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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道阻且长

地牢之中无日无夜。左钧直再醒来的时候,也不知是何月日,是何时辰。腹中空虚,便也顾不得股臀间火烧火燎般的疼痛,捞过铁栏外的食盘就着手吃了一大口。

馊臭酸涩。

左钧直腹中一阵翻江倒海,呕吐起来,然而肚中空空,呕出来的也只是清水而已。

地上的稻草潮湿腐臭不堪,处处都是之前的囚犯留下的污秽之物。左钧直微微昂起头,仿佛这样能吸入更多高处新鲜些的空气。

他茫然、混乱、恐惧、焦虑。不知道下一场折磨和审讯什么时候来,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判决。还有父亲,他知道自己被关押在这里了么?他会不会很焦急?他晚上没有米饭吃,会不会饿?大雪天夜里若是出来寻他,会不会冷?会不会滑倒?……

缩在角落中无声哭了许久,晕晕沉沉又睡了过去,醒来后却再没有人来提审。

时不时传来其他犯人的□声和哭泣声,如同夜半孤魂野鬼的哀嚎。飘渺的灯火闪烁不定,在墙壁和牢顶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左钧直痴痴然看着,壁上乌影和片片形状古怪的水渍,一瞬间幻化成了扶锄的老叟、持花的稚童、抚琴的佳人、展卷的才子……凡人、神鬼、妖魔、精怪……栩栩如生地动了起来,唱一曲红尘间悲欢离合,演一出大千中炎凉冷暖,舞一支世情里风月情仇。瑰艳奇诡,黯然销魂,不可胜举。

牢狱之中,空虚、恐惧和绝望,有时候比酷刑更能摧残囚犯的意志。

左钧直年龄尚小,定力不足,孤身仓皇入狱受刑,本来很容易入了魔怔。

所幸左钧直有两个世界。陷入了现实的囹圄,心中的那一个小千世界依然鲜活自在。

幼时,母亲曾给他讲方术传中费长房和壶公的故事。讲到“市中有老翁卖药,悬一壶于肆头,及市罢,辄跳入壶中。……唯见玉堂严丽,旨酒甘肴,盈衍其中”时,左钧直十分向往那片壶天胜境。

母亲告诉他,你也可以筑一个属于你的世界。人世间,你多历一事,无论欢喜,无论苦厄,你的世界中便能多一重山、一重海、一重日月、一重乾坤。唯在这世间你所历沧桑积恒河沙数,你的日月山河方能合成一个小世界,一千小世界合成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合成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合成一个大千世界,大中小千世界,合作缤纷多姿、广大无边的三千大千世界。

左钧直生来便有一个麻烦,便是脑子放不得空。只要他清醒着,就无一时无一刻不需要东西来填充他的念思。所以他嗜书如命。然而吃饭行路睡觉,总有书不在手的时候。小时候可以央着父母给他讲故事,然而故事总有讲尽的时候。

他觉得这是一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他在自己的小千世界中纵马飞驰,腾云驾雾,竟能忘了这个尘世中的痛苦和饥饿。

也不知过了多久,地牢门口铁链哗哗作响,靴子摩擦在地面的声音粗糙刺耳。左钧直回过神来,隐约听见有人问狱卒“左……如何?”狱卒道:“……被打傻了……发呆,动都不动一下。”

那人道:“左相……刑已经施了……放人,横竖都是废人了……”

左钧直被丢出了牢门之外。正懵懂着为何莫名其妙便被放了,忽然见到旁边昏迷着的一人身形甚是熟悉。浑身一个激灵,他颤着手抹去那人脸上的血迹和污渍——

果然是父亲。

胸口如同被大锤猛击了一下,震得脑子中浑然空白,四肢都不听自己使唤。

大雪仿佛从来没有停过,天地间一片苍茫。

地上白雪皑皑,父亲的血在雪上,红得触目惊心。

左钧直灵魂出窍。他看到自己单薄微渺的身子伏在父亲的躯体上,抖索了半日,终于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爹!——”

父亲的衣服破烂不堪,一身的白衫被血泥污得看不出来颜色,手足都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

为什么会这样?

惹事的是他,为何受刑的是父亲?!

左钧直这才真正的绝望了。一声声地嘶吼哭叫,闻之摧心。

“快滚!”一个狱卒扔了一卷破席过来,不耐烦地骂道,“你爹不过剕手刖脚,还没死呢!哭什么丧啊!滚!”

