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疾病
贝尼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自己心里念着它，疾病就会到来。某天早晨刷牙时，他忽然想起几个月前患上的溃疡，疼了好几天才好，暗自决心必须讲究口腔卫生。中午吃饭时，贝尼就觉得嘴里的某个地方一碰到食物就痛，越痛就越想用舌头去舔那块溃疡的地方。这次似乎比上次还要严重，夜里都睡不着，这样强忍着过了半个月才痊愈。贝尼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
但是他并没有改掉这个爱瞎想的毛病。望着水塘，贝尼就幻想着自己被它们淹没，呼吸困难的感觉，几天后他忽然感冒发烧，鼻子塞着，喉咙扁桃体肿得快咽不下东西。更严重的一次贝尼正在爬山，身边的同事有说有笑。爬到半山腰，贝尼忽然看到一棵折断的松树，他阻止不了自己，去想起自己童年时，某次在操场上骑车，骑着骑着两个轮子快要飞起来了，最后他自己真的飞了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到地上，摔断了胳膊。当贝尼从回忆中回过神，才发觉同事们已经爬上去很远，没有人注意到他。他重新跨出步子，不知道怎么，踩空了，从石头台阶上滚了下去，幸亏下面是一个休息平台，只是，他的左胳膊，再次断了。医生说，断过的胳膊会很脆弱。
在贝尼的记忆里，很奇怪，中间那漫长的时间他都忘记了，只有最近与最初的日子才牢记于心。他记得自己也感受到过死亡的威胁，当他在世间活了60年的时候，外表看上去却只有三十岁左右，这样的容貌在没有变过。可医生却宣判了他的死刑，贝尼得了肺癌。那时，他还没有领悟到自己的幸运与悲哀。他和大部分人一样，诚惶诚恐，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得癌症。他知道，想来的会来，但有些事情，却是在悄无声中袭来。贝尼住院了，接受治疗。
贝尼记得那是个冬天，他从梦里醒来，想了很久才想起自己是在病房里，光头，已经瘦弱不堪，更重要的是，积蓄已经花光。贝尼鼓起勇气，拔掉了输液管和仪器监控，悄悄地从窗户跳了下去。他说，自己心里只有一个信念，要活着。世界这么大，仍需探索。
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当贝尼向我说起这些时，已经厌倦了活着。但我看着他略带沧桑的那张中年男人的脸，知道他还是想继续下去，哪怕痛苦长随。
71.亲吻
少年时代的一段时间，贝尼总是和同班一个女孩混在一起。她喜欢把贝尼带到她家，钻进卧室里然后锁上门，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首先是搭积木。她总是搭一些动物，她说她特别喜欢老虎。而贝尼喜欢搭房子，各种各样复杂结构的建筑。
女孩是个高高瘦瘦的孩子，脸也是瘦长的，腰有点弯，说话如同小鸡一样。那时贝尼和她处的特别好，可她总是欺负贝尼。她喜欢和贝尼在那张大床上蹦蹦跳跳，两个人互相打闹，不高兴了就会一把把贝尼推倒在床，用脚踩贝尼。贝尼不敢欺负她，因为她的妈妈就在外面。
她对贝尼的欺负开始变本加厉，有时贝尼待在厕所里，她就用柜子把门堵死，任贝尼怎么求她都不开门。她自己出去玩，玩着玩着就忘了，贝尼就得在里面待上半天。后来她索性买了一盒绣花针，没事就拿出来戳贝尼，戳着不过瘾就拿手直接掐。可是一放假贝尼还是天天往她家跑，因为贝尼除了她以外再没有什么朋友了。贝尼说过那时自己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在街上晃，晃得无聊空虚了就往她家跑。
大概女孩也只有贝尼一个朋友，她从内心里害怕失去贝尼。每天贝尼被她折腾半天后就会陷入沉默，半躺在床上，任她怎么叫贝尼都不理睬她，她这时就会眼圈红红的躺到贝尼旁边，两只手揪着贝尼的衣角靠着贝尼。她从后面搂着贝尼。有时他俩就这样在傍晚互相抱着睡着，直到她妈妈来敲门叫吃晚饭。
