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万福并不是完全胸无大志，现实让他懂得了一些道理。以前他不亏欠任何人，如今他也要负债了。生活让他不得不想得多一些，他考虑要不要也像林有长那样，建立起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他有点后悔当年没有听林有长的劝告了，懊悔自己当年目光短浅。时代的发展简直超过了他的预想，不管他愿不愿意接受，该来的烦恼还是要来，他总不能现上轿现扎耳朵眼。
林万福的表情变了，他露出了笑容。李春云对此十分好奇，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也得考虑将来干点什么了。”林万福说。他忽然有一种已经达成了目标的感觉，好像决心一经做出，成功便指日可待一般。
李春云一点不怀疑自己丈夫的能力，她觉得丈夫是个好人，好人没有不成功的道理。这么多年，林万福之所以一直默默无闻，并不是他没有能力，而是他没有觉醒。好多伟大的人都是顿悟的。
林万福酒酣睡意浓，躺在炕上不久就打起了沉重的鼾声。李春云的心情也无比踏实，她觉得这个家的生活也许会从此慢慢地改变。她不会幻想一夜暴富，但是几年之后，她们家必定会一天比一天好。
就这样，林有长出了六万块钱。
单位卖给林万福一套两居室。曲淑琴老人虽然已经孤家寡人，可原单位对待退休老职工的态度不错，还是答应分给她一套单间。林万福从小就跟父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不忍心让体弱多病的老母亲一个人住，于是他决定带着母亲，祖孙三代一起住进新房。母亲空出来的那套房子则用来出租，所得收入归他们家所有，用来赡养老人。
装修是有林万福一手操办的，顾了两个工人，铺上地板和地砖，刮了大白，在当地的家具市场买了一些便宜的家具，就算大功告成了。
搬家的事情操办得风风火火，街坊邻居都知道林家搬到了大房子里，李春云除了忙着往倒骑驴上搬东西之外，还要应对不断打听消息的东邻西舍，千篇一律的重复回答让李春云的那点得意劲儿也逐渐消耗完了。
等一切都基本妥当，全家人累得都想让自己变成石头人算了。晚饭没来得及做，林万福去外面的饭馆买来了现成的。因为没有买林子豪最喜欢吃的锅包肉，林子豪哭号了一通，最后被李春云教训了一顿。
家里乱七八糟，小孩子倒是兴高采烈。林美娇和林子豪躺在堆满棉被的床上，林美娇看到林子豪的脸因为刚才的哭闹而变得黑一块白一块，指着他的脸开始笑。林子豪用手去扒拉姐姐的手指，姐姐突然把手抽回去，林子豪扑了个空。
“妈！”林子豪喊道，“姐姐欺负我！”
“就会告状。”林美娇面带嘲笑地说。
“谁让你欺负我。”林子豪显得很得意。
“就欺负你，怎么的。”林美娇说着又用手指头朝林子豪的小黑脸上扒拉一下。可是这一次，林子豪却笑了。
李春云走过来对他们说：“你俩别闹了，交给你们一个任务，把床上的被子铺好，要不都别想睡觉了。”
林子豪慵懒地又躺了一会儿，不情愿地爬了起来。姐姐已经在叠被子了，他却不理解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在他看来，躺在乱七八糟堆在一起的棉被上睡觉不是更有趣吗。
那天晚上，林子豪和林美娇跟奶奶一起睡。虽然睡觉的地方由炕头变成了床，但是奶奶依旧陪在他们身边。林美娇和林子豪有个共同的爱好，他们都愿意听奶奶讲故事。晚上躺在床上听奶奶讲故事已经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即使在平房住着的时候，她俩也经常睡在奶奶的屋。两个孩子十分佩服奶奶，用林美娇的话来说，奶奶的故事用两座大房子都装不下。其实奶奶有时候讲的故事都是重复的，不过他们一点也不介意。奶奶讲的身临其境，总是能把他们带入故事里，仿佛经历了一次神奇的旅行。