左钧直被骂得愣了一愣,他不敢动父亲的手,摸上父亲的颈脉。只觉得他皮肤冰凉,然而脉络还在跳动。

他费力地将父亲抱上那张破席。父亲虽瘦,身量却很长。他只能让他的两条腿都落在地上,自己揪着席子的两角,极艰难地挪动。

从刑部大牢到南城舂米胡同的家,需出正阳门,穿过三条大街。

一路上的行人或指指点点,或避瘟神一般地躲开。寒风割面,左钧直只着了件单薄的袍子,冻得瑟瑟发抖。臀上的伤口又裂开,只觉得身后粘湿的一片。每挪一步,都像是被人狠抽了一鞭。

道阻且长。

莽莽苍苍之间,尘世之色、生灵之声,都渐渐地变得模糊。

孤独。

无助。

渺小。

左钧直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击着筋疲力竭的身躯。僵硬地抬起手推开大门,小院中仿佛被劫掠过,凌乱不堪。

拖着父亲跨过门槛,他终于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疼……

伤口火辣辣的疼……

像是被搁在了蒸笼了,浑身滚烫,连呼出来的气都像带了火。

头好沉……

左钧直痛苦地嗯了声。下一瞬便有清凉的液体轻柔地抹在了臀上,疼痛顿时减轻了一半。下意识地呜咽道:“娘……”

一串格格娇笑:“喊得好!乖女儿!”

左钧直吃了一大惊,一扭头,果然是那个面熟的女人,心中升起厌恶,问道:“我爹呢?”

女子道:“翛翛姐照顾着哪,不用你操心!”

左钧直抽过床边的大衫裹了身子,强打精神翻身下地,冲出了房间。身后女子追出来骂道:“臭丫头!不要跑!”

父亲床边,一个女子正手执湿巾,似乎正在给父亲擦身。

果然是不知廉耻的女人!

左钧直扶着门框,怒道:“不要碰我爹!”

那女子转过脸来,远山黛眉,烟波杏目,一丝不苟的精致妆容一如既往挑不出半点瑕疵。上穿海棠色湘绸对襟袄,白绫竖领,牡丹缀金眉子,下着秋香宫锦宽襕罗裙,露出两尖纤纤绣足。女子见到左钧直,勾唇一笑,妩媚风情。青葱五指探入左载言微敞的襟口挑衅般划过,慢条斯理道:“我不碰,难道你碰?”

左钧直闻她说出这般不伦的话来,满面涨红,正要冲过去把她从父亲身边拽开,双臂却被后面跟来的女子反剪扭住。

“臭丫头!不知好歹!若不是翛翛姐和我及时赶过来,找了郎中,你和你爹早就没命了!”

左钧直挣扎着,“我谢谢你们救我爹和我,这个情我以后一定会还。但若你想借此机会取代我娘亲的位置,想都别想!”

“看看你爹,被打得奄奄一息,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你这么丁点儿,受了伤又发烧,难道还指望你来照顾你爹?翛翛姐才貌双全,哪点配不上你爹?”

这女子伶牙俐齿,说话连珠炮似的。左钧直说书讲古是好手,吵架却不在行。被噎了一下,左钧直脱口而出:

“她是妓女!”

女子冷笑道:“妓女怎么了?妓女就不是人啦?妓女就活该被人瞧不起啊?你爷爷那是丞相,四个大伯也都是高官,你们爷俩落了难,他们唯恐避之不及!你爹曾经也有些文坛好友,如今呢?谁都恨不得和你们撇得干干净净的!翛翛姐对你爹有情有义,不离不弃,我看比那些自命清高的上流人强多了!倒是你这丫头克母妨父,你以为我家翛翛姐想当你的娘啊?!”

“葳蕤!”

左钧直身子本来虚弱,刚才全凭一口气撑着。被葳蕤一通抢白,闻说“克母妨父”四字,想起母亲的死和父亲的重伤,胸中剧痛难忍,眸中泪水满溢,竟又昏了过去。

翛翛狠狠剜了葳蕤一眼,责备道:“丫头够可怜的了,你还说这种重话。”

葳蕤抱着左钧直,愤愤不平道:“这臭丫头向来看不起我们,你还护着她!”

翛翛叹了口气,伸指拂去左钧直秀白小脸上的泪珠儿,道:“到底还是个孩子……也是苦命。”

葳蕤将左钧直抱回房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看着她清淡的眉目,道:“左官人生得这般清俊,据说白度母夫人也是个绝色美人,为何这丫头没有半分美人胚子的影儿?你说是左官人的女儿么?”

翛翛低低叹道,“载言先是为了她,做了他最不想做的官,现在又为她顶罪受刑,险些丢了性命,你说呢?”

葳蕤亦是叹了一大口气,“翛翛姐,你喜欢谁都好,为何偏偏喜欢左官人呢?十几年了,可曾有个结果?他如今也残了,你又何苦呢?”

