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豪从收拾完书包一直到跟母亲并排骑着自行车,都一言未发。李春云以为儿子是因为情绪低落,同时也感到儿子的行为有些反常,面对奶奶的离去,他竟然无动于衷。这使李春云想起当年林三德去世时的情景,那时林子豪的反应跟现在一样,直到火化的时候才哭成了泪人。
“妈,不知道姐姐会怎么想。”林子豪面无表情地说道。
“妈打算今天就把姐姐接回来。”李春云叹了口气,“你姐姐知道这个消息肯定受不了。”
“那就先不告诉她,把她骗回来再说。”林子豪思索着说。
“上课好好听课,别想那么多。”李春云不知该说什么,她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尽管儿子面对爷爷奶奶的死亡时都表现出了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冷静,然而她又隐约感觉这两次的冷静是不同的。曾经的平静,是因为不了解死亡的残酷,对于一个连生命的意义都没有理解的孩子来说,死亡就如同神秘的外星人一样。可是有了上一次的经历,林子豪应该多少了解从此以后他将再也见不到奶奶了,那么他为何还会这样平静呢。
林子豪和李春云将车骑进学校,停放在车库里。林子豪还在犹豫地问:“妈,要不就由我来跟老师解释吧,你赶快去接姐姐。”
“没事,不差这点时间。”李春云说。
林子豪不再争执了,但多少表现出了一些不高兴的情绪。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林子豪看到张老师正在给同学们上数学课。李春云在门外叫张老师,声音压得很低。张老师看了一眼母子二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情绪,径直走了出来。
“张老师,不好意思。”李春云的态度很谦卑,“家里出了点事,林子豪的奶奶今天早上去世了,所以耽误了点时间。”
张老师听到这个消息,十分关切地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那还来干嘛呀,打电话请一下假不就得了。”
“没关系,家里的事大人处理就行了,别让这孩子耽误课。”李春云客气之后还陪笑脸,站在一旁的林子豪一直在困惑,到底有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快进入吧。”张老师低头看着林子豪,“回去好好上课。”
林子豪点了下头,穿过两位大人走进教室,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同桌赵美美不等林子豪坐稳,急不可待地向他打探迟到的原因。
“家里有点事。”林子豪边拿数学书边回答。
“什么事呀?”
赵美美依然是一副平时与林子豪针锋相对的架势。不过此刻的林子豪真的没有心情跟她斗嘴,他这一路都情绪低落,从早上开始,他就明白了接下来几天以致今后的生活所要面对的是什么,他没有像爸爸那样抱头痛哭,是因为他不知从何时起学会了不愿再当着别人的面哭泣。所以当几天之后,他一个人独处在曾经既有姐姐又有奶奶陪伴的空荡荡的屋子里时,不止一次流下了难以抑制的泪水。
“你别问了。”林子豪说。
从林子豪落寂的脸上,赵美美似乎读出了什么。于是她带着疑惑和失落将视线转向黑板。片刻过后,张老师就重新回到讲台上。林子豪本想避开张老师的身影,可目光却情不自禁地跟着张老师。好在张老师经验丰富,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尽量不去打扰一个刚刚失去亲人的孩子,并没有瞅林子豪一眼,仿佛什么事也没有似的讲起了课。
林子豪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他觉得张老师至少应该表示一下对他的同情,他没办法站在老师的立场来考虑问题,对于老师而言,既然要面对几十名学生,就要同时为几十名学生负责,不能陪着他一同难过。林子豪的心思根本就没办法集中在课堂上,因为他一直在想,姐姐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责怪全家人。而且张老师对此的反应也在他的预感之内,所以他本不想让母亲把这件事跟张老师说,因为说了也没用,他的痛苦始终是他的,迟到算什么,被误解又算什么,跟真正的痛苦比起来,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下课时间,王霄看出林子豪的心情有些反常,就追问原因。如果说同学之中哪个人值得林子豪对其倾述心中的愁苦,那个人也只能是王霄。尤其是在刚刚失去至亲之人的心境下,这个形影不离的伙伴就更加可贵。
“我奶奶今天早上去世了。”林子豪靠在操场的墙角,哀叹着说。
“别难过了。”王霄对朋友的感情虽然是真心实意,可是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他又能领悟多少。
人类对抗悲伤的本能是与生俱来的,两个男孩没有过多讨论这个问题,他们转换了话题,强迫自己忘掉一切不痛快。他们讨论补课的事,许下诺言要考同一所重点中学。林子豪想得更多,他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将来和姐姐团聚。
另一方面,李春云将林子豪送到学校之后,急忙去单位请了假。她将自行车存放在单位的停车处,破天荒地打了一回出租车,直奔火车站。她还是有点担心这一天林子豪在学校能够能顺利度过,不过当前最需要考虑还是女儿。
赶到祥符音乐专修学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李春云在到达北京站的时候就已经买好了回程的车票,好在不是旅游旺季,车票很容易买到。她找到林美娇上课的教室,跟早上一样打断了正在讲课的老师。说明了情况,林美娇就被准许回家了。
