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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动物园里都是熊

55.北极熊

贝尼去过北极,他说,北极熊大概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动物。

北极被厚厚的冰雪覆盖,人需要穿上许多衣服,把自己裹得像粽子一样。北极熊却不需要,保暖的白色绒毛和同样厚度的皮下脂肪就是它御寒的最好武器。它似乎对人类不感兴趣,只要不靠近它,北极熊只会偶尔抬头看贝尼一眼,便又耷拉下脑袋。

风呼呼地吹着,暴雪降临时,北极熊就自己挖个雪洞,缩着头在里面睡觉,几天都可以,等到天气好转便醒来。它不需要冬眠,一生做的事情就是寻找食物。

巨大的身体总是让它饥饿难耐。贝尼说,他从来没有看到北极熊成群猎食过。它在风雪里总是独来独往,不发出任何声音。夏天,北极熊喜欢在海里游泳,它的姿势是狗刨式,一点也不优美,一些小鸟和小鱼,仅仅够做饭后点心。它真正的食物是海豹。北极熊在冰洞的旁边蹲守几个小时,海豹露出头时,便一巴掌拍上去,把海豹的天灵盖打碎,然后把尸体拖出来,大餐一顿。着听起来有些残忍。但贝尼说,看起来很是有趣。

贝尼在北极待了很久,他曾经去过北极点。他说,自己看到过许多只北极熊,却无法分清它们的区别,也许有人能够逐一看出它们的名字,但在贝尼眼里,北极熊都拥有一样的面容。贝尼觉得自己也和它一样。

北极熊独自在漫天大雪的冰层上前行。它要去觅食,或者,刚吃饱了一顿,很满足。

56.伴侣

贝尼很小的时候,必须摸着妈妈的眼皮才能睡着,那种冰凉的感觉让他很安心。

后来他渐渐长大了,母亲觉得必须让孩子变得独立,便让他一个人睡。贝尼根本不能接受只有一个人的夜晚,一躺到单人床他就开始嚎啕大哭,让整个家都心神不宁。母亲无可奈何,问他怎么样才能答应单独睡觉。贝尼想了想,说他要一只毛绒熊,不要很大,一只就可以了。

于是第二天,母亲领着他到街上商店里买。在柜台上那么多毛绒绒的玩具中,贝尼一眼就看中了那只脑袋般大小的棕色小熊。它被放在另一只大熊的肩膀上,耳朵是半圆型的,眼睛是两个发亮的黑色大纽扣,两个手臂做拥抱状。贝尼指着她,看着母亲,就像不会说话一样。后来,他就把小熊抱回家了。

之后数不清的晚上,贝尼都是和那只毛绒熊度过的。他把它放在被子里,睡前帮它盖好。心情好的时候贝尼会抱着它,和它说话,说着说着便闭上了眼睛,心情不好的时候,贝尼就平躺着,望着黑通通的天花板,他知道它就在身边。

后来贝尼想,自己不过是想找个人一起睡觉。他不想孤单一人。母亲是第一个,而那只熊是第二个。高中的某天,贝尼认识了一个并不显眼的女孩。他俩是在车棚认识的。女孩手里抱着一个很大的毛绒熊,像是在等人。仔细看去,和他床上的那只有点像,贝尼停下车,问她在干什么。她说想回城北的家,可是自行车却不见了。贝尼帮她通知了门卫,然后载着她骑回家。贝尼那晚很高兴,回到了家里,写作业到十点多,然后洗澡上床。他就像往常一样,把小熊放进了被子里,然后脱了衣服,自己也钻了进去。贝尼在黑暗里渐渐睡去。

半夜,他被一阵响动弄醒了,迷糊地睁开眼睛,按亮了床头柜上的台灯。被子里只有他一个人。那只毛绒小熊,正在床上爬着。它笨拙地扭着身子,在昏暗里努力地匍匐前进。最后,它爬到了墙角,坐在那里,面对着贝尼,不再动了。

贝尼忽然明白,她们都离他而去。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害怕孤独的夜晚。

57.青蛇

午夜十二点刚刚过去,是凌晨了。外婆不经意间朝窗外一瞥:一条青色的小蛇盘在医院的墙头,它在路灯的光亮下吐着芯子。

母亲躺在手术台上很久了。她做着有生以来最痛苦的努力,满头大汗,死命嚎叫。但这一切很快被一阵更响亮的喊叫所掩盖。那是一个胖胖的男孩,浑身血污,四肢不停地挥动,手指甲又黑又长,如同恶魔转世。

这些都是母亲后来断断续续告诉贝尼的。当时她第一眼看到贝尼的时候居然被吓到了,世界上哪里会有那样丑的孩子。但当护士帮他擦洗完身子,修理好指甲头发后,母亲又松了一口气,干净的贝尼白白嫩嫩,十分可爱。身边的亲人和护士都夸贝尼长得漂亮。母亲守在他身边直到天明。

