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万福家的日子一直过得平平淡淡。在二十世纪末期,“平平淡淡”这个词已经离幸福渐行渐远,人们很少会说平淡是福,只有那些依然生活在基层的老百姓才会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虽然林万福当年和林有长都有各自的打算,可是林万福所走的路,并没有给他带来足够的财富。
时间已过午夜十二点,林子豪的卧室里依然亮着台灯。从他写字的速度来看,很容易让人看出他在奋笔疾书,并且心中充满怨气。
林万福这天晚上又喝多了酒,他在起夜上完厕所之后,悄悄地推开林子豪的房门。
“儿子,怎么还没睡?”林万福轻声问。
“爸,你先睡吧。”林子豪没有回头,此刻他不愿意浪费时间,因为他明白,只要他手中的笔稍微停顿哪怕一秒钟,都是在浪费自己宝贵的睡觉时间。
然而,上厕所也能传染,没过多久,就听见李春云上厕所的声音。林子豪眉头微蹙,准备应付一会儿将要出现的母亲。果然,李春云用她那半睡半醒的声音问了和林万福同样的话。不过,这一次林子豪却不再保持沉默,他把笔往桌子上一摔,仰头靠在椅子上。
“我的天啊,这得什么时候能写得完啊?”林子豪怨声载道地说。
“写不完就别写了吧。”李春云说。
“你说不写就不写?”林子豪觉得母亲简直不可理喻,“明天老师要检查的。”
“你不会是听错了吧,老师能让你写那么多吗?”
“怎么不能,那老师简直不是人,一点也不考虑学生的处境。”
“要不明天跟老师好好认个错得了,老师也不会不通情达理。”
“妈!”林子豪已经不屑在跟她辩解,“你还是赶紧去睡觉吧,明天早上别忘了叫我。”
“那你赶快写吧。”李春云轻声关上了门。
如今的林子豪正在读高三,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经常哭泣了。他长大了,尽管受遗传因素影响,个子没有长得太高,却很魁梧。排除个头不论,还算是个东北爷们儿。但是这一晚他有点想哭,泪水在眼眶里轮转。出现这种情绪的直接原因正是他此刻在写的这个东西,或者我们管它叫做检讨书更加直接。
就在一周前,林子豪在下午的语文课上倍感无聊,于是折了一架纸飞机,趁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顺着窗户飞了出去。这一动作躲过了语文老师的视线,却被诡谲的德育主任逮个正着。原来主任早已埋伏在教室后门的窗户下面。那道破木头门的中间有一条缝,那道缝很窄,也许连一个笔记本都塞不进来,不过却足够让主任眯缝起老鼠一般的眼睛查看整个班级的动向。
就在飞机飞出窗户的一刹那,年迈的主任几乎以同样的速度直奔操场。又以同样的速度返回楼上,然后煞有介事地推开门,甚至不顾语文老师的反感。
“林子豪,起来!”
林子豪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他没想到自己的犯罪过程和证据已经被主任牢牢地逮住了,老练的他试图用无辜的表情来装傻充愣,而他的表情无疑使主任更加光火。
“一万字检讨!”主任厉声喝道。
“为啥呀,我怎么了?”林子豪问。
“你刚才干什么了?”主任反问。
“我干什么了?”林子豪也反问。
于是德育主任不慌不忙地把那架纸飞机从背后拿了出来。林子豪傻眼了,但依然倔强地站在那里,好像只要坚持,错的也能变成对的。
“下课后到办公室来。梁欢,你也一起过来。”主任说完,转身离开。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坐在座位上的梁欢一头雾水,低着头小声嘀咕了一句。
梁欢与林子豪完全不同,她是班里学习前十名的学生,皮肤白皙,圆脸,鼻子尤其可爱,给人很调皮的感觉。但是梁欢平时的表现并不调皮,没有人了解她的真正性格,也许是学习的压力把她活泼的天性完全压制了。
“不用担心,肯定是两回事。”坐在梁欢前面的李超群回头说。
“我觉得不是,听主任的语气绝不是好事。”梁欢心事重重地摇着头说。
梁欢自认为自己的直觉一向很准,她回头向斜后方看去,隔着两排的林子豪此刻也注意到了她。她看到林子豪将胳膊肘搭在窗台上,她们刚刚目光相接,林子豪就避开了梁欢的目光,用一双忧郁的眼睛(他恬不知耻地认为自己的眼神很忧郁)凝视着窗外。
语文老师大概是不能接受在语文课上焦点竟然不是自己这个事实,试图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天空。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与课堂内容无关的话题,姑且把话题定义为青少年的品德教育吧,案例则是现成的林子豪。
语文老师并不急于说话,而是先用一根手指不停地点着林子豪,好像在构思词汇,又仿佛已经对林子豪彻底失望。
“林子豪啊,林子豪。”话音刚落,教室里哄笑一片。原来说话的并非语文老师,而是班级里的一位模仿大师,他能模仿所有老师说话的语气和动作。
“谁说的?”语文老师问道。
讲台下面鸦雀无声。
“别招人烦啊,听到没有?”语文老师的眼睛瞪了起来。
“林子豪啊,林子豪。”这一次轮到语文老师了,结果下面又是一阵哄笑,“我都提醒你多少回了,学点语文有什么不好,你说你连自己的母语都学不明白,将来还能学什么,高考语文一百五十分,语文你要是考不好是最吃亏的,你懂不懂?”
