默半晌才说,她不知道,也许有一天会爱的吧。其实她一开始就知道,她爱的男人并不爱她,只是为了照顾不满周岁的女儿才娶回一个全职保姆。

“这十六年,她过得并不开心,我都知道,她一直都在等,等着心爱的那个人也对她说爱。直到那天,你爸爸的一句话才彻底击碎了她的美梦。她是如此的爱他,可他连心里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也吝于施舍。我姐姐死在了她的绝望里。”

周子墨说完站起身望着苏伊洲:“我恨苏叔良,我也恨你。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你,都是因为你,姐姐才离开我,因为苏叔良,姐姐才会死。我恨你们!”

周子墨抓住苏伊洲的肩头,似乎要把她捏碎,冰冷的眼神疯狂地盯着她,“可是我又爱你”,周子墨的眉头紧锁,声音破碎,几不可闻,“我绝望地发现我竟然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你!可笑吧?很可笑是吧?”周子墨推开苏伊洲,颓然地倚在墙上,月光打在他的侧脸,明暗交替处,看不透他的表情。

苏伊洲揉着隐隐发痛的肩头,不可置信地摇头:“不是这样!你说谎!你爱慕筱雨,她还怀了你的孩子!”周子墨冷笑:“她喜欢我,而我只是一颗飘在风里的蒲公英,完全身不由己。或许,我喜欢的只是她的姓氏而已。”

苏伊洲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冷笑话,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事实的真相竟是这样的!

“你当然不会知道贫穷是什么滋味,那种没有明天没有未来的恐慌,让你感觉不到一丝安全感,时时刻刻都在提心吊胆会不会辍学,会不会以后就像村里的那些农民一样插秧种田,再也走不出去……你不会明白!”

周子墨的声音越来越激动,看见苏伊洲惊讶的眼神,心里的火气腾地冒出来,他将苏伊洲按在墙上,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声音恶狠狠的:“你不是喜欢我吗?你喜欢我什么?我的贫穷?还是我的隐忍克制装做什么都不知晓的样子?”“放开我!”苏伊洲大叫,眼泪夺眶而出。

周子墨的手指用力,几乎要捏碎她的下巴:“你哭什么?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没人教你不许哭吗?”苏伊洲艰难地摇摇头,带着祈求:“放开我……”“我说不放!”周子墨的脸俯过来,吻在她的唇上,带着眼泪,苏伊洲感到了刻骨的咸……

“我爱你”,周子墨在她的唇边呢喃,“对不起。”

一股巨大的悲伤袭来,苏伊洲感觉几乎要窒息,她从来没想到,原来相互喜欢的两个人接吻也会有如此绝望的感觉。他们都是缺乏安全感的人,都是苦苦寻爱却又性情凉薄的人,他们谁也拯救不了谁,这样的两个人又怎么会在一起呢?

苏伊洲用力推开他,声音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我不愿意恨你,也不愿意再遇见你。如果我喜欢过你,那也只是曾经。周子墨,你走吧。”

苏伊洲的话深深刺痛了周子墨的心,他的骄傲、自尊、克制统统被层层包裹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在今晚这清凉如水的月光下,它们却无可遁形。周子墨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挣扎:“伊洲,你真的不挽留我吗?”他追寻着苏伊洲的眼睛,眼神里饱含热切和纠结,他在心里哀求,伊洲,留住我吧。

苏伊洲笑道:“你在讲笑话吗?我们一家害死了你姐姐,你又害死了我爸爸,周子墨,从今以后,咱们就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我怎么会对你还有依恋?你真觉得我疯了吗?”周子墨紧紧咬着嘴唇,手指握成拳,几乎要把关节捏断,几秒种后,他舒一口气,松开了手,冲苏伊洲匆匆一笑:“你说的对,我怎么竟然忘记了,咱们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呢?如此,很好。”

周子墨说完,停顿几秒钟,捡起地上被撕裂的文件夹和那沓素描就此离去。

伊洲,如我离去,你可会幸福?