翛翛站起身来,看向窗外的大雪,脸上似悲似喜,“我十四岁第一次见到他,他站在高楼之上,一身白衣,风神如玉……那时我就知道,他是我心中那人……可是后来知道他是左相的小公子,我觉得离他好远啊……我算什么。”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是个自私的女人,心很坏。他一步步落入尘埃,我竟然暗自窃喜。这一次……”香帕擦了下眼角,她哽咽道:“我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我都不在乎。能触到他一次,就算是让我死,我也觉得值了。”

葳蕤步过去,缓缓握住她手,安慰道:“翛翛姐,去和刘爷说罢,让你离了繁楼。”

翛翛摇头道:“不是不能离。繁楼不留双十之女。刘爷让我留下来做了八年乐司,已是对我莫大的恩惠。我一边要报答刘爷之恩,另一边……载言被夺了官职,谁来养活他们父女两个?”

葳蕤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翛翛姐,你真的……好傻。”

郢京宫城禁中,殿阁所用木石俱苍黑,松柏丛植。放眼而望,一片冷寂肃穆之色。宫人内侍,亦多衣褐、赭。只因今上不喜浮华绮艳。朝中大员入宫觐见,常觉背寒股栗,不知是畏君上之威,抑或是宫中气候寒凉。

明严一径沉思,踏雪而来,两旁青松巍巍,雪重枝颤落他一肩,亦浑然不觉。及至熙宁宫前,方蓦然意识到自入了重华门,竟是一个内侍宫女也没有见到,不由得足下一滞。

这等情状,必是父君回了宫。也难怪听说今日下朝之后,母皇未在勤政殿与众臣议事,只命人送了折子去熙宁宫。他这一趟来得甚急,也未及想这么多。

正踌躇间,听闻雍华声音唤道:“严儿进来。”

宫中女子乌发未绾,粉黛不施。一袭素净软袍随意裹起艳骨风流,赤足如玉,苍青地毯衬出莹润色泽。

母皇大多时候是衮衣着身,金昭玉粹的天子威仪。便是在他面前,亦庄重冷严,训教苛厉。要见到她如此随性的模样,那只能是在父君相伴之时。

他深知母皇之难。如今之江山浩浩、国体泱泱,初现盛世太平气象,皆是母皇步步浴血所搏来。这苍茫天下,本为大楚所一统。历经数代,皇帝昏庸无能,以罹四分五裂之境。及至母皇一代,更是皇室尽为逆臣所屠。母皇流落北齐十余年,终于觅得机会刃仇复国,拥兄为君。然而母皇之兄亦妒其能,在北齐奸人撺掇之下置之于死地,南楚亦险为北齐所谋。未料母皇为天所佑,逃过死劫。南楚存亡之际,挽狂澜于既倒,夺位自立。旧臣皆言母皇幼有不忍之心,然而几番蹈死复生,终成铁血狠戾之主。

母皇对他苛酷,他幼时未尝不曾怨过。然而年岁渐长,明晓母皇唯他一子,未来万里江山、日月乾坤,都系于他身。若他有半分怯懦软弱,何堪担此重任?

熙宁殿空旷宏大,其中烧有地龙,温暖如春。数百座素帛屏风参差而立,其上铁画银钩,风骨凌厉。

此刻他的母皇,正手执朱笔,照着奏折圈点屏风上人名。

母皇勤政,甚重吏考,凡天下郡县以上官吏,俱在熙宁宫屏风上具名。赴任之前,由母皇亲自垂询,所评之语亦录于屏风之上。

“你这阵势,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母皇头未抬,笔未停,语声凉淡。

明严跪下施了礼,恭敬道:“儿臣回京后,闻说母皇今日罢了朝后之议,以为母皇抱恙在身,心中忧虑,故匆匆前来探望。”

女帝扬唇一笑,搁下朱笔,素手拂去他肩上雪片,见已然洇湿了一片,便命他脱了外面衮龙袍,拿了件干爽纻丝常服与他。“看来是真担心朕,连大氅都忘了披一件。”

明严自然听得出来母皇是在讥嘲他同她打官腔,但母子二人皮里阳秋地暗中斗上一斗,早已成了一件乐事。明严换着衣裳,话锋一转:“父君何时回来的?”

女帝道:“比你早一个时辰。现下正在内殿温泉,你晚膳时再过来问安罢。”未露笑意,眉梢眼角却无一处不是春和景明之色。母皇对自己不悦时,只要提到父君,便能冰开雪融。这一招明严屡试不爽。他看着母皇,这些年来,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愈添风韵雍容。只是,无论母皇是艳色倾国,还是貌若无盐,于父君都有何差别呢?

父君这次远下南洋,一去就是半年。眼看着年节将至,若是再不回宫,怕是母皇要派人去捉了。

明严称了声是,女帝忽而敛了容色:“粮道一事,你做得很好。于无声处听惊雷,是朕欣赏的手段。”

明严道:“是母皇教导得好。”

女帝嗤道:“够了。”负手在殿中踱了几步,乌发如丝般柔软披拂在素衣清颜之上,白山黑水一般净华分明。

“左载言不过区区典簿,何劳你如此上心?”

