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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君臣角力

天朝常例,春节有三日的假,初四上朝。

皇城根下寒风凛凛,巨大镶金灯笼高高悬挂在城楼之上,为深冬拂晓亮起一抹暖色。

寅牌将末,午门外已经陆陆续续聚满了手执笏板准备上朝的文武官员。

众官新年初见,彼此都在热热闹闹地相互恭贺新禧。

声音忽的淡了下来,无数道目光汇聚向浓密大雾中渐渐现出全身来的一道白影。

白绫衫子如照月光,葱白米色的素净长裙水波曳地,一幅长而宽的青绫束出不盈一握的纤纤楚腰。青丝未挽,流瀑般长长垂至膝弯。两绺乌发顺着胸前曲线柔曼弯曲,尖尖发梢随着步伐的轻移轻晃,似是勾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面不敷粉,却细白如珠玉。唇未染朱,樱色浅淡却动人。眉色难得地浅浅描过,翠羽一般斜飞入鬓。

极素净的一身打扮,不艳,不娇,甚至没有一丝所谓丽人那种姣花照水弱柳扶风的柔美。

人们只是心中平平生出一种感觉:这女子莫不是国子监、藏书楼那种地方生出的一缕精魂。一身的浓浓书卷气,好似寒石清泉般净心涤志。

女子一步步向午门走去,群臣目瞪口呆地看着,终于有人惊叫出声:

“是左钧直!”

“是左钧直!”

九排九钉的厚重朱漆大门轰然大开。

众朝臣看着左钧直直直地跪了下去:

“罪臣左钧直,求见皇上。”

数名金甲卫士执刀而出,凶神恶煞地便要将她拿下。但见她起身退后一步,手上一枚火药引信沙沙地爆着火星,如蛇吐信。

左钧直漠然道:“我要见皇上。谁敢近前,我与尔等同归于尽。”

左钧直入兵部之前消失过一段时间,彼时造佛郎机大炮尚是机密。然而去年秋狝过后,佛郎机大炮现于世间,左钧直造炮之事也被私下传播开来。

所以她此时手持火药,百官无不心生惧意,有胆小的已经拔腿而逃。那些卫士没料到左钧直竟然是有备而来,无一人胆敢近前,慌忙派人进宫通传。

皇帝宣召。

宫城之中聚起重兵,手执铁盾严阵以待。左钧直独自一人行走在前,周围十丈之内,无人敢近。

幽蓝的天幕上细月一钩。

宫城巍峨肃穆,重重楼宇气势雄浑,昭示着天家之无上权威,沉沉地令人心生敬畏。

太和殿中已经亮起明明烛火。

一名手执拂尘的内侍前来向左钧直道:“请左姑娘前往勤政殿等候!”

左钧直施礼道谢,一如以往扮男子为官之时。看得群臣咋舌。

左钧直方走了两步,穿着明黄锦衣的明德忽然飞奔了出来,抱住她的双腿,呜呜哭道:“本太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那内侍慌忙叫道:“太子不要——”

卫士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刀枪如林,将左钧直和明德包围在正中。

左钧直不紧不急地将火线引子递给明德,倾身将他抱了起来。

那内侍尖叫道:“左钧直,加害太子,连诛十族!”

左钧直淡淡看了那内侍一眼,拿着火折子点燃了那引子——

数千卫士、文武百官,此一刻无不汗流浃背。引信燃烧的哧哧之声清清楚楚地飘浮在清寒空气里,锯齿裂木一般割得人鼓膜发疼。

这左钧直,好大的胆子!

随着一声尖啸,一支漂亮的彩虹烟火突飞而出,在幽暗夜色中绽放出绚丽色彩。

明德从来没有亲手放过烟火,男孩子天生有对炸药、兵器之类的喜爱,欢喜得咯咯直笑,又点燃了第二支、第三支。

“姐姐,这就是你说要送我的新年礼物?还要还要!”

素白身影渐行渐远,卫士和百官眼睁睁地看着明德太子欢腾地在左钧直怀中跳个不停,带着发上的两根明黄穗子跳来荡去,一个个都惊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刺着云海龙纹的深青衮衣带着冷威洌香进了勤政殿。低低一声,屏退了执麈捧砚的众内侍。

一殿幽寒,殿角窗外,一枝腊梅绽蕊吐芳雪未消。

“陛下一夜未眠,恕罪臣耽搁了陛下休息。”

御案上数枚蜡烛燃得只剩了最后一滩蜡油,砚中朱墨未凝,一殿中俱是幽幽淡淡的龙涎雅香。

明严浅浅抬眼,目光如涓细溪流淌过面前屈跪在地的素净容颜,无波无绪道:“朕已下旨处死朱镝。”

左钧直亦是答得波澜不惊:“陛下多虑了。臣今日,不是为括羽求情来的。”

明严面上闪过一丝异色,左钧直双眉清平,垂目道:“臣混淆朝纲、结交夷族、德行不检,自知罪大恶极、时日无多。臣今日冒昧求见陛下,只是因为幼蒙父亲教诲,做事贵有恒,有始则必善终。陛下昔日命臣编纂瀛环图志,详述海内万国之历史地理、政制人文,究外夷之长技,强中华之国力。陛下之语,臣三载来未敢有一日忘怀,夙兴夜寐,唯恐辜负圣眷。今臣以死罪之身,无颜再效忠陛下左右。不能终事,是罪臣无能。书成三卷,敬呈御览,恭祈圣鉴。愿陛下千秋万代,国祚永隆。”