周子墨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强忍着泪水不要流下来,眼泪却如决堤的洪水在脸上肆虐。带给自己温暖的两个人最终都离自己而去,曾经以为每天在一起是那么普通和平凡的事,现在看来却成了奢望。他和自己最爱的女孩竟然做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这种结局是多么讽刺啊……

第二天,周子墨接到了学校公费留学的通知,学校只有三个名额,竞争很大。但这不稀奇,周子墨学习很刻苦,他的刻苦是那种几乎拼命的姿态,别人看见他下这样的苦功,都仿佛见了非人类的怪物一般,眼神都带着惊吓。

他的成绩一直拔尖,他很小就知道,不好好学习的话,就只能同村里人一样种地,看不到任何前途和希望,所以他一直努力。周子墨简单收拾了行李,便在学校的安排下去了法国。而慕筱雨也在父母的陪同下即将去L市重读高三。纵然心里对周子墨有怨恨,但是看到手机上他登机前发来的信息,慕筱雨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水,她还是爱他的,因为爱,所以恨他的背叛和退缩。

周子墨说:筱雨,我从不信承诺,因为你,我第一次许诺,等我回来。

刘梦雪本来就是护士,托了相熟的人联系好了医院,立即把慕筱雨的遗留问题解决掉了。刘梦雪是个外柔内刚的人,见不得优柔寡断,看见慕筱雨进手术室前难受的模样,忍不住骂道:“你们要是真付得起这个责任,你不妨把他生下来,我不逼你。但是你们付得起吗?”

慕筱雨咬着牙忍住屈辱的泪水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在一众表情漠然的医生面前宽衣解带的那一刻,她甚至想到了死。爱一个人,原来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身体有多痛,心就有多痛,想到那个人现在也许正在异国他乡做着什么,她忽然有种自虐的快感。

从手术台上下来,她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身体的一部分就此彻底从体内剥离,那是她和周子墨血脉相连的所在,慕筱雨感到一股深深的冷。

临行前一天,方少阳和几个平时与慕筱雨交好的同学来给她送行,在父母的默许下,慕筱雨跟着一群人来到刚开的KTV“昨夜”。那天晚上,大家喝了很多酒,夏波和梁轩合唱了《窗外》,被慕筱雨嘲笑唱出了痞子气质。周子豪的嗓音属于低沉很有味道的那种,他把俩人撵下台,挑了一首《吻别》唱给慕筱雨,慕筱雨嘻嘻哈哈地鼓掌,冲周子豪大叫:“帅哥,我爱你!”

大家轮唱了一遍,话筒递到方少阳手里,他拿着话筒闭着眼睛唱了一首《同桌的你》,一曲结束,慕筱雨边鼓掌边嘲笑他:“啧啧,情深意切啊,但是这首不算,你同桌是那谁谁谁又不是我,你这纯粹就是借花献佛!”

方少阳微微一笑,放下话筒跟大家说声上厕所便夺门而出,推门的瞬间,有个女服务生端着新点的啤酒进来,正好撞在一起,方少阳匆匆一瞥,落荒而逃。他何曾会想到,那个看都没看清楚的服务生就是叶熙文,有时候,不经意的擦肩而过也是一种罪……

身后的喧闹和欢笑逐渐淡去,躲在洗手间的墙角,方少阳抹了一把湿润的眼角,他怕再不出来,自己会失态。

回到包间,慕筱雨正在唱王菲的《流年》:

“……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终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

长不过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哪一年让一生改变

……”

方少阳不小心看见慕筱雨的眼上晶莹欲滴,唇边却挤出一个微笑。苏伊洲,有生之年,纵然狭路相逢,你也偏要选择擦肩而过吗?算不出的流年,猜不透的你。方少阳喝尽杯中液体,在唇边呢喃:“苏伊州,苏伊州……”

高考那两天,天气不是很热,天一直阴着。按区域划分,十一中、四中和六中的学生都到实验中学去考,所以要提前一天住过去。考前的那天下午,偌大的操场上,满满当当全是人,考前的紧张气氛让这些年轻的身体分外兴奋,似乎不发生点什么就过不下去了似的。

晚餐,所有的学生按各学校的区域在餐厅吃饭。欧阳秋嚼着饭拿勺子捅苏伊洲:“快看,你们家那位!”苏伊洲不理她,埋头吃饭。“他可是老看你,饭都没怎么吃,这样会消化不良的,明天万一拉个肚子什么的,那可怎么考啊?”