奶奶什么故事都会讲，温馨感人的家庭故事，舞刀弄枪的武侠故事，舍身取义的英雄故事。而众多故事中，林子豪和林美娇最爱听的还要数充满妖魔鬼怪和神秘感的恐怖故事。奶奶讲的恐怖故事大多都发生在农村，每次讲到精彩之处，林子豪和林美娇就缩进奶奶的被窝里。那是他们的碉堡，只要钻进去，妖魔鬼怪也伤不到他们。
搬了家，上学就成了问题。林子豪和林美娇在同一所小学，以前两人都是自己上学，或是和一个院的伙伴一起，或是姐弟俩一起。如今，需要有人送两个孩子上学，这份工作落到了李春云的肩上，既增加了李春云的负担，也增加了家里的开销。两个孩子的个头都到了需要买票的高度，再加上李春云，三个人的车票，这对原本就一般的林家也算是一个不小的烦恼。
老百姓的生活是由数不尽的烦恼组成的，旧的烦恼解决了，新的烦恼不知又从哪里蹦了出来。
“好日子”让林万福和李春云的心态起了变化，他们也觉得理应过上好日子。至于理由，原先四个人挤在一间寒酸的平房里，如今不也住上了两居室吗。所以他们应该过上好日子，也一定会过上好日子。
林万福的脑袋终于有点开窍了。
晚风凉爽宜人，带来了好心情。同样是在饭店里，同样是两兄弟，林万福的态度却改变了许多。林有长全神贯注地听着弟弟的打算，饭店里布满了和谐的气氛。
林万福说：“哥，这次真多亏了你。”
听到这句话，林有长如获至宝，他现在有钱了，可以说是什么也不缺，唯独缺少林万福对他的尊重。其实他这样想显得有些自私，因为他自己也压根儿没把远在美国的大哥放在眼里。
林万福为了请林有长吃这顿饭，特意管妻子要了二百块钱。起初李春云只想给他一百。林万福说她简直是忘恩负义，没有林有长，他们哪里能住上这么大的房子。李春云也觉得自己没理，最后只好忍痛交给林万福二百块钱。房子大了，人的脾气也跟着大起来。林万福觉得自己以前根本不像个一家之主，如今他要挺起腰板做人。
“哥，咱单位过一阵估计要换厂长，这对我来说是个机会。”林万福说。
“老傅怎么了，要退休啦？”林有长问道。这几个国有企业的圈子小得很，林有长说的老傅就是林万福单位的老厂长。
“老傅马上就六十了。”林万福说。
之后两人凭着主观臆断对老傅这几年在厂里的表现大加评论一番，大致内容无非是这个老家伙收了人家多少好处，弄了几套房子，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假公济私的勾当。最后，林有长才步入正题：“你平时跟老傅走得近吗？”
“唉。”林万福叹息一声，林有长从这一声叹息基本也能猜出，林万福之前根本就没做什么准备。
“早知道去年春节的时候给他送点礼好了。”林万福愁容满面地说。
“你说你，万福。不是我这个当哥哥的说你。你总是这样，每次到事情迫在眉睫的时候才开始着急，一点也不懂居安思危。以前我就劝过你，平时多关心关心厂长，可是你呢，人家厂长从你身边走过去，你都不搭理人家，这回看人家要退休了，才想起人家来。换谁谁能帮你啊。我现在都怀疑，老傅到底认不认识你。”
这一次林万福没有跟林有长争辩，在绝对的物质实力面前，他也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看看自己，再看看林有长。一个穿的是几年前买的过时夹克，还不是皮的。一个是西服革履，腕上戴一块金灿灿的手表，脚上的皮鞋亮得简直能晃瞎人的眼睛，估计连里面的衬衣都比自己的一身行头还要值钱。一个人穿成这样，说话自然有底气。出门不用挤公交，而是骑着自己的摩托车，自然与普通人不一样，因为过的已经不是普通人的生活了。
“哥，要不咱俩今晚去厂长家？”林万福说，“给他送点钱。”
“你有钱吗？”林有长眼睛一亮，对弟弟的决定颇为赞赏。
“我暂时还没有，你能不能先借我点。”林万福陪着笑脸，声音听起来是那么低声下气。其实他完全没必要这样做，林有长也不欣赏他这么做。
“万福，我今晚先给老傅打个电话，把你的想法多少透漏给他一点。看他什么反应，实在不行，咱哥俩一起干。”林有长说。