一字一句,平静却决绝。说罢,深深伏贴于地,双手呈上三卷手稿。

明严闻言大震。

薄而清雅的竹缕纸,端庄小楷如行云流水。字如其人,不见半分矜娇之气,却是澹然中见灵蕴真意。

书名至简,曰《万舆志略》。开卷序录:

以守为攻,以守为款;用夷制夷,畴司厥楗:述筹海篇第一;

纵三千年,圜九万里,经之纬之,左图右史:述各国沿革图第二;

水国恃舟,犹陆恃堞;长技不师,风涛谁讋:述战舰条议第九;

五行相克,金火斯烈;雷奋地中,攻守一辙:述火器火攻条议第十。

合共十卷,论及夷情、武备、海防、历法、货币等诸多内容,然而完稿者十仅有其三。

再往后翻,乃是叙文一篇。“……《易》曰:‘爱恶相攻而吉生凶,远近相取而悔吝生,情伪相威而利害生。’……然则,执此书即可驭外夷乎?曰:唯唯,否否。……传曰:‘孰荒于门,孰治于田?四海既均,越裳是臣。’叙万舆志略。”

这一篇叙文,述说书写本书之缘由和成书意义。墨色明显较其他文稿更浓,湿气郁然,分明是新写。读到最后一句,明严紧抿的唇角微抖,忽的将这三卷书稿愤懑往御案上掼去。

孰荒于门,孰治于田。

四海既均,越裳是臣。

这四句,他此前见过一次。仅仅一次。

若非那一次,他绝不会知道这四句话出自何处。

他身为太子,自幼蒙受整个天朝最有名望的翰林学士授业,却也没有读过这四句古诗,更不知道,越裳乃是上古越族的一个小国家。

若非那一次,他也绝不会知道这四句话的真正意思。

“谁会任由自家门庭荒芜,而单单去治理外面的田园呢?唯有先把自己的国家治理好了,四夷诸国才会臣服啊!”

是她!是左钧直!

她根本在十年之前就已经见过了括羽,给他点出了这四句险些令他被逐回南越的冷僻诗文的出处。

没想到他二人相识如此之早。

甚至,早过于他见她。

“陛下生气了?”左钧直微笑着抬起头来,“孽子孤臣,有何值得生气的呢?”

明严双臂撑案,面上仍无波澜,眼底却已是黑云垂天。

“陛下是明君,是让四夷来王的不世雄主。恕罪臣驽钝,想不明白陛下为何会突然为了几句话而生气,更想不明白,陛下为何会突然怕了一个手下无一兵一卒、一身武艺尽被封死的人。”她忽然厉声道,“难道只是因为一个不知虚实的皇嗣身份么!”

“左钧直!”

她目如火炬,面上毫无畏惧之色,“一个家国俱灭的伶仃遗嗣都能让陛下彻夜难眠,下令赐死,那么北面鞑靼兀良哈骚动不安、南面交趾国界争端不断、东面扶桑虎视眈眈,西洋列强纷纭而起,敢问陛下又有何胆色雄踞中土、攘服四夷!”

明严定定看着左钧直,忽的哈哈大笑,凤目却仍是一片深寒,“左钧直,朕算是知道你为何能不动兵马而平西域。煽弄人心,你倒是一把好手!”

左钧直轻轻笑了声,“要说玩弄人心,和陛下相比,罪臣真是自叹弗如。”

“先拿臣逼得括羽现身,再借八英将他捉拿,括羽心地纯良、重情重义,却被陛下逼得自绝明志,以求不负忠义不负亲恩。敢问这世间,有谁能似陛下这般轻轻巧巧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上?”

“果然是人之将死,其言也真。”明严勾唇浅笑,“朕识得你凡十年,总算是又看到你嚣张了一回。”他双臂环抱,有些慵懒地半靠在御案上,“朕若这么轻松地被你激怒不杀括羽,那朕这么多年的皇帝真是白当了。”

左钧直不疾不徐道:“括羽死,则臣死。”

“砰”的一掌拍在御案上,砚台笔洗皆跳了起来。“你竟敢威胁朕!”

“那得看陛下觉得罪臣这条命,到底有多金贵。”左钧直低低笑道,“陛下莫笑臣狂,可这世间,只有一个左钧直。”

这世间,只有一个左钧直!