欧阳秋一脸恶作剧的坏笑,苏伊洲忍不住朝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方少阳举着筷子盯着眼前的饭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周子豪瞧见苏伊洲往这边看,忙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哪知方少阳魂不守舍的,胳膊随着他一推,一碗饭从餐桌上滑了出去,全扣在地上。“哎呀——”周子豪怪叫一声,哪知方少阳竟没听见一般,看见饭碗掉在地上,很平静地捡起来,将菜一点一点收拾到碗里,端去倒在垃圾桶里。

“我怎么觉得方少阳怪怪的?”欧阳秋问,苏伊洲疑惑地点头:“我也从没见过他这样。”正想着,只见方少阳把碗放下,舒一口气,似乎做了一个什么决定似的,抬头开始四下张望。苏伊洲连忙把头低下,可一番搜索后,方少阳还是发现了故意把头埋得很低的她,然后大步朝这边走过来。苏伊洲受到惊吓,拿筷子戳戳欧阳秋:“怎么办,他过来了!”欧阳秋嗤笑,不以为意,继续吃自己的饭。

方少阳在苏伊洲桌前站定,当当当敲了几下桌子,苏伊州抬头不解地看着他:“嗨,好久不见啊。”苏伊洲自以为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方少阳顿时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几乎是咬牙切地说:“苏伊洲,你还能笑得更假吗?我发现你不当反派女一号还真是浪费人才。”苏伊洲朝看好戏的欧阳秋无奈一笑,哭笑不得,问道:“干嘛?有事吗?我看你的饭好像还没吃完。”方少阳好笑地问:“请问,你是在关心我吗?”苏伊洲拿勺子局促地戳着饭:“我就这么一问。”方少阳了然的样子,点点头:“早猜到你会这么说,但我总是改不了自作多情的毛病。”

随即坐在苏伊洲旁边的空位上,认真地说:“高考结束后,我得去参加一个夏令营,我妈给我报的,没办法。可能报志愿之前就见不到你了。”苏伊洲低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方少阳感觉很憋气,但还是继续说下去:“你想到要报哪里了吗?”苏伊洲抬头道:“我怎么知道考多少分?现在怎么告诉你?”“你就说个大体方位,哪个城市,到时候咱们报同一所城市的学校,见面就方便了。”

看着方少阳充满憧憬的眼睛,苏伊洲实在不想继续泼他凉水,略略思索几秒钟,问道:“你先说,你想报哪里?”方少阳迟疑地说:“理科的话,自然是北京最好,但是我想跟你报同一个地方。”苏伊洲笑道:“那好吧,我也报北京。”方少阳这才满意地笑起来,嘴角弯上去,露出雪白的牙齿:“还是舍不得我吧?”苏伊洲没搭理他,准备和欧阳秋收拾碗筷,方少阳忙拦住她们:“我来,我来,怎么能让我媳妇干活呢!”

趁方少阳去放碗筷的功夫,苏伊洲拉着欧阳秋赶紧从餐厅逃出来。欧阳秋不解地问:“我说你犯糊涂了吧?你不是想去南方吗?怎么,真要跟他去北京?”苏伊洲苦笑:“我还不了解他?这么说就是骗他报自己想报的学校罢了,我怎么会跟他去北京呢?”转过头,冲欧阳秋嫣然一笑:“看我是不是特会骗人?”欧阳秋不以为然:“收到通知书的时候看你怎么收场!我看就方少阳那个火爆脾气,还不得把你给吃了。”“那就是以后的事了,到时候,天南海北的,忘记一个人既需要时间,也需要距离。”欧阳秋闻言,望着天空出神,心思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这年的高考题目除了数学,都还算是难易适中,数学真的是太难了,平时一百五十分的题,那些考一百三四十的同学有的只考到一百来分或者八九十分,数学的优势荡然无存。而苏伊洲的数学偏科恰好让她沾了光——因为根本就几乎不会做题,所以也分不出难易来,还是照老规矩来,人家考满分的时候她考六七十,人家考八九十,她还是考六七十,这次数学,苏伊洲考了七十六,语文外语什么的都还不错,所以总分在班里排到了第七名。

分数一公布,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瞎猫碰上死耗子这种事居然会在自己身上上演。分数线出来,一批差几分,本科二批绰绰有余。欧阳秋大叹苏伊洲是傻人有傻福,她们宿舍那位半夜躲到厕所背政治的同学居然才考了三百多分,专科一批都走不了。

二批报志愿那天,苏伊洲在第一志愿填上了南方的S大,不服从调剂。欧阳秋考得不错,一批的志愿已然报完,她的爸爸是医生,她报了云南医学院,子承父业。晚上,方少阳将电话打到家里来,不知道他正在哪里夏令营,只听见背景似乎有海浪的声音:“苏伊洲,你报了吗?报的是北京吗?”