“儿臣在外,听闻左载言被刑部定罪为‘私藏反书,谤讪时政,诟詈朝臣’,褫官夺俸,剕手刖足。儿臣以为此判未免太过荒唐,有损母皇德政之誉。”

女帝闻言冷笑一声,道:“你以为当如何?”

熙宁宫中一时间静谧无声,唯闻窗外雪压青松窸窣碎响。

左载言定罪,证据确凿。借编纂《太平渊鉴》的便利,保存了许多本该焚毁的北齐典籍,又亲口认了左钧直讽喻之言均为他所教唆。刑部之判,俱遵照《崇光律令》,滴水不漏,要想翻案亦难。

“儿臣只是觉得,母皇傲睨天下,自有海纳百川的胸襟气度。”

女帝怫然而怒,“朕若真在意那几本禁书,左载言的手足,岂还在他身上?”

明严心中一动,忽想起韦小钟确同他说过,大理寺二次审录左载言一案时,曾将案卷呈报母皇。母皇阅后,似是无意问了座下左相一句:“朕曾闻,左载言乃左卿之子?”左相尴尬,踌躇不知如何应对。母皇道:“卿父子仿尧舜耶?”众臣皆不知其意,独左相汗流浃背。随后不久,左家第三子,大理寺丞左载文援引前楚诏令,“八辟者,不加刀锯”。左载言世家重臣之后,翰林清贵之臣,为议宾之辟,不可断手缺足,折辱臣节。是以左载言手足得以保留,只是断了经络。

他当时知晓此案终判之决,心中郁然,未深究母皇那话中深意。倒是左相随君多年,竟是体得上意。

母皇拐弯抹角,只怕牵的是《南华经》中盗跖驳孔丘之典:“尧不慈,舜不孝”。

左载言陷罪,左家巴不得将自己摘得远远的。母皇旁敲侧击的一句话,逼得左相出手相救。左载文的那一手,不知左家费了多少脑子才琢磨出来。

要说母皇的这一招,更多的是老谋深算。左载言定刑轻重,她已经留出了余地,变通之权,交给了左相。

这是在试左相。

量刑过之则为不慈,不足则为不忠。

左相一家绞尽脑汁,最终取了一个中庸之道,左载言还是残了手足。

既然已经拿出了八辟的旧诏,那左家不会不知诏中还有一句注解:其犯法,则在八议轻重,不在刑书。

以他了解的母皇,只要左家提出这么一句,将此案奏请母皇做最终裁决,母皇免除左载言之刑,亦未尝不可能。

然而左家明哲保身,点到即止。

人情凉薄,可见一斑。

母皇之心,也可谓冷硬。

明严慢慢道:“儿臣方才置一时之气,望母皇恕罪。”

女帝淡淡哼了一声,明严又道:“闻说儿臣不在京中时,右相韩奉又表过将韩家三小姐嫁与儿臣为妃之意。”

女帝颜色微缓,道:“朕已经说了,此事待你回京再议。”

明严深吸一口气,道:“儿臣愿娶,靖海王之女,沈慈。”

女帝神色微变,良久方道:“朕同你父君,常忧虑你自生下来便众星捧月、一帆风顺,不知情事之艰。”

明严淡笑道:“母皇有父君,是何其难得。儿臣至今不知何人能令儿臣深爱至此。”

女帝道:“慈儿自幼恋慕你,无论哪一方面,皆是未来母仪天下绝佳之选。朕与靖海王……你也知晓。你将来难免后宫佳丽众多,开枝散叶,不可能对慈儿一心相付。朕,不希望委屈了慈儿。”

明严道:“儿臣虽对沈慈尚无深情,但并非不喜欢。将来也必视她为唯一的正妻。若是母皇不想让儿臣娶沈慈,儿臣娶汝阳王的孙女钟蛮亦可。”

“你!——”

大楚立国,开国功臣有三大姓,绵祚流长。至母皇为公主时,皇室罹难,一姓覆灭,沈、钟二姓一脉尚存,即今日已经退隐之靖海王、汝阳王。

“能私动金吾前卫捉人的,只有亲军统领指挥使秦征和金吾前卫指挥使徐暧。秦征是母皇的亲信旧部。而徐暧,是韩三小姐的舅父。”

女帝正色,凌厉双眸深深看进那一双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凤目之中,忽而放声笑道:“很好。你能看清楚这些,总算不愧是朕的儿子。”

“朕也在想,这朝廷,朕是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再让你即位呢,还是送给你让你自己去立威。如今看来,朕无需操那么多心了。”