三公九卿、六部尚书,杀了还有别人可以做。

独独她左钧直,会说多国番语的左钧直,通晓万国国情的左钧直,能写《万舆志略》也写得一手好风月的左钧直,樽酒间臣服西域诸国的左钧直,泰丰源中一袭小白袍胆敢指点天下江山的左钧直,一次次顶撞他忤逆他将他不放在眼里的左钧直,千百年才出一个。

杀一人,还是存一人。胆大包天,逼着他这个万乘之尊做选择的人,恐怕只有这个可恶至极的女人了。

明严语若三九寒冰:“朕倒想看看,你能为他做到何种地步。”

左钧直并不迟疑:“臣愿倾尽所有。”顿了顿,又补充道:“为奴为婢也好,做牛做马也好。臣甘心俯首帖耳,唯陛下之命是从——只要陛下能放他一条生路。”

她字字句句,咬得清清楚楚。明严抱臂的修洁双手渐渐浮现青筋,目光冷到极处,又腾起烈焰。

“朕要看你的决心。”

左钧直不再言语,径自站了起来。纤白的手指缓缓扯开了细细衣带。

层层衣衫,花瓣一般委叠落地。雪白无瑕的身子好似清荷出水,清凌凌亭亭净植。不曾熏香,却仿佛有莲香拂面。

她别开了眼,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无助和迷蒙水波。因为羞耻而令一身脂白肌肤晕染上浅浅的绯色,好似美玉流醉,灵珠生霞。

腰若束素,双腿匀润修长。浓密如云的青丝泻落一身,若有若无地遮了雪峰秘径。

早知道作为白度母和左载言的孩子,她绝非她的容貌那么平凡。可也绝未想到,向日那端庄严肃的官袍之下,是这样一幅令人神魂与授的躯体。

左钧直见他仍是站着一动不动,紧咬了唇,走近他,双手从他腰侧环过去,要为他解开蟒带。

这是一个亲密的姿势。

是一个女人承认并屈身夫权的姿势。

近在咫尺,他看得清她苍白无血的脸色,看得见眼角滚着的大粒泪珠。

更感觉得到她心底那强力抑制的厌恶和屈辱。

明严猛的推开她。

“滚!在朕改变主意之前赶紧滚!”

左钧直被他推得险些跌倒在地,怔然不知所以。却见他手执了一盏孔雀灯台,哗啦将其中灯油尽数泼在她那堆衣裳上。正要扑过去阻拦,他已经丢了一截燃着的蜡烛下去。

一堆衣服蓬然起火,在灯油助力下烧得凶猛,焰腾烟飞,眨眼间便只剩一堆灰烬。

左钧直惊惧不已,然而不知他为何让她走,却又要烧了她的衣裳。

“去!去那边随便穿一件,滚!”

左钧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全是他平日龙袍和常服。明严常宿勤政殿,这殿中便备着他的许多衣物。

都是天子衣冠,她如何穿得。

但她亦不敢再犹疑。匆匆挑了件没有龙纹的素色贴里长袍穿上,顾不得有多单薄,逃命一般地冲出了勤政殿。

一出殿门,刺骨的寒意便穿透了她身上聊胜于无的袍子,冻得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这才发现勤政殿外俱是密密麻麻的刀枪,亲卫列如丛林。众多等候觐见的朝臣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目中尽是惊诧鄙夷之意。

她的身量很是不称这件单衣,冷风从领口袖口灌进来,令她情不自禁地抱紧了身子。

她是逃跑的死囚,她私制火药恐吓大内亲卫和朝臣,她胁太子为质。

这等弥天重罪,任一个亲卫皆可以持刀而上,将她剁为肉泥而不领任何罪责。

可是眼下没有人敢。

那一身明亮得耀眼的黄色,昭示了天子对她的占有。

黄袍在身,不受斧钺。

她面有泪痕,衣冠不整,长发凌乱,恁谁都看得出来她单衣之下一丝不挂,亦会想象方才殿中,发生了些什么。

以这般无耻的手段取得皇上的赦免,为天下人所不齿。

这一个以色侍君、卖身求荣的骂名和恶名,她终生是摆不脱了。

只是就算天下人都骂她无耻下贱,那又如何呢?

今生今世,得那一人,足矣。

铅云密布。

自去岁年底以来,郢京便不曾再见过无雪的晴日。

雪花仍是漫无边际地飘着,大街之上除了一两只流浪的野狗,几乎看不见行人。

太冷。

脱光了叶子的大树连光秃秃的枝桠都被压折,无处不是一片萧凄气象。

括羽从层层石门重卡中走出来,有些受不住无垠白雪所反射出来的明亮白光,下意识地眯了眼睛。

被卸去了沉重手铐脚铐,推了出去。

微睁了眼,面前却不是刑台。

漫天的白色中,白袄红裙的清丽身影手执一把油纸伞,向着他,清清浅浅地笑着。

他眼前有些模糊。

那静默如石雕般的身影立在雪中,仿佛已经等候了他千年万年。

他一步一步,穿过面前纷扬的大雪,好似穿过重重叠叠迁延曲折的时光,各种明媚的或者伤怀的

碎片迭加在一起,浮光掠影般交错闪现。

生不知为何而生。宇宙十方,他蓦然堕入这一个轮回,飘飘渺渺的,却都是落往她的方向。

一切都是注定的。

他不喜欢皇宫,不喜欢寒冷干燥的京城,不喜欢那些各怀心机尔虞我诈的人。

十年前本就想离开了,只是怀着最后一丝不愿给义父丢脸的倔强在挣扎。

那个夜晚,他十岁,头一回感觉到人生的迷惘和失却方向的虚妄,却遇上了她。

她注定是他的方向,是他无边黑暗中的那一颗沧海月明珠。

她说:“今天是一个吉日。”

他说:“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弯起嘴角和细细的眉梢:“商道上有句话,叫‘逢低买入’。”

他微微挑眉,目中烁着笑意:“那‘逢高卖出’么?”