苏伊洲点点头,“嗯”了一声。听得出方少阳很高兴地欢呼一声,随即对苏伊洲说:“这下好了,万里长征终于迈出艰难的第一步。嘿嘿,我可告诉你,你也是有主的人了,在大学里不许和别的男生谈恋爱,听见没有?”苏伊洲不语,无奈方少阳不挂电话,一直催问她:“快点表个态吧,要不然我不停给你打!”苏伊洲笑道:“有你这个帅哥在身边,还找别人干嘛?”

挂断电话,方少阳兴奋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耳畔,苏伊洲看着话筒发了会呆,默默说道,对不起,我又把你给骗了。

在家等通知书那几天,苏伊洲接到一个快递,是从省城发出的,拆开一看,里面有一本存折,还有一张存款单。信纸上了了几行字:

伊洲,原谅我,我一直很矛盾,不知道究竟想做什么。这些是我拿的,本来是为了姐姐,但现在也不需要了。把它们还给你。就要上大学了,保重!

周子墨,你终究还是心太软。

苏伊洲细细一看,存款单上有六万多点,存折上将近二十万,苏伊洲当下找出转让酒店后存钱的单子,四万多点,加一块有三十万的样子。苏伊洲将它们紧紧贴在胸前,心里感觉踏实多了。

开学时间还没到,苏伊洲就早早收拾行李,欧阳秋陪她到商场买了一只拉杆箱,苏伊洲的东西不多,就几件衣服和日用品。在收拾书桌时,从一本笔记本里掉出一张纸,欧阳秋捡起来一看,马上发现西洋景似的大叫:“哇塞,不会吧?这不会是周子墨的杰作吧?”随即指着那张纸的右下角笑道:“子墨,7月6日晚,嗯,嗯,有点意思,哈哈……”

苏伊洲夺过来又把它夹到那本笔记里:“我可从没当过他的模特,不知道他怎么画的,我只是觉得挺好看的才收起来的。”“啧啧,”欧阳秋嬉笑道:“方少阳看见不知道会不会去杀了周子墨。”苏伊洲摆摆手:“从今以后,天各一方,后会无期,恐怕永远见不到了。”

临开学还有两个星期,苏伊洲就买好了火车票,准备提前去学校,她有自己的想法,虽然手里有三十万,但是四年大学下来得花一些,而且毕业后不知工作好不好找,这钱是死的,又不会变多,还得靠自己去挣,她现在是孤家寡人,不像别的同学,退无可退时,至少可以回家赖在父母身边,她是完完全全靠自己的。一想到这里,心里就一片茫然,忐忑不安,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样子。所以,还是提前去熟悉一下环境,顺便找份兼职做,等开了学大家都报到了,工作就不好找了。

出发那天,都立了秋,又下过几场小雨,天气渐凉了。月台上人不多,苏伊洲拉着行李箱安静地站着等火车。天空以无与伦比的蓝一路蔓延出去,阳光明媚,但不刺眼,月台边上的杨树随风刷啦刷啦地呼啸,有几片叶子乘着风飘落到苏伊洲的脚下,苏伊洲长舒一口气,望着渐行渐近的火车,在心里默默说道:再见,昨天,再见!

踏上火车,座位正好靠窗,将行李塞在头顶上方,刚坐下,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一路传来:“苏伊洲——苏伊洲!你给我出来!苏伊洲!你这个骗子……”苏伊洲心里一惊,微微侧头,从窗口看见边跑边往各个窗口张望的方少阳,他满头大汗,眼睛里满是焦急、愤怒和绝望,苏伊洲不忍心再看,也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正欲起身换个靠里的座位,哪知旁边一屁股坐下一个人,并且拍着自己肩膀惊喜地叫到:“苏伊洲,你也这么早去学校吗?”