“懂。”林子豪十分中肯的回答,“接着讲课吧老师。”
“你还顶嘴。”语文老师毫无戒备地中了林子豪的圈套。班上一些调皮的男同学们早就摸透了这个老师的性格,她的嘴是典型的连珠炮,围绕着一个话题能够从不同的角度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当你感觉她即将说完的时候,只要稍微引导她一下,立刻就能引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没顶嘴,老师。”林子豪用调戏的口吻微笑着说,“别的同学还打算听课呢,别因为我一个人耽误了大家的学习,尤其是梁欢。”林子豪的话引起全班的又一次哄笑,还招来了梁欢的怒目而视。
“现在知道关心同学啦?那当初就不应该说话……”
这一次林子豪没有接茬,因为他玩够了,而且他也明白做事不能得寸进尺的道理。尽管他也算是调皮捣蛋的学生中的一员,但是跟那些整天以此为乐的人还是有些不一样。那些学生除了跟老师作对之外,其余的时间不是用来睡觉,就是用来逃课去网吧。林子豪并非如此,如果他觉得课程的内容有用,他就会专心致志地听课,否则就一个人低着头看课外书,以此来打磨时光。他的书包里总是放着许多小说。
下课铃声刚刚想起,下课的心态却在十几分钟以前就调整好了,因此当语文老师走出教室的时候,学生们早就散开了,谁都没有看她一眼。倒是林子豪在众人的瞩目下前往老师的办公室。他走到教室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梁欢依然稳如泰山地坐在椅子上。
“走啊。”林子豪喊道。梁欢瞟了他一眼,便不再搭理他了。于是林子豪一个人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烦死他了。”梁欢自言自语道。
“你还是去吧。”李超群说,“反正早晚都得去,有个人作伴还不好,顺便看看主任怎么批评林子豪,回来好给我讲讲。”
“你怎么这么喜欢幸灾乐祸啊?”梁欢哭笑不得地说道。
“你就去吧。”李超群发现嘴说不灵,干脆直接拽着梁欢的胳膊,把她拉了起来,直接推了出去,梁欢就这样身不由己地离开了教室。
她刚走出教室,就用余光发现有个人靠在墙边,回头看去,原来是林子豪。
“你在干嘛?”梁欢问道。
“等你呢。”林子豪摇头晃脑地走到梁欢身边,“走吧,我一个人不敢去。”
“你还是闭嘴吧,自己嘴巴臭不知道吗?”梁欢自认为在话语上占了上风,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我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尝过?”林子豪问。
“我……”梁欢顺势抬起手掌,林子豪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梁欢放下手掌,调头而去。林子豪跟在她后面,嘴角浮现出富有深意的笑容。
老师们的办公室是林子豪经常光顾的地方,对此他并不陌生。但是他始终不能适应,他打心眼里认为与老师打交道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他不想进老师的办公室,却还是在课堂上捣乱,其实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个书呆子罢了。
他等待梁欢同去的理由当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和老师眼中的好学生一起被叫去办公室,是他的一种荣幸。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那就是他的感情。他暗恋着梁欢,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就在他和梁欢一前一后前往办公室的路上,他的眼睛也一刻没有从这个女孩子身上移开,他的嘴角也一直挂着笑容。林子豪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下了一层楼梯,下楼的时候,他站在高处俯视她,她显得更加弱小,他恨不能上前去从她身后紧紧抱住她,然后让她转过身来,亲吻她的脸蛋和嘴唇。
几个老师的面孔打破了林子豪的这种幻想,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进了办公室。不仅主任在这里,班主任刘老师也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们,桌子上放着那架纸飞机。
“主任,你找我。”林子豪面无惧色地看着主任的脸,同时还不忘瞥了一眼班主任刘老师,似乎在表达他对班主任的尊重。梁欢则一声不吭。
“林子豪!”主任喝道,“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吗?”