她笑得狡黠:“不卖,留作传家宝。”

小小房间一派喜庆之色。大红喜被、大红喜烛、大红喜字……枣子、莲子、桂圆、花生种种也都是一应俱全,都是翛翛之前备好的。括羽沐浴之时,翛翛将左钧直拉去化妆,顺便教上几招。左钧直听得面红耳赤的,扭扭捏捏地坐不住。

“别涂了!……啊!你扎我耳朵做什么!呜呜呜……”

“爹爹救命啊,为什么还要绞脸啊!!!很疼啊!!!”

“那……那白布什么的就不用了吧……我们已经……已经……”

“……打死我我都不会对他……翛翛娘!你就臊死我吧!”

“……”

虽然没有别人,可这一场喜事还是办得热热闹闹完完整整。长生带来了一群狗儿女、狗孙孙,大摇大摆地闹了一出洞房,每只分到了一大块肉才得意洋洋地走了。

括羽揭了左钧直的盖头,又解了她的喜髻,将丝丝缕缕的如水青丝挽在指间,又掬起一大捧在鼻下嗅了嗅其间的淡雅清香,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左钧直斥道:“你怎么什么都用咬的!”

括羽无辜道:“闻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左钧直瞪他,虽然你是饿了很多天,但也不至于这么馋吧!

喝了交杯酒,慢条斯理解去她身上的重重喜服,括羽道:“姐姐,你还记得第一次给我煮六月柿面么?当时我看见你长头发的样子,就很想过去摸一摸,亲一亲。”

左钧直怒道:“你那时才十三吧?都想什么呢你!”

括羽哼哼道:“你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喜欢我了。”

左钧直恼羞成怒:“你胡说!”

括羽道:“好吧,起码是念念不忘。但你十五岁的时候一定已经喜欢我了。”

左钧直:“自作多情!”

括羽忧伤地叹了一口气:“唉,我说你傻你还不信。那时候我叫别人姐姐,你就吃醋了。”

左钧直一怔,似乎确实如此……难道她那么早就对括羽起了占有之念么……真是……真是太丢人了……

括羽道:“当时你换了女装,我心想可真好看呀。可是刘徽骗你说你穿女装很难看,我想他是不想让别人看见罢。”

听他突然提起刘徽,左钧直心中遽然一跳。

如此的阴差阳错,他二人竟成了舅甥。

若不是刘徽向她求亲,括羽或许不会去关外投军。

若不是刘徽以蜡衣坑害五万天军性命,致使叶轻伤残,或许不会激起括羽对北齐那么强烈的仇恨。

她后来听说,铁狮子口那一役,若非叶轻援兵来得及时,括羽已经命丧黄泉。

命运竟然荒诞至此。

他回京之后一直到今天,二人心照不宣地,彼此再没有提起过刘徽。

明明知道她曾经喜欢过刘徽,他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提起,却是为何?

括羽握着她的手说:“姐姐,我回来之后听说了刘徽的事情,还看了你写的《猖狂语》。我当时便想,如果我是刘徽,或者是耶律昭觉,我会怎么做。”

左钧直定定地望着他,他却没有说出结果。

“义父当年得的是一种怪病,并非不可以治,那药却会伤及脏腑,于是需要吃更多的药,终身无法解脱那越来越大的痛苦。于是义父拒绝吃那种药。”

“刘徽和昭觉都让我觉得,仇恨也是这样的一种病。大齐和大楚世代有仇,于是数百年征战,硝烟不息。我自己是在战场上长大的,我知道战争是怎样一回事情。我想,有些东西应该终结

在我手上。如果以后你有了我的孩子,我不想让他再背负任何东西。”

左钧直心中酸楚。

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他原本就是这种大事从来都自己一力承担的人。

当年他被女献重伤,在她面前却仍是没事人似的。若非女帝无意说起,怕是她至今都不知道。

亲手灭族、认敌为父的痛苦,恐怕永远会是一把凌迟他心的利刃。

括羽见她一脸的难过,捏了捏她的鼻子,道:“怎么,嫁给我还不高兴了?”

左钧直的情绪有些跟不上他的话锋,讷讷道:“高兴……”

括羽盘腿在她对面坐下,正色道:“既然高兴,那便给我讲讲,皇帝为什么要放我?”

左钧直愕然抬头:“你怎么之前不问,现在问?”

括羽哼了声:“自然是怕我骂了你之后你便不嫁了。”

“你……”

骂?!

括羽双手抚膝,倾身向她,一脸的煞气呼之欲出:“不用猜也知道你去找了皇帝。你同他说,愿意拿你的人换我的命。还去诏狱诱引我,你根本是打算去向皇帝献身吧!”

左钧直被他说得无地自容,硬着头皮辩解道:“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眼看着括羽的一腔怒火已经倾盆而下,双手拿住了她的腰肢,慌忙推着他道:“你听我说清楚!”