是姚思远,初中时的好朋友,上了高中后,姚思远念理科,因为不在同一层楼上,时间又紧张,所以都不常见面了。苏伊洲心下高兴,笑道:“那天我听说咱俩报的是同一所学校,没想到竟然同一天走,真好,可以作伴了。”姚思远正待说话,却欲言又止,指指窗外,示意苏伊洲去看。

方少阳铁青着脸杵在外面,脸上的汗也没擦,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恶狠狠地瞪着苏伊洲。苏伊洲心虚,在他无声的质问下,不敢看他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解释:“你别生气,我是为你好,真的……”“你给我闭嘴!”话还没说完,就被方少阳愤怒的声音压过去:“你当时是怎么跟我说的?我那么相信你,你却耍我!你觉着这样很好玩吗?你就是一个谎话精!骗子!你把我所有的东西都骗去了,末了,还不要,随手一丢,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方少阳像个孩子一样没风度地边骂边流泪,满火车的人都在探头张望,苏伊洲手足无措地劝他:“别哭了,别这样,求你了……”火车的汽笛声恰到好处地拉响,“呜——”苏伊洲看着徒劳地站在月台上绝望的方少阳,大声喊:“方少阳——忘了我吧——对不起——”

她没看到,在她转过头的瞬间,月台上的少年难受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那天,他觉得从来不在人前流泪的自己哭干了所有的泪,看着心里的人儿渐渐消失,撕心裂肺的痛,这才知道,这就叫撕心裂肺……

一路上,看着窗外的风景刷刷地后退,苏伊洲一动不动地呆坐着,连原本兴奋的姚思远也感觉到她的异样,不再和她说话。方少阳骂得对,自己就是个骗子,无论这谎言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苏伊洲塞上耳机,随身听里翻来覆去地播着达达乐队的歌,流浪的感觉,很适合现在的心情。也许一段时间后就会好的吧,也许是一个月,半年或者是一年,在强大的时间面前,谁还能永远记得谁?人们不过是生命中的过客,就像流浪在风中的种子,这种感觉太荒凉了,荒凉得承受不起任何誓言和承诺。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到校后,因为还没到开学时间,学校里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都是些假期没走的老生。苏伊洲也没打算住在学校,征求了姚思远的意见,她们俩跑到校外对面街上找了个小旅馆,同老板谈过之后,价钱很合理,也很干净,就要了一个双人间安顿下来。姚思远这次提前到校也是为着找份兼职,她家的条件不是很好,底下有个念初中的妹妹,还有个念幼儿园的弟弟,因为弟弟是超生的,为此还被罚了六万块钱。俩个人目标一致,中午从外边小摊上匆匆吃了碗面,就以学校为中心开始搜索招聘信息。

学校的宣传栏上密密麻麻地贴了很多招聘暑期工的,可是现在暑假即将结束,显然这些都过期了。学校不远处传来很劲暴的音乐声,似乎附近有个卖场什么的,俩人循声找去,原来隔了一条街有个商场,里面正在促销各种家电,大街上随处可见穿着统一的黄体恤发传单的促销人员,看样子应该都是学生。

“不知道该找谁问问。”苏伊洲自言自语,边朝人群里张望,正瞧着,肩膀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苏伊洲“哎呀”一声,回头看去,一个个子高高的男生边打手机边往前走,似乎根本没察觉到刚才撞了人。姚思远皱皱眉,嘟囔道:“这人怎么这样啊,没素质。”

那个男生走了几步就站住了,还在讲电话:“……什么?确定来不了吗?你们为什么不早说呢?现在这边正缺人怎么办?我上哪临时找人?有什么事情应该提前告诉我,我也有个准备时间,你们这么做简直太没责任心了,以后不要找我了,我要是老板,绝不允许有你们这么懈怠的员工!再见!”他啪的一声扣上手机,皱着眉,似乎还在生气。

苏伊洲拉着姚思远走过去朝那人一笑,客气地问:“你好!我们是S大的学生,想找一份兼职,刚才不小心听见你在打电话,好像需要打工的,请问,我们俩合适吗?”那个男生上下打量了她俩一番,看苏伊洲的眼光里透着挑剔:“你有多重?”苏伊洲怀疑自己听错了,迟疑地问:“不好意思,我没听明白,你刚才说什么?”男生于是又问一遍:“我问你有多少斤重。”苏伊洲感觉这个问题很好笑,姚思远也抿嘴而笑。

“我八十三四斤吧,怎么了,你们要招聘举重运动员吗?”男生似乎没什么幽默细胞,转身拎起一个很夸张的维尼熊的脑袋就要往苏伊洲头上扣,苏伊洲吓了一跳:“干,干嘛?”“你们俩不是******吗?我这正好缺俩吉祥物,头套好像有点重,你们能干吗?”苏伊洲和姚思远这才发现他身后的地上堆着一堆嫩黄的衣服,两个夸张的头套分别是维尼熊和跳跳虎。片刻惊讶之后,俩人果断地回答:“干,我们肯定干得了!”