林万福想得太多，一切都源于他的自卑心理。他也不知道这种自卑是何时来到自己身边的。他总觉得，如果跟林有长一起干，就等于寄人篱下，他和林有长的地位就不再平等了。可是眼下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自己不像林有长那么远见卓识，别人没看到机会的时候，林有长看到了。等到林万福自己看到机会的时候，几十张垂涎欲滴的嘴脸都盯上了那个机会。
“行，你先打个电话吧，看看老傅什么意思。”林万福若有所思地说。
东北人是群居动物，凉爽宜人的夜晚，饭店常常爆满，觥筹交错。服务员忙前忙后地上菜，脑子里恐怕顾不上想想别的。倘若稍有走神，把菜上错了，遇上善良的顾客还好，如果遇到的是喜欢占点小便宜的，则可能不声不响地把菜留下，然后以责任不在自己为由拒绝付那盘菜的钱。服务员会挨领班的骂，扣工资是铁定的。
林万福平时很少来这种中上等档次的饭店，这一次他是亲身感受到了有钱的好处。那些菜是平时吃不到的，饺子比自己家包的好吃多了，皮薄馅大，虾饺则是用整只虾仁做的。饭店的桌椅是那样别致，身在其中，会情不自禁地觉得自己同外面那些骑自行车的工薪族不同。当晚，林万福贪酒，多饮了几杯，一肚子的委屈开了闸似的倾吐出来。
“哥，我真后悔当初没听你的，否则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是不知道啊，养两个孩子真不轻松，小云还天天跟我过不去。”林万福说。
“万福，我跟你说，这事咱怪不着别人，当初我那么劝你，我也跟你说了，两个孩子早晚得长大，还有咱爸咱妈的医药费，这都是隐患，那时候你不是不能干，你年轻，品质也好，但是你当时不就是图安逸吗。”林有长皱着眉头，苦口婆心地说道，好像很为弟弟当年的决定而感到可惜。
“就算我当时干，小云也不能同意。”
“我怎么就这么不爱听这种话。”林有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林万福，“万福，你是一家之主，不能什么事都听媳妇的。当年你嫂子也不能同意我单干，你可知道，当时我从存折里偷偷拿出一千块钱给厂长了，你嫂子要是知道了非跟我闹离婚不可。你说那我就干脆别拿了，我不还是背着她拿了吗。我要是不那么做，我能有今天吗？”
“嫂子现在知道这件事了吗？”林万福问道。
“知道了，后来我告诉他了，她不敢有什么意见，因为我做对了。”林有长底气十足地说道。
“说的是啊。”林万福感叹道。他看着杯子里越来越少的白酒，仿佛那就是自己的生命，越活越少。
两人从饭店里出来的时候，连路边摆摊卖水果的都已经回家休息了。林有长跨上他那辆摩托，在林万福千叮万嘱之下呼啸着离去。马路上只剩下他一个人，虽然无处可去，但林万福依旧不愿回家。听了林有长的忠言，林万福觉得好像是家庭阻挡了他的财路。可是他想归想，却依然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在考虑对与错的问题。他曾经认为林有长的决定是错的，没想到错与对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改变，就像科学命题一样。
该怎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小云呢，他本能地想到，随即这种想法被一股倔强的脾气所取代。我为什么要告诉她自己的想法呢，难道说我做什么决定都要经过她的同意不成。今天我偏不回家，我是一个男人，一个每天都按时回家的男人能有什么大出息。
林万福一直是个光明正大的人，他从不隐瞒妻子任何事情。只有一件事，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开口对妻子说的。那是他的底线，是任何人都不能触碰的底线，连他自己也不敢轻易触碰。可是那一晚，林万福打算做个真真正正的男人，因此他要尝试着做一些平时不敢做的事情。他犹豫了良久，走向了另一个可以媲美家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