括羽将她拽进怀中,乌青着脸道:“说!说得让我不满意,今夜蹂躏你三百遍!”

左钧直被他一唬,挣扎着翻身起来,抓着他喜服的领子道:“我自然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可也没有你说的这么自轻自贱。我知道皇帝他,是个高傲的人,他相信一切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更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我讥讽他要杀你是因为他害怕你比他强,所以他偏偏要放了你。我越是把自己送上去给他,他越是不屑一顾。其实从我知道成为他的一颗棋子的时候开始,我便知道身份被揭穿的一日迟早会到来,我指望不了皇帝能保住我,我只能把自己变成一个对他有用的人。他可以什么都牺牲掉,唯独不能的是他的社稷。”

括羽冷哼道:“那你最坏的打算呢?”

左钧直低头弱声道:“自然是他仍要杀你,还把我给要了。”

括羽讥讽地“哈”了一声,“所以你想怀上我的孩子,送给他当儿子是么?然后再施展施展你的手段,说不定还能让他一命归西,然后把我儿子送上皇位是吧?”他猛地一拍床榻,“左钧直,你戏本子看多了吧!”

左钧直被他吓得一缩,额上沁出一层薄汗,期期艾艾强辩道:“也……也未尝……不可以……”

括羽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单手摸上她的腰腹,刚要开口再骂,忽觉她小腹一搐,面上现出痛苦神色,不由得皱眉问道:“怎么了?”

左钧直额上渗出更多的汗粒来:“……肚子……肚子疼……像是……像是……来月事了……”

括羽几乎要气到内伤,低头狠狠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我真想掐死你啊!”

左钧直来月事肚子疼乃是常例,括羽向来是熟知的。铁青着脸爬下床去给她冲了红糖水,又装了个热水袋给她捂肚子,冷冰冰地讽刺她:“还借种呢,你当你是一亩三分地啊,种什么长什么?”

左钧直涨红了脸,“是地又怎样,说不定是种子的问题,还可能是播的问题……”

这句不过脑子的话彻底让括羽炸了毛,横眉怒目咬牙切齿地撂下狠话:“好好好!等你事儿毕了我日日播夜夜播,看看到底是谁的问题!”

左钧直隐隐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可他已经吹灭了灯,三两下剥了两人的衣服,八爪鱼似的贴了上来。

她惊叫:“不穿衣服我睡不着!”

他不给她任何机会,有力地实践了夫为妻纲:“穿了衣服我睡不着!”

“……”

后来才知道这是他自小在炎热的南越养成的一个恶习——裸睡……

括羽的诸多优良品德之一,就是言出必行。

春天一到,厚重冬衣脱了下来。一日吃饭,左载言看到左钧直颈上白绫领子也没遮住的絮状红云一般的印子,皱了皱眉,提前吃完走了。翛翛掩口咳嗽了两声,道:“常胜啊,我们家钧直身子柔弱,咳咳,你省着些用。”

左钧直羞得无地自容,只差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括羽很受教地点点头,“嗯,是该再养壮实些。”

重点在哪里!

翛翛看着无力趴在桌上的左钧直,想了想道:“常胜啊,天气暖和了,多带长生和钧直出去遛遛。过些日子草长长些,把屋顶上拾掇拾掇,捡一下漏子。院子里面黄瓜呀南瓜啊豆子呀什么的,也差不多该撒种子了。”

你小子正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时候,得多给你找点事做,别整天欺负你老婆!

括羽仍是很受教地点头:“嗯,我会努力的。”

一听到“撒种子”和“努力”,左钧直一口汤呛在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括羽一边给她顺气,一边和蔼劝道:“别紧张,慢些儿,事儿我做,你躺着就行。”

左钧直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翛翛万分同情地看着她,唉,钧直啊,翛翛娘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你自求多福……

回了自己这边的小院子,左钧直眼泪汪汪地看着括羽:“都这么久了,还是没有动静,会不会真是我不能生……”

括羽瞪她:“又胡思乱想!没有就没有呗,我还没和你单独在一块儿够呢!”

又过了些日子,左钧直月事仍是如约而至。括羽拗不过她,只得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出去陪她瞧大夫。

左钧直心焦得很,老大夫却是个慢吞吞的性子,望闻问切,做足了十分京城神医的优雅风度。

左钧直按捺不住道:“大夫,我的问题他的问题?”

老大夫眯起眼看了看括羽,捋须道:“小相公骨骼清奇,目蕴精光,伏犀贯顶,凤阁插天……”

您老到底是算命啊,还是治病啊!

左钧直见他还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打断道:“那是我的问题?!”

老大夫话头被截住,不快乐。打击左钧直道:“对,你的问题!”

左钧直一愣,听见老大夫道:“小娘子似乎受过重伤,气血不足。加之忧劳过甚,心神受损,所以不易受孕。”

左钧直只差要哭出来。括羽搂着她肩膀,问那老大夫道:“怎的能好?”

老大夫伸出四根指头:“少想点,开心点,多吃点,吃好点。两位还这么年轻,面相上看又都是有福之人,一定会多子多寿的。”

出了医馆,括羽捏着她白嫩腻滑的脸蛋儿道:“开心了吧!”