“知道了,折纸飞机。”林子豪最大的优点就是敢于承认自己所做的事,至于课堂上的否认,完全是出于长期以来的条件反射。
“现在你承认了,刚才为什么不承认?”班主任刘老师补充道。
“之前我没想到,后来我一想,主任肯定一直蹲在后门,主任不是喜欢从门缝监视班级嘛,所以就……”林子豪说话的语调很轻松,话里的意思好像在说从门缝里偷窥是主任的一大爱好,令办公室里的一些年轻老师哧哧地笑出了声,连梁欢都在低着头偷笑。
“梁欢,你先别笑。”主任说,“这事跟你也有关系。”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主任。”梁欢满脸惊讶。林子豪注意到,梁欢的脸在那一刻几乎扭曲了,他以前从没见过,多新鲜,他想。对于林子豪来说,梁欢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就像是一堆色泽鲜艳的水果摆在林子豪的眼前,让他不知道该先吃哪一个。
“跟你有什么关系?”主任让刘老师把那个纸飞机拿了过来,他又亲自递给梁欢,“你自己看吧。”
从那架折得不那么严丝合缝的飞机能够看出,飞机已经被人拆解过了。但是梁欢还没有明白主任的意思,因为也只有老师们才会对学生搞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感兴趣。
“把它拆开。”主任颇不耐烦地说。
于是梁欢拆开飞机,满纸的乱涂乱画中,两行清晰可见的字出现在梁欢眼前,令她的心脏怦怦地加速跳动。纸上写着:梁欢实在是可爱,她的鼻子就像樱桃,让我垂涎欲滴,想轻轻地含在嘴里。
主任从梁欢的表情变化看出她已经读到了这些字,于是就开始下结论。
“说吧,你俩现在是不是在处对象。”
“没有!”梁欢有些激动。
“没有。”林子豪赶忙解释,“绝对没有。”
“那你写这些干什么?”主任问。
“就是在练习文笔,我作文不是不好嘛。”林子豪说。
“流氓!”主任的话使林子豪丧失了一切解释的权利,因为他已经被直接定义为流氓了。“林子豪我告诉你,下次再有一次,直接找家长。”
林子豪频频点头。
“你俩回去吧。”
主任把飞机还给了林子豪,林子豪接过飞机,直接揉成了纸团,然后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问道:“主任,你之前说的一万字检讨可不可以少点字?”
事后他觉得这句话纯属多余,因为主任并没有正面答复他,而是直接让他滚蛋。
林子豪和梁欢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自习课已经开始五分钟了。教学楼里一个人也没有,弄得两人都有点紧张兮兮。
“梁欢,我写的那个你别往心里去。”林子豪没话找话。
“行啦,别解释了。”梁欢边走边说,既不回头也不放慢脚步。
后面的一段路,两人均沉默不语。
就是因为这件事,林子豪被罚写一万字检讨,时限是三天。头两天他没有写,而是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主任会忘记。没想到在过了两天的的一个下午,他和主任擦肩而过,主任问他写完了没有。因此直到放学之前,他没有别的事可做,一直在构思如何才能用一万字来表达自己的忏悔。他左思右想,还向以前曾经写过一万字检讨的其他同学请教,答案都不令他十分满意。有的人说直接抄作文,因为主任和刘老师根本就没时间看检讨的内容。有的说找几个哥们儿一起写,这个方法林子豪知道,因为他自己就曾经帮别人写过。还有就是一只手同时握三个笔。以前他觉得这些方法都是很不错的,可是事情轮到他头上的时候,他却把这几个方法都给否定了。
首先拿第一种方法来说,林子豪觉得抄作文书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有那个时间他宁愿多读几本好的小说。找同学代写也不是办法,字迹很容易被主任识破,前提是主任真的会看他的检讨。最后一种方法,他觉得只有弱智才会看不出来。排除了几种投机取巧的方法,林子豪决定用自己的实力来写出一份漂亮华丽的检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