回程的路上,李春云思考良久,内心也挣扎过,最后还是提前把奶奶去世的消息告诉了女儿,而没有采取林子豪先把姐姐骗回家的建议。李春云思考得比较周全,她觉得尽管女儿会伤心,但是这种悲痛是逃避不了的,晚痛不如早痛,而且母女二人单独呆在一起,安慰起来也方便些。
李春云边走边说,起初林美娇还算镇定,不料没走出多远,她的腿就软了下来。林美娇挣脱李春云的手,蹲在地上哭起来。美娇知道自己哭成这样已经不像是一个懂事的初中生,可是她无法抑制极度的悲伤,这股情绪就像有了独立的意志,脱离了美娇的身体,以泪水和哀号的形式从本体上剥离出来。好在从学校出来是通州以外的郊区,倘若在王府井大街中心,李春云就真的会不知所措了。她蹲下来,心平气和地劝慰着女儿。林美娇很坚强,没有让失态的表现长久持续下去,她接过李春云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满是泪痕的脸蛋。李春云见女儿的情绪平复了一些,就又牵着女儿的手走了起来。
列车上卖的东西女儿不爱吃,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李春云在上车之前特意给美娇买了肯德基。女儿一直嚷嚷着什么都不想吃,她就只好参考着收银员的推荐,点了一大堆足够四个人吃的量。
在列车上,林美娇的确如自己所说,无心吃东西。从面目表情来看,也不想多说话。事情来得太突然,她已经耗掉了大部分精力,此刻思维模糊,浑身乏力,只想靠在窗边睡一会儿。李春云没有打扰她,多少让她感到轻松一些。肉体上虽然进入了休眠状态,可是她的心情却依然难受,她跟林子豪一样,保存了太多关于奶奶的记忆,如今这些记忆就只能是记忆了。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浮现出奶奶的音容笑貌,紧接着灼热的泪水就在眼睛里打转。伴随着列车有节奏的颠簸,她沉入梦乡,回到了那个放眼都是红砖黑瓦,耳边时刻萦绕着欢声笑语的小时候。她梦到了奶奶养的那些小兔子,梦到了她和弟弟在炕沿上玩游戏,梦见了奶奶带着她们走在淳朴的街道胡同里。那里没有什么欲望,都是一些民风淳朴的人,那些可爱可亲的笑脸,那些每次见到她都会夸她懂事的叔叔阿姨,都出现在她的梦里。
列车载着无数人的疲惫驶到了家乡,李春云怕女儿着凉,提前叫醒了她。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多。出殡是在后天早上,家里暂时还没有外地的亲戚,只有林有长携着妻子赶过来了,而林若菲因为第二天还要上学而没有来。迈进家门,林美娇一眼便看到了摆放在客厅的灵堂,奶奶那慈祥的面容仿佛正在对她说话。
“小娇,给你奶奶上柱香吧。”林万福说。
“先让她进屋歇一会儿吧。”李春云说。
“不,我要先给奶奶上香。”林美娇说完,从灵台上取了三柱香,用打火机点燃,插在装有大米的香坛里,随后她向后退了两步,跪在地上给奶奶磕了三个头。
磕完了头,林美娇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了起来,目光锁定在奶奶的遗像上。她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如果身边没有其他人,她可能会对着奶奶说几句心里话,可是四位大人就在身边,她有些害羞,毕竟她是明白死亡的含义的。
“小娇,过这边来坐一会儿,大爷跟你唠唠嗑。”林有长用手拍了拍沙发示意道。李春云本想反对,让女儿去睡觉,只是当着丈夫的面没法开口,这个家存在着严重的男尊女卑的遗风,既然林万福没有开口,她只好静观其变。
林美娇面无表情地坐在了林有长身边,静静等待着林有长的反应。林有长开口问道:“新学校还习惯不?”
“还习惯。”林美娇言简意赅地回答。
“几点上的火车。”
“没有注意,反正是下午了。”
“累不?”
“有点困了。”
林有长纯属没话找话,因此他问完了这几句,就再没有可问的了。而且此时他想抽支烟,林美娇在旁边反倒令他不自在。林有长点燃一颗烟,并没有顾及美娇正坐在他身边。林美娇原本对烟味并不反感,但她知道通常大人们抽烟的时候,往往就不会在意身边的小孩子,所以她借着这个机会站起身来,跟大人们说她想睡觉。
林子豪在屋里早已经进入深层睡眠,就睡在原来他和奶奶共同分享的那张双人床上。他的睡姿不好,起初只是躺在床的一边,睡着睡着就霸占了整张床。于是李春云就让女儿睡她的床,她让女儿先躺下,自己稍后就过来陪她。
史凤玉因为第二天早上还要负责给女儿林若菲弄早餐,因此不打算在林万福家过夜。林有长虽然打算为母亲守夜,但是因为天色已晚,林万福不放心嫂子一个人回家,好说歹说终于劝林有长也一同回去。为了满足林有长尽一尽孝道的心愿,林万福没有拒绝林有长白天过来替他守灵的决定。
宁静的夜晚席卷了客厅,曲淑琴老人的遗像显得孤零零的。
“你去睡一会儿吧,我替你守着。”李春云说。
“我没事,我想多陪陪妈。”林万福抽着烟说。
李春云可以在很多方面怀疑丈夫,唯独在孝心这一块儿,她承认丈夫无可挑剔。
当客厅只剩下林万福一个人的时候,他盯着母亲的遗像,回想自己走过的日子,从中学毕业之后就去当了兵,转业回来被分配到工厂,不久便结了婚,进而又开始为家庭和孩子而忙碌。可是谁又真正在乎过他的理想,以及他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追述过往,除了郁闷的时候喝点小酒,唯一让他感觉活得实实在在的人就只有一个,他想起了潘素婷。林万福拿不定注意,坐在沙发上跟在天之灵的母亲对话。他知道这样做对家庭不忠,可是以往的经历又让他发现自己一贯坚持的原则是那样的廉价。看看林有长,曾几何时,他也没把林有长放在眼里,再看看如今,两家人的生活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而且林有长在外面有女人,他多少知道一点,真可谓屋内红旗不倒,屋外彩旗飘飘。
林万福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是思绪刚刚被拉回来不长时间,就又飘向未知的远方,飘向那令他飘飘欲仙的感情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