苏伊洲是那种被逼到绝路就很能豁出去的人,现在满大街都是陌生人,怕什么呢?再说,不就是打扮成维尼熊又蹦又跳的吗?太没技术含量了,这还干不了吗?俩人跟着那个男生到换衣间换上那身夸张的衣服,戴上头套,走了两步,这才发现,这个活其实一点也不简单。头套太重了,走起路来头重脚轻,而且脚掌太大,每走一步就摇摇摆摆的,像个鸭子一样。天气又热,闷在这身衣服里,还没几分钟,就开始大汗淋漓。苏伊洲边摇摆身体边问对面的姚思远:“思远,你还好吧?”对面传来闷声闷气的声音:“还没憋死,活着呢!”苏伊洲无奈地笑笑,挣钱太不容易了。

一个下午,俩人又蹦又跳,还不时被过路的小孩拍一下脑袋,或者被来购买家电的顾客要求摆个姿势合影,总之,到了五点半下班时,脱下身上厚厚的服装,俩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太狼狈了。苏伊洲终于明白电话里的人为什么半途而废不来干活了。

换好衣服回到住处,马上冲了个澡,两个人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姚思远闭着眼睛问苏伊洲:“伊洲,你的梦想是什么?”苏伊洲思索半天,才说:“我没有什么具体的梦想,要非说一个的话,我就是特别想要一种安全感,你记得有句话叫‘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吗?能过那样的日子就是我的梦想。”姚思远笑笑,不以为然:“过那样的日子太难了,不知道要付出多少才能换来岁月静好,我倒是觉得还是手里有钱最实在,没钱才最没安全感。”苏伊洲点点头,觉得她说的也没错。

就这样,一直干了十一天,除了穿着服装做吉祥物,她们还扛着贴着商场打折信息的宣传板在街边做活动展板,发过传单,当过空调售货员,总之,能干的都干了,那个男生好像是这些兼职的学生的头,由他出面与商场交涉,工资也是从他那里领。最后一天下午,捏着手中薄薄的一沓,苏伊洲心里很激动,这毕竟是自己第一次挣钱,虽然只有几百块,但是意义非同寻常。苏伊洲打算把它当作开学后第一个月的伙食费。

趁着开学前这两天,俩个人徒步逛遍了附近的大街小巷,学校周围没什么景点,倒是有条街都是酒吧,一到华灯初上的时刻便热闹非凡。苏伊洲记下几个招工的酒吧的电话,留着开学后做兼职。走累了,就在路边坐一会,然后继续走,到处看看,苏伊洲很喜欢这种到处走的感觉,似乎显得很忙碌,有个固定的目的地等着你,让人很安心。

两天后,开始陆续有人来报道了,刚进校园便看见摆出许多桌椅,上面扯着各个系欢迎新生的条幅,一群群老生都很忙碌,登记的,办校园卡的,领被褥的,领水盆暖瓶的,交费的……乱哄哄一大片。苏伊洲和姚思远提着行李寻找自己的院系,姚思远是化学系,苏伊洲中文,找到本系的位置后,便有老生主动迎上来帮忙提行李安排宿舍。苏伊洲手里的行李箱被一个男生提过去,正待说声谢谢,一抬头却发现眼前的人竟然是在商场做兼职时的头。

“嗨,原来是你,你好!”苏伊洲惊讶地微笑着打招呼。“你好!又见面了,维尼熊。”那个男生粲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与先前的霸道和咄咄逼人判若两人。“走吧,今天我就当你的免费导游了。”男生说完就大步朝中文系报名处走去,苏伊洲在后面一路小跑,心里直感叹,腿长的人一点也体谅不到别人的痛苦。那个男生办事很果断,辗转了几个窗口,便办好了该办的,随即帮苏伊洲领了被褥一路朝女生宿舍楼走去。

苏伊洲拖着箱子跟着他,气喘吁吁地问:“同学,你不累吗?要不要休息一下?”“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邵文宇,你呢?”“邵文宇?你……你是不是Z市十一中毕业的?”邵文宇停下来,转身眯着眼打量着苏伊洲,末了摇摇头:“原来咱们是老乡啊,我是十一中毕业的,可是我不记得认识你呀。”苏伊洲笑笑:“你总认识欧阳秋吧?”邵文宇一听终于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那个,那个……”邵文宇本来想说你就是那个数学课上老看小说的女生吧,可是终于没好意思说。