明严心中一凛。韩奉野心素积,暗中结党营私,打压左相。向皇帝攀亲,也不过是为了讨个护身符罢了。母皇根本就是对一切洞若观火,却偏偏不动声色。不但不动声色,还顺着韩奉之意,给左相下了一个套。

现在还动不了韩奉。即便是以擅动金吾卫之罪论处,也顶多对徐暧加以责罚,韩奉断臂止毒即可,根本不伤元气。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

只是可惜了左载言……

较之母皇愈发隐忍的手段,自己粮道剪羽一案,其实办得还是欠了些火候。

“严儿,”女帝忽温和唤了声,“为帝者甚孤,看似大权在握,实则事事身不由己。”眉如罥烟微蹙,“大婚一事,且先问问慈儿的意思再作定夺。”

明严点头,待要告退,又想起一事来,问道:“儿臣在淮安,听说几名官吏商贾暴卒,事颇蹊跷,百姓却拍手称快。——此事可曾上奏?”

女帝闻言,似颇多烦恼:“未曾。想必以被韩奉压下。只是他万万不会想到,此事乃是你姐姐所为。”

明严吃了一惊,“姐姐?她神龙不见首尾,朝政江湖两不沾,怎会掺和此事?”除母皇心腹之外,天下无人知晓其实他并非独子,其上还有个大他一岁有余的姐姐。韩奉怕是想破了脑袋,也断然不会想到淮安之事与母皇竟有这一层联系。

女帝抬指轻揉眉心,微露疲色:“朕亦是前几日收到你父君的信方知。可曾记得去岁淮河水灾后离奇身亡的水部郎中蓝烟?原来你姐姐她,早与蓝烟私定了终身,本待今岁告知你父君与朕便择日成婚,不料蓝烟却横死淮安。你姐姐暗中调查,竟扯出一连串的贪污重案来。她一怒之下便下了手。若不是你父君及时将她逮回京城,这事儿便不好收拾了。这桩淮河水灾牵连出来的大案,追溯源头,恐怕韩奉脱不了关系。朕未轻易向韩奉下手,也正是这个原因。”

明严敛眉不语。姐姐……已经好几年不曾见过面了。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他们总因为争夺父母而吵架。小姑娘叉着腰揪着他的襟前,恶狠狠说:“你长得像娘,那娘归你。我长得像爹,爹就是我的!咱们一人一个,谁也不许抢!”这普天之下,敢明目张胆欺负他的,也就姐姐一个吧……想来姐姐的性子更类母皇。那般烈性那般坚忍那般执著,又岂会容忍所爱之人白白死去?

韩奉之案,已经不可能善了了。

女帝见明严默然,淡声慰道:“此事关系重大,牵扯甚广,需从长计议。你回来得匆忙,先回宫歇息会儿罢。”转身时忽又笑道:“还有一事倒是有趣。你父君回宫之时,撞到了一个人。”

这个“撞”,是货真价实的撞。明严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女帝笑道:“是啊,这事儿十几年都没发生过,所以才叫有趣。那人正是括羽。”

明严更奇:“怎会……”

“括羽当时独自在校场练箭。据你父君说,应是眼上蒙了布,所以也没看到你父君。那孩子定性极好,你父君落地时竟未察觉。括羽不识得你父君,以为是外来刺客,便动了手。”

明严“噗”的一声笑出来,“这孩子还真是胆大。”

“自然,你父君也不识得括羽,便把他拎到了朕这里。”女帝面上笑意甚重,显然此事令她十分开怀。“你父君很喜欢这孩子。”

明严笑道:“这可是让儿臣嫉妒了。父君对儿臣,亦不曾表示过特别的喜爱。想来是儿臣未让父君撞到过。”

女帝笑斥道:“胡说。你俩的性子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放一块儿半日都无一句话说。他纵是再疼爱你,又能怎么表现出来?”

夜色如墨渲染,星月浅光幽暗。她仰着头,一排排高大书架巍然峙立,如兵列阵,直指阁顶繁复藻井。浓郁的书香并着芸香草的味道令她心醉神迷,闭着眼深吸了一大口,她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畅快起来。

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银球轻轻打开,取出一枚珠子。那珠子散发出皎洁潋滟的清光,一圈圈荡漾开去,弹指间,将这一片偌大书阁浸润在在如月清辉之中。眼波从排排书架上经史子集浩瀚部略上流过,墨眸绽放出萃灿神彩。

书卷一展日月长。

捧着一卷书躲在角落里正看得入神,忽听到几声啜泣。断断续续地从书架间的缝隙飘进她的耳中,在这万籁俱寂的夜中显得十分阴森可怖。

毛发都乍了起来,心如擂鼓。仿佛打翻了镇妖塔,妖魔鬼怪的各种形象唰地从她脑海深处涌出,四下飞窜。

正不知所措时,那哭声似乎停了。

她抖抖索索爬起来,从那书丛上望过去——

正对上一双眼睛!瞳仁儿漆黑,恰如扶桑百鬼夜行图上画的座敷童子一般!