左钧直心怀大宽,想着之前自己确实是思虑太多,他训自己训得正十分有理,遂崇拜地仰首,乖顺道:“开心。”

括羽见她难得这么服帖,一副乖巧模样令他宠溺之心大盛。抬头遥遥望见一座高耸入云的华贵楼阁,眼中亮亮:“要不我们去吃顿好的,给你补补身子。”

“啊?”左钧直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窘迫道:“升平阁?我们可没带那么多银子……”

升平阁,郢京之中最好也是最贵的酒楼,八珍之宴名扬天下。一顿饭起码百八十两银子,非高官大贾不敢入内。

括羽眼中现出一丝狡黠,“哼哼,我有办法。跟我来。”揽着左钧直的腰在街上快走了两步,突然侧身闪进一个窄胡同里。

左钧直见那胡同甚短,另一头还被杂物堵死,不由得奇道:“来这里……”

括羽一指压唇,“嘘……”在巷子口的墙边侧耳倾听了片刻,又拖着她的手快步出了巷子。只听见“咚”沉闷一声,括羽迎头撞上了一个短须的锦衣男子。那男子身量和括羽差不多,生得挺是旷达磊落,若不是脸上几颗红艳艳的痘痘活泼可爱到有些煞风景,倒也算个英伟男子。

左钧直忙拉过括羽,心道他内力被封之后,走路的准头也差了许多……见那男子揉着头,似是被撞得挺疼,心中过意不去,责备括羽道:“你怎么不看路呀!”又连连向那男子道歉。

那男子倒是挺谦和,摆手示意没事。

括羽拉着左钧直,直接奔进了升平阁,挑了个二楼的上座。

掏出一卷银票“扑嗒”撂在桌上,括羽豪气道:“山水小八珍,来一套!”

那小二见括羽和左钧直都是布衣葛衫,初初不甚正眼相待。待大把银票出手,又见二人都是气质不俗,只以为是什么贵家小夫妇无聊出来体验民生,忙眉开眼笑地收了票子,高声道:“好嘞!马上!”

左钧直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你竟、竟、”四下里一望见客人不少,压低了声音倒竖翠眉大怒道:“你居然偷别人的钱!”

括羽冷眉哼了声,“皇帝请的,不吃白不吃!”

左钧直愕然,却听括羽说:“皇帝放心不下,我们家周围,时刻都有亲军眼线。所以前三个月我也懒得出门。今儿一直跟着咱们的这人叫路插刀,是虎贲左卫的副指挥使。”

左钧直看着括羽,心中忽然觉得很压抑。“其实也就是把你换了个地方关而已。他还是拿我来牵绊你,你恨不恨我?”

括羽一手拈着袖角,一手执起茶壶给左钧直和自己倒了茶。虽是一身粗布衣裳,举止仍是潇洒自若,不堕半分青云气节。“求之不得。如今想吃好的有人送钱,走在外面还有亲卫指挥使这等阶品的保镖,我高兴得很。”

不多时山水小八珍便摆满了整桌,什么猴头菌、银耳、竹荪、云香信、干贝、鱼唇、裙边、鱿鱼……括羽紧着左钧直多多吃些,自己却边吃边叹气道:“京中的这些东西比起南越真是差远了,尤其是海鲜。什么时候带你去南越,天天吃好吃的不重样,一定把你养得肥肥白白的。”

二人正吃吃笑笑,忽然听见轰的一声巨响,二楼堂顶楼板碎裂,掉下一个人来,重重砸到堂中地板,顿时脑浆崩裂、鲜血四溅。

楼中一片惊声尖叫,男女食客纷纷四散逃窜。左钧直何曾在这太平地方见过如此惨烈的死状,吓得脸色苍白。括羽护了左钧直,方行至楼梯处,三楼下行的楼梯连滚带爬冲下一老一少两个人。后面三名劲装杀手手挥大刀疾追而来,那楼顶窟窿处亦跳下四名杀手,将那老少二人环围正中。

是非之地,岂可久留。

括羽矮身将左钧直负到背上,正要飞奔而下,那被追杀的年轻男子见到他蓦地表情如蒙大赦,扑过去紧紧拉住他的衣角,急急道:

“小公子救我!我是陈天平!”

陈天平?

这人二十多岁,一口南越话,个子不高,皮肤黝黑,颧骨耸起,嘴阔而唇厚,是个标准的南洋人模样。

劲装杀手的刀风呼啸而至,括羽飞起一足精准踢在那杀手的脉心,长刀脱手飞出。他身子一旋,将左钧直稳稳送下几步台阶之外,接了那长刀,冲陈天平老少二人道:“下去!”

又两名杀手挥刀两边合袭,楼梯狭窄,左右无可闪避。括羽腾身后翻,长刀拄于地面,双足腾起时又分别踢飞二人手中之刀。前后两招,不借丝毫内力,全凭出手迅疾、毫厘不爽。

七名杀手见势不妙,合扑而下。括羽手执双刀,边斗边大声道:“路插刀,你再不插一刀,老子就没命了,老子没命了老子的老婆就活不下去,老子的老婆活不下去,你也别想混了!”