高一那时候,苏伊洲还处于无忧无虑的状态,整天一上数学就看杂书,把欧阳秋的存货看完后,欧阳秋被她缠的没办法,只好去高二理科班的邵文宇那里借,他们俩从小就是邻居,邵文宇的妈妈是老师,家里从来不缺小说,尤其是武侠小说,金庸的十四部著作“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就是在那时候全部看完的。所以,如此说来,他俩还算是旧识,只是没见过面而已。

“久仰久仰!”邵文宇哈哈一笑,很崇拜的样子,苏伊洲笑得很不好意思。既然是旧识,距离自然一下拉进不少,邵文宇一路上给苏伊洲介绍了不少学校的信息,哪里有小商店,食堂哪个窗口的饭比较好吃,周几晚上有活动,夜市在哪里……说话间,已经走到女生宿舍。本来女生宿舍是不让男生进的,但是今天是新生报到,有很多家长进进出出,所以男生也就随便进入了。

邵文宇领着苏伊洲找到301宿舍,推门进去,已经有一个同学在收拾床铺了。“嗨,你们好!”那名女生大大方方地打了个招呼,走过来帮苏伊洲拎背包。“谢谢,我自己来。”苏伊洲忙将背包和箱子放在地上,邵文宇将被褥铺到她的床上——床边都贴着名字,苏伊洲是上铺,正好在那名女生上面。

“好巧啊。”苏伊洲冲她笑笑,随即看见她床上的名字:叶知秋。“叶知秋?一叶知秋,这名字真有诗意。”叶知秋笑道:“苏伊洲是不是改自‘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受不了你们中文系文邹邹的说话,好像都是从琼瑶小说里出来的人似的。”邵文宇铺完床,热了一头汗,从上铺爬下来直喘气。

苏伊洲和叶知秋相视一笑,苏伊洲从包里掏出瓶矿泉水递给邵文宇,他也没客气,拧开咕咚咕咚一气喝掉半瓶,擦着额上的汗说:“忘了告诉你,我是物理系的,来中文系找人的,结果做了一回义务劳动。”说完掏出手机道:“你的号码?”苏伊洲报出一串数字,邵文宇拨了回来,随即挂断:“行了,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我是Z市老乡会的会长。”苏伊洲摇摇手机,笑道:“好的,会有很多事麻烦你的,到时候别嫌烦才好。”邵文宇摆摆手和俩人说声再见就离开了。

宿舍一共住四个人,下午就都到齐了,除了苏伊洲和叶知秋,另外两人是于小婉和陶文雅。相处了一下午,苏伊洲基本上弄清了三个舍友的大体情况。

叶知秋是本市人,只不过住在另外一个区,家里还有一个妹妹,正在念高二。于小婉的家在北方的一个海滨城市,父母都是即将离休的干部,无论打扮还是言谈举止处处透露出她出自优渥的家庭环境,不过她不娇气,言语温婉,脾气也很好的样子。陶文雅的家在本市下属的一个小县城,坐车的话要大半天,她穿着朴素,浑身透着一股子天然淳朴的味道,说起话来很有意思,直白而有喜感,三个人都喜欢和她聊。大家问到苏伊洲的家庭情况时,苏伊洲含糊地说自己是个孤儿,大家顿时沉默,也都没再多问。

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大家眯着眼睛开“卧谈会”,说到小时候的理想,别人的都也罢了,就是陶文雅的理想最好笑。她说:“上初中的时候,我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匹马。”“什么东西?马?”苏伊洲怀疑听错了。“就是马嘛,吃草的那种。那时候我家离镇上的中学很远,每天光骑自行车上坡下坡的累得要死不活的,最可气的是经常掉链子。于是,我就求我妈给我买一匹马骑,那样的话,早晨我骑着马上学,把它拴在校门口吃草,放学后再骑它回家,多好!”

叶知秋忍俊不禁道:“那你妈给你买了吗?”“那还用说!我妈把我训了一顿,说我不好好念书,整天胡思乱想。”“哈哈哈……”大家在床上笑得肚子疼,于小婉睡在陶文雅的上铺,笑得捂着肚子,差点没掉下来,还一直说:“陶文雅,你真可爱,你是我们宿舍最可爱的人!”

……

夜深了,不知谁说了一句:“很晚了,睡吧。”

窗外,月光清凉如水,苏伊洲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在心中对自己说:苏伊洲,忘掉过去吧,新的生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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