她惊得几乎要尖叫,慌忙捂住了嘴,脖颈上一紧,顿时喘不过气来。她奋力挣扎,顾不得许多,狠命将那架书向对面一推。

颈上的钳制松了,那书架晃了一晃,又被扶正,架上书哗啦啦地砸了下去。

惊魂未定,她想起来方才那掐着她脖子的手是小的,暖热的,必然是人了。心中松了松,绕过去一看,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孩从书堆里爬了出来。只是那脸……处处青肿和伤痕,方才书页在他脸上划过,又多了几道新的血口子。一双眼亮若暗夜寒星,又似荒野孤狼,带着几分凶狠和狐疑盯着她。她被吓了一下,嗫嚅道:“你这伤……不是我弄的吧?……”

那小孩紧盯着她,慢慢收敛了眸中的厉芒,却不说话。

她吞了口口水,紧张道:“这么晚来这里,你不会是太子吧……不对,太子十八岁,哪像你这么小!”她自嘲地笑了笑,想着方才被这小孩惊吓,脑子都浆糊了。

一抬眼,那小孩仍是死盯着她,令她心中发毛。

“你看着我做什么……我、我是翰林院来的,查阅史籍……”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怪小孩什么都没问,自己为何就心虚了?还有一种被逼供的感觉?……真是的,在宫里能被伤成这样还偷偷哭的,必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官宦之后了,恐怕是这文华殿中的小太监什么的。

她没有兄弟姐妹,母亲去世后,她在京中也没少被野孩子欺负。突然遇到这样一个更小的孩子,心中便生了怜悯爱护之意。

拿着珠子照向他脸,伸出食指十分轻柔地擦去那孩子脸上的血珠儿,小声道:“很疼吧?”

那孩子被她突然一碰,骤然后退两步,面上现出警惕之色。

她觉得十分有趣,笑道:“以前我给我家门口一只流浪的小狗喂食,它也是这副表情。”

那孩子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她这才发现他睫毛极长,小扇子似的。

“好啦,”她发愁地叹了口气,“我要收拾书了。”

窗外忽然射入炫目亮光,刀剑撞击的铿锵之声冷硬而令人心悸。她慌乱地站起身,文渊阁厚重的大门被轰然撞开。禁军戈矛如林,分作两边,一名佩刀将领雄赳赳而来,厉喝道:“逆贼左钧直擅闯文渊阁!给我拿下!”

眼看着金甲护面的武士就要把她按到在地,父亲却不知从何处飞跑了过来,张开双手拦在她面前,大声道:“住手!”

一柄长枪直直搠穿了父亲的胸膛,滴血的枪尖正抵在她的喉心。

左钧直大喊一声,猛然坐立起来,才发现自己是在自己床上。身上如被水浸过,依然颤抖不止。她心口狂跳余悸犹存,跌跌撞撞奔出房外,冲入了父亲房中。

父亲还好好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

她轻唤了声“爹爹”,终于伏在床上泣不成声。

一双手臂将她揽入温暖怀中,沉厚声音从头顶传来,“钧直莫哭。”

她紧紧抱住父亲,反而哭得更凶,抽抽噎噎道:“爹爹,我好怕……”

左载言手腕抚着她的头发,轻言细语哄着,却闻她道:“是钧直不听话,害了爹爹娘亲……钧直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割了,手脚剁了,来补给爹爹……”

左载言心中一惊。四周邻里有人说钧直克母妨父,他偶有听闻,不曾放在心上,不料她小小年纪,却介怀了。

这小小的身子,装的满是愧疚。

左载言将钧直推正,严肃了脸色道:“钧直,听爹爹说,你娘去世,是因为她的心魔。爹爹受刑,也和你没关系,只是朝中有人看你爷爷和爹爹不惯。”

左钧直茫然仰头,含泪道:“是因为爷爷和爹爹做坏事了么?”

左载言温和道:“没有。朝中的事情,钧直长大了就会明白。”

左钧直道:“我知道,是‘党争’。”

左载言失笑,书上得来终是浅,这小丫头哪里知道什么是党争呢。想如以往一样捏捏她的小鼻子,才发现已经动不了了。手抬起来,又颓然垂下。

左钧直一双小手捉住他的大手,可怜巴巴而又忐忑道:“爹爹真的不恨我吗?”

左载言心中难过,伸臂紧紧将她抱在怀中,叹了两声:“钧直,钧直。”

爹爹疼爱你还不及,又怎会恨你?