整一栋升平阁的人都逃得一干二净,大堂中杯盘狼藉、桌椅凌乱不堪。括羽话音方落,堂中似有大风刮过,三道虎狼身影自雕花窗扇突入,和那几名杀手激斗起来。

括羽扔了刀,从从容容走到楼下站到左钧直身旁,笑道:“你看,有保镖多好,包吃包喝还包打架。”

左钧直却不似他这般有闲情逸致,肃了脸色以交趾语对那陈天平道:“你可是交趾王陈日焜的儿子?”

陈天平和那老者死里逃生,没料到还能听到自己国家的语言,顿时激动得泪流不止,连连道:“是!是!”。陈天平紧握了括羽的手,哀哀哭诉道:“小公子,黎季犛杀了我父王和兄长,自立为王。我逃亡至此,想求天朝皇帝出兵讨伐,却被黎季犛一路追杀,现在只剩了裴太师和我了!求求小公子助我见皇帝陛下!”

左钧直秀眉紧锁。交趾自她入四夷馆以来就没太平过,此前她在朝中,交趾的事情也是她一直在跟。没想到她被逐才几个月时间,交趾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

陈氏统治下的交趾,对天朝称臣,岁岁纳贡。只是陈氏政权日渐衰微,朝中渐渐为宰相黎季犛把持,不断排除异己,此前已经发生了好几次内乱,天朝的南越边境也屡遭侵扰。

可是眼下,她和括羽二人都是戴罪之身,尤其是括羽,身份更是敏感,这种涉政外务,万万不可沾身。

路插刀带着两个虎贲卫走过来,刀上鲜血淋淋,一脸的磊落之气早已化作有苦难言的积郁,颇似便秘久治不愈的憋闷。

括羽皮笑肉不笑:“多谢路大人两肋插刀。”

左钧直道:“路大人,这两位是交趾国来的使者,烦请大人公事公办,将他们移送四夷会同馆。”

路插刀郁闷更甚。

括羽宽慰地拍拍他的肩,“路大人,要学会倾诉。憋着容易长痘。”

交趾,南临南洋,北面毗邻天朝南越地界。境内多山涧湍流、多密林猛兽,炎热潮湿,瘴痋难防。五代之前,乃属中土辖治,而五代之后,土人立国,转为自治。

陈天平入四夷会同馆后,馆中官员苦于他的玉玺、印鉴、勘合文牒等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全部在逃亡中被抢夺,不敢确证他就是陈日焜之子,更不敢上报,只得私底下去报告段昶。

段昶亦是犯难。照理说括羽和左钧直二人一个长在南越,一个熟知南洋诸国事务,最能证明。然而显然他二人都不可开口,便是开口,也无法作为证据。

可这事又不可不查。

交趾乃天朝属国,陈日焜是女帝黄表金印所御封之国主,倘陈天平所言属实,那么黎季犛篡位之所为,便是向天朝挑衅,轻辱天朝国威。

恰这时黎季犛遣使入朝,请求册封。段昶与明严议定,在交趾使臣觐见时,带出陈天平。那些使臣果然见之色变,在明严威仪之下,不得不坦陈一切,承认陈天平就是陈日焜之遗嗣。

事实与黎季犛所陈表文全然不符。

是欺君。

左钧直在南城置下的这一个小院子,乃是有了好些年头的老房。老房固然接人气接地气,然而时日久了,也难免木朽瓦烂,满房顶地生起杂草,成了飞禽爬虫的乐土。

段昶和莫飞飞去那院子时,便见茂密参天的桂花树侧的屋顶之上,趴着一个灰衣人,旁边蹲了只白毛大狗,叼着个大竹篓。

“姐姐,有一个窝。”

“什么窝?”

“鸟窝。”

“我问你是什么鸟!”

“光看蛋我怎么知道是什么鸟……”

那人噗啦噗啦地拔了草,丢进大狗衔着的竹篓中,碎瓦片小心拆了,用新瓦换上。一人一狗,干得十分欢腾。

昔日横扫千军叱咤风云的少年将军,如今竟做着修房葺瓦的杂碎活儿。

段昶和莫飞飞看得十分不是滋味,轻敲了门,括羽从房梁上站起身来,背着明亮日光,修长身影从屋瓦上一直投到院中。

“进来吧。”

看着括羽慢吞吞从梯子上爬下来,莫飞飞愈发的窘迫。

往日,别说这矮房子,就算是巍峨宫殿、千仞绝壁,哪里不是由他去来自如?

莫飞飞纠结着,吭吭哧哧道:“那三根针……我……”

括羽很认真地问:“会生锈么?”

“……”莫家百年引以为傲的灵枢九针连带莫飞飞的自尊遭到了无情的践踏,莫飞飞哭了一声,“老子再也不同情你了!”

左钧直闻声从隔壁厨房走过来,姿容清淡,手上拿着围裙。见到段昶和莫飞飞二人,略微有些吃惊。“段大人?莫大人?稀客。”

括羽刚洗完手,就着她的围裙擦了擦。

左钧直戳了戳他,低责道:“怎么不倒茶?”