外婆在高兴之余始终无法忘记贝尼出生时出现的那条青蛇。她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老是和母亲与贝尼念叨着这件事,她说其中一定有原因。贝尼的母亲根本不相信这个,她对外婆的疑问不放在心上,妇产科窗外的墙后面是一座花园,贝尼长大后常在里面玩。他无数次看着那堵围墙,想象着那条细小的青蛇,它也在凝视着自己。从这一点看,贝尼比较像外婆,他无法做到和母亲一样现实,把生活和幻想分得那样清楚。

外婆在母亲的嘲笑下坚持着自己的猜想,不久她跑到县城的西郊,找了远近闻名的算命瞎子。她怀着不安而崇敬的心情坐在瞎子身边,把贝尼出生那晚的情况说了一遍。瞎子不说话,掐着指头默默算着。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出生遇蛇,前途未卜。蛇本身是邪恶之物,但青蛇主富贵,所以孩子以后的日子可能会在灾祸和富贵之间,如果他能度过一劫,则前途无量。”后来的很长时间,外婆都把算命先生的话放在嘴边,她说贝尼要在二十四岁之前结婚,才能逢凶化吉。贝尼和母亲很无奈,每次听时只能不住地点头。

贝尼活到现在,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多大年纪了,但他记得二十四岁。他没有结婚,刚和前一个女朋友分手了。那年,他正在离家乡很远的城市里住着。那年也发生了一些事,大概是很悲伤的事情,因为贝尼一想起二十四岁,就有一种抑郁占据了脑子,很久才能散去,但他真的不记得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唯一留在脑海里的是某个家乡的黄昏,他好像就站在医院一间空病房的窗户边,夕阳的光辉照在他的身上。一条小青蛇盘踞在对面的墙头,它一直在那里。

58.冬眠

熊是需要冬眠的,这一点贝尼和我都很清楚。它会找个树洞,或者能够遮掩身体的地方,蜷缩着睡觉,一直等到春天才会爬出来。那时的熊肚子又饿又胀,它会找一种利于腹泻的浆果吃,开始在森林里的活动。

我发现贝尼从不会犯困。有时玩了一晚上后,第二天还能精神抖擞地来找我吃早饭,然后坐公交车去上班。他说有时候几天不睡觉都是可以的。而我总是会犯困,对此很不解。贝尼笑着回答:你看不到我的几个月,我在冬眠。

贝尼说,他的冬眠没有固定的时间,但大抵是在九月到十月之间,也许是午后,也许是在傍晚,他就铺上被褥,关上门,然后冲个澡,钻进被子里。困意是挡不住的,接着便是长达几个月的睡眠。会偶尔醒来,但就仿佛失去了任何感觉,只有意识存在着,迷迷糊糊中再次睡去。等他彻底清醒,起床打开门,时间对他来说就好像没有流逝过一样。

但贝尼记得最清楚的,是第一次。那时他的母亲还活着,外婆已经去世了。那是某个傍晚,贝尼刚吃完晚饭,正准备打开电视看会儿。他坐在沙发上,忽然感到一种难以抵抗的疲倦,对周围的一切都心生厌倦,再后来,困意来袭。母亲正在厨房呢里收拾。他没有喊她,自己穿过客厅,走进卧室,躺在床上很快便睡着了。

贝尼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一直在梦里,绵长的延续的梦。他似乎知道自己在梦里,但是梦很甜美,很刺激,他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出来。当贝尼再次醒来,看到的是他的母亲。她就坐在他的身旁,看着他。母亲告诉他,他已经睡了半个月,怎么喊也喊不醒。但是呼吸正常,医生也不知道是什么病。贝尼觉得很饿,努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真实。贝尼坐在餐桌边发了很久呆,直到母亲端来丰盛的饭菜。他想,该是大吃一顿的时候了。

59.早上好

早晨散步时,他经过了一幢居民楼,二楼的窗户被香樟树的枝叶遮掩,里面静悄悄的。他去不远处的街上吃早饭,每个清晨都会从这里走。那条趴在地上的斑毛狗看到他,起身摇着尾巴。

“早上好。”一个女孩的声音,从窗户那边传来。

他寻着声音抬头望去,二楼的窗户开着,阳台里没有人。

早晨的路上,除了他,也看不到其他人。平常路上会有一些熟悉的身影,他们几乎一辈子都在这里度过。不过那天,他起得比平时要早。大部分人都在睡熟。

他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准备继续往前走。

“早上好。”那个声音又响起了,更加清晰。

他确定有人在和自己说话,这是多么让他欣喜的一件事。他的心里就像鲜花怒放,只是还没有发现谁在说。于是他试探问:“谁?”

“早上好。”

他跑到了香樟树的后面,抬头看去,只见窗户旁边的栅栏上挂着一个铁笼,里面关着一只鹦鹉。它也注意到了他。

“早上好。”他对它说了一句,然后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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