是爹爹没有照顾好你。

父女心意相通。父亲虽然未说话,左钧直却能从这紧紧一抱中感受到他满溢的爱怜,心中顿时安然。

左载言感觉到钧直猫儿样往他怀里又钻了钻,听见她带着浓浓的鼻音喃喃道:“爹爹,以后我保护你。”

心口又酸。

这个女儿与众不同,他身为父亲,最是清楚。她如果说什么,那就一定会做到,你不知道她会出什么招数,所以阻拦也没用。她一定会做到。

左载言又是感动,又是心疼。轻唤一声“钧直”,却不闻回答。借着月光细一看,小脸带泪,双目紧闭,原来是这一通折腾后疲惫不堪,已经在他怀中睡着了。

女儿的睡颜乖巧可爱,他抱着她,竟觉得胸口饱满幸福,之前的那些怨尤和自怜忽的烟消云散。他想这个小生灵当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每每在他失去方向的时候,以一种柔软的方式让他振作起来,一步步穿过迷雾,一步步地走下去。

只要钧直还在,他永远不会一无所有。

郢京这年的雪尤其多。到了小年,总算停歇下来。天空是难得一见的湛蓝澄明,畿道两侧大树光秃秃的枝桠根根朝天,爽利而凛冽。

东城,一台覆着深红色厚重幕帘的大轿自皇城东安门而来,缓慢而威严地前行,几名着绯色或青色官服的庄肃男子骑着马,紧随大轿左右。

路上行人见之,无不恭谨避让。偶尔遇上其他官员,领头在前的那绯袍金银花带的中年男子便拱手为礼。

端正方肃,恭慎庄敬,正是当朝左相一贯的家风。

将近左府朱漆大门时,斜刺里闪出一个单薄人影,迎着轿子跪下叩了一首。

绯袍男子示意停轿,马上有小厮走上前去呵斥道:“何人敢拦左相的轿!”

伏跪的少年并未抬头,只是清声道:“父亲不能行走,钧直代父亲前来恭贺左相大人寿辰。愿左相大人福寿安康,松鹤长春。”

绯袍男子脸色微变,下马去轿边,与轿中人低语。旁边一名青袍青年却哼道:“只要你们不惹是生非,祖父自然能福寿安康!”

绯袍男子听到,沉着脸斥责道:“承焕,不得胡言!”

那青年一脸的不服气,马鞭抽得“啪”地一响,驱马向后行去。少年微微起身,仍然头颅低垂,语声平和恭敬:“钧直还要谢左相和四位大人宽宏大量,襄助父亲。”说着,又是深深一叩首。

左钧直已经听父亲说了左载文为他举诏开罪之事。无论左家人做到何许程度,终究是帮了父亲。这个恩,必须谢。

左相每年小年生辰,无论他是否接受,父亲都会私下前去拜寿。今年,并不可以断了这个礼。

绯袍男子正是左相长子左载贤,官居正三品太常寺卿。

左载贤缓缓行到左钧直跟前,道:“你起来。”

左钧直如言起身。左载贤打量了她两眼,道:“你父亲能保住手脚,那是皇恩浩荡。若是持身守正,又岂会魑魅缠身?”他语调平平,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苛责之意。见左钧直默然无语,只道对这么小的孩子多说也无益。一挥手,旁边下人呈上一张银票。

“你父亲被革了职,想必家中度日艰难。这有一百两银子,拿去过个年罢。”

左钧直蓦然抬头,面上闪过一丝痛楚和倔强,一拱手:“多谢左大人,钧直不敢要。”说着,垂首决然退至路侧。

左载贤看了她一眼,翻身上马催众前行,再未回头。

左钧直只待马蹄声远去才抬起头来。那队人马中有一个青色身影她是熟悉的,如今他亦同左家人一样,面如漠然秋霜。

那是父亲同科中举的状元郎。状元夸官时,她去看过热闹。那等风光令她羡慕不已,连带着将那春风得意的潇洒状元郎也一起喜欢了。后来状元郎与父亲同入翰林院,她亦见过多次。小小人儿春心初萌,心想以后若要嫁这样的人多好。后来却知道他做了左载贤的乘龙快婿,也就是实际上成了自己的姐夫。她失落了许久,才知道自己果然是比不上左家正经的大小姐的。好在她爱书胜过于爱状元郎,所以这事儿也渐渐忘在了脑后。

今日再见到状元郎,早已没有了当时心中的那一阵紧张慌乱。这才发现那状元郎,其实比爹爹要差了许多,却不知当时为何会迷迷糊糊地动心。

默默鄙夷了自己一番,一摸袖袋,忽然发现自己那本随身带着的写字簿子不知道哪里去了。心中焦急,拔腿就向贡院西街跑去。

翛翛推开门时,正看到左载言狼狈滚翻在地,费力攀着桌腿想要爬起身来。她双手从他胁下穿过,半抱半扶地让他坐到椅上,拍净了他身上尘灰,方问道:“渴了?”