括羽委屈道:“这位段大人只喝西湖龙井,那位莫大人只喝云雾毛尖儿……”

段昶和莫飞飞二人尴尬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们不挑……额,我们不渴……”

左钧直笑问道:“两位大人有何贵干?”

段昶和莫飞飞两人对望了一眼,有些难以启齿。

括羽手搭凉棚,眯着眼望了望渐渐升到正空的太阳,“你们其实是来蹭饭的吧?”

“……”

“不是啊?那姐姐啊,就煮爹娘和我俩的饭就好了。”

“……”

左钧直噗嗤一笑,返身回了厨房。

莫飞飞望着一闪而逝的窈窕身影,摇头叹道:“括羽,我还是不懂,你是怎么看上她的。”

括羽瞟了段昶一眼,给他们各倒了杯白水,慢条斯理道:“老婆是给自己喜欢的,不是给别人喜欢的。”

段昶不自在地别过脸去,“你看我干嘛!”

括羽敲敲桌子,“说正事。”

段昶唉了一声,给他讲了交趾陈天平事件的始末。眼下礼部、鸿胪寺和四夷会同馆都在烦恼这一事该如何妥当处理。他这个提督四夷馆少卿,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决定拖了莫飞飞来来问问括羽和左钧直,其实也是想顺便来看望看望他。

括羽笑道:“这还不简单,先礼后兵。”

段昶愕然,“你也懂外事?左钧直教的?”

括羽摇了摇手,“非也,这是我的做法。如果你们去问那个傻瓜,她只会告诉你们先也礼,后也礼。”

段昶问道:“怎讲?”

括羽道:“你们现在的问题就是复立陈天平,还是承认黎季犛。以我对黎季犛的了解,此人狡诈多变,心野手辣。我的建议是立陈天平,杀黎季犛。”那一个杀字咬得甚重,毫不拖泥带水。

没料到困扰了外事诸衙好几日的事儿,在括羽看来是如此简单明了。段昶和莫飞飞面面相觑,心中却不敢认可括羽之言。

四菜一煲,麦饭葱汤。豆腐白菜,被左钧直拿瓦罐并着炒过的猪腿肉一同小火长烩,揭开瓦罐盖子,浓香四溢,让人口水横流。刚生出来的小黄瓜,不过拇指长,用特制的酱汁拌了,咬一口酥脆清甜,后劲是酱汁的绵香,余味无穷。大骨同萝卜炖的汤汁浓白如奶,也不知是用多少种料一同熬出来的,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入口更是满口鲜香,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莫飞飞吃得都要哭了:“括羽!我要搬进来和你同住!”

段昶道:“左叔父,您这里还要教书先生不?我来教,不要钱,供饭就行啊!”

括羽叫道:“喂喂喂,别忘了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左钧直果然给段昶拟了个十分详尽完整的方案,建议先遣行人司、四夷会同馆官员同相关监察御史赍诏问罪于黎季犛,命他复陈其事。随后视其反应而动。倘是他愿意让位,则削其实权,立陈天平为王。倘是他不愿让位,则与之重新勘定两国之边界,令其归还此前两国争议之土地,探察其臣服诚意几何。不到迫不得已,不兵戎相见。

她甚至连诏书、辨明地界函件等都一气呵成地草拟出来,看得段昶和莫飞飞目瞪口呆。

“之前历朝历代的地界议定书和史志文献你都看过么!”

“段大人忘了,我从东瀛回京后,你不是打赏过我上万页的交趾文献么?”

段昶费力回想,才想起来却有其事,当时不过是想为难为难左钧直,顺便给皇帝传个信,没想到那些文献竟都被左钧直看完了。

别说她何等聪慧,仅仅是这等勤苦,已经是其他人所远远不能及的了。

又见她果然如括羽所言,礼而不兵,心中暗暗叹息。

括羽却没有再多说,只是郑重叮嘱:黎季犛习于变诈,无论说什么,绝不可以相信。

回去路上,莫飞飞忽道:“今日他说的话,不可以告诉皇上。”

段昶点头叹道:“他没有反志,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弘启八年四月初,天朝行人等使臣一行前往南越,向黎季犛赍诏问罪。

次月,交趾使臣随众返还,表示愿意迎归陈天平,以君事之。黎季犛亲自书信谢罪,自陈悔意,甘愿让出王位,同时也愿意将过往所强占之地域奉还天朝。

群臣未料到黎季犛竟然如此恭顺,纷纷上表赞颂皇帝陛下天威煌煌,德服四海。

明严、姜离、段昶等人俱心怀疑虑,然而陆鹤、左载贤等三公九卿,皆力陈应该信怀远人、善待黎季犛,当“建尔上公,封以上郡,传之子孙,永世无穷”,这样黎季犛便会感怀恩德,不思再反。更何况届时陈天平由使臣及南越官兵护送,直至登基为王,黎季犛便是想作乱,也断无机会。

这时黎季犛表书又至,诚挚拜言:……天军与天平远临,臣当亲率国人,恭迎境上……

明严终于下定决心让陆挺之为使臣,遣南越驻军左副总兵关婴、右副总兵罗汉等人率官军五千,于六月护送陈天平回国,并封黎季犛为顺化郡公,以示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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