左载言一言不发,用双腕夹着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低头喝了一口。

翛翛静静看着他笨拙的样子,未拦他,亦未帮他。这个男人的性格她很清楚。外表温和谦逊,骨子里却清高傲气。

可她恰恰就爱他这一点。

左载言道:“你怎么又来了?”

翛翛轻抿丹唇,笑道:“每天都问,你累不累?”

左载言无声夹起茶杯,喝完了杯中茶,道:“怎么还不走?”

翛翛倚着墙,身段妖娆,“怎的?你要去方便么?我可以帮你呀。”

左载言“咚”地搁下茶杯,微恚道:“不用。”

翛翛蹭过来几步屈身凑近他,挑着眼梢小声道:“没关系呀,你昏迷那几天,该看的不该看的,不都看过了?”

左载言怒意更甚,却不好对她发作,侧了头去不愿看她。她却十分顽固地转到他另一边,道:“这几日是不是十分不舒服?你有洁癖。丫头到底年纪小力气小,又是你女儿,许多事情她来做不方便。请仆人吧,你们又请不起。”

左载言哼了一声,翛翛知道自己说到了点子上,趁热打铁道:“那日见到丫头抱着一堆衣服在井边洗,一双小手儿冻得红萝卜似的,你这做爹的竟忍心?”

许久的沉默。

翛翛终于耐不住,起身道:“我烧水去。”

左载言忽道:“过来。”

翛翛心中一喜,看着他眉宇清华,目光如静水流深,正是夜夜魂牵梦萦的模样,不由得痴痴然走到他身边。

翛翛。

初次见她,是十四年前的一次诗会。那时她正值豆蔻年华,甫一出场便吸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许多才子问她花名为何。

她却不答。笑意如水清浅,指竹为题,击鼓为令,求请众才子联诗。

“卷箨正离披,”

“新枝复蒙密。”

第三个便点到了他。

“翛翛月下闻,褭褭林际出。”

她停了击鼓,举酒一杯,笑靥如花,“岂独对芳菲,终年色如一。妾身,名叫翛翛。”

那两句诗令她声名鹊起,后来以江北第一诗妓之名艳冠群芳,独领繁楼花魁六年之久。

左载言抬起右手。目光专注,手指修长美好,却软软垂落。长在他身,不由他心。

翛翛眼看着他手碰上自己脸庞,一颗心狂跳不止,眼眶微热。

六年迎来送往风月情长,八年冷眼袖手繁楼观笑。本以为看透红尘情爱,早已不是患得患失的青涩少女,却在他一顾一触间春泥融水。

左载言面无表情道:“有感觉么?”

翛翛睁大了眼睛,不知他所言何意。

“从我回到郢京,你就开始缠着我。我知道你所求为何,当时我给不了,如今更给不了。”

翛翛含笑道:“我想要什么?”

她真是爱极了这般调戏他,就是吃准了他面皮薄,却又从不会对人疾言厉色。

“你喜欢的不过是十四年前的那个人。能陪你花前月下,吟诗作赋。如今我废人一个,吃喝拉撒无能自理,身无分文一无是处……”

翛翛突然打断他,“你嫌弃我是风尘女子么?”

左载言摇头。“钧直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忽的低头,吻上他的唇。

他睁着眼,她亦睁着眼。

十四年,她终于如愿以偿吻到他了。他昏迷中她也偷偷亲过,怎如此时他双唇温软、气息温厚?

左载言凝眉冷声:“翛翛,你过分了。”

翛翛扬眉轻笑道:“我本来就是没脸没皮的人,就算我现在对你用强,要了你的人,你又能把我如何?”看到左载言面如冰霜,她心中忽然莫名升起怒意,郁结不散。走到门边,突然回头大声道:

“左载言!我翛翛爱了你十四年!以后四十年我还是会继续爱下去!”

“你赶我我也不走,骂我我也不走,你说你的心都在白度母夫人身上,我也不在乎。”

“我前六年睡了许多男人。每一个我都当成是你。”

“十四岁我就进了风月场,你以为我还稀罕那花前月下?你以为我喜欢你,只是喜欢你的长相、喜欢你左家子的身份、喜欢你能诗会赋?放屁!云中君我都见过,哪一样不是人间极致,我怎么没有喜欢他?”

“左载言,我仰慕你,喜欢你,喜欢的是你的傲气,是你折而不屈的心啊!”

十多年压抑的情绪终于淋漓尽致地爆发出来。翛翛冲出屋外,深深吸了一大口寒冷而清新的空气,才发现自己还是没能止住泪。胡乱抹了两把脸,也顾不上妆容,只是想发泄。走进厨房,把一灶火烧得噼啪作响,热浪袭人,方觉得舒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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