那天和平常一样，贝尼和女孩坐在床边上聊天打闹。她忽然问贝尼：“你想和我亲嘴吗？我教你。”她笑嘻嘻的撅起嘴，凑在贝尼脸边。贝尼以为她要贴上去了，可她却轻轻吐了一口口水在贝尼脸上，说实话那刻贝尼除了恶心再也没有任何想法。他用手擦了擦脸，一下把她推开。她愣住了，但很快就像往常欺负贝尼一样又笑了：再来亲一口我就放过你。这次贝尼不再上当，起身避开了她。可她也站了起来，追着贝尼要亲贝尼，不依不饶。最后她的口水还是抹在了贝尼的脸上。贝尼居然哭起来。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贝尼跑过去开门。她妈妈问怎么了，贝尼指着旁边的女孩说：她要亲我。
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贝尼没有再起女孩家里。不久后贝尼发现女孩似乎已经忘记自己了，天天和班上的另一个男孩在一起玩。直到很久后的一天，女孩忽然又找到贝尼，对他说：明天到家里玩吧。
贝尼想了很久该怎么求得她的原谅。但第二天到她家时才发现那个男孩也在她的卧室里。两人正说说笑笑，就跟和贝尼以前一样。男孩看着贝尼，说，来啦。贝尼点了点头，坐到了书桌旁边，看着女孩。女孩却似乎没有看见贝尼一样，继续和男孩说话，无视贝尼的存在了。
一会儿贝尼起身上厕所。刚脱了裤子就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贝尼偷偷开了一点门缝，看见张余和女孩正抱在一起亲嘴，两个人抱得很紧，嘴贴在一起，像在嚼口香糖。贝尼心想原来这才叫亲嘴。
贝尼脱了裤子上厕所，不知怎么的，觉得肚子疼。过了一会，贝尼听见外面安静了，他发现门被人堵上。贝尼用力敲门，没有人答应。他大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门外传来女孩的笑声：“叫你向我妈妈告状，老实在里面待着。”
贝尼开始用脚踢门，本来就不牢靠的门猛烈的颤抖着。到后来贝尼用整个身体撞门，只想离开那个鬼地方。可能是女孩从来没有见过贝尼反应这么强烈，在外面说：“你别撞了。”贝尼根本就没听到，他继续撞着门。最后只听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贝尼走了出来，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他不再需要亲吻。
72.跑步
炎热的夏天午后，他在一个早就废弃的体育场跑步。看台上一个人也没有。跑道的路面坑坑洼洼，有许多小石子绊脚。他必须不时望着脚下，避开它们。太阳烤得橡胶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在跑道的旁边，是一座山丘，山下竖着几块巨大的铁牌子，上面写着：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他抬头看了看，摇摇头，心想，还没冲出自己呢。他把手机放进包里，把包扔在草地上，然后拉了拉腿，一圈又一圈地跑着。他从不去数自己到底跑了几圈。
贝尼说，自己就坐在看台的最高处，望着他。只是，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现自己。贝尼想象着看台上坐满了观众，而演员却只有他一人。贝尼说着很容易，就像那个男人想象着自己的孤独一样。跑步是一件朝圣般的事情。贝尼自己却没有跑步，事实上他跑过，只是坚持了几天就放弃了，现实里有很多事情比这更加重要。但是贝尼每天下午都会坐在看台上看哪个男人跑步。
他每天戴着手表，他知道自己进步了，一天比一天跑的圈数多。他并不胖，跑步减肥在他来看是件庸俗的事情。只有超过了自己身体的极限，他才能享受到精神的迷离，灵魂仿佛脱离了肉体，上到蓝天，下入土地。而眼睛看着前方，路没有尽头，人却有。
贝尼每天看着他跑步，最后的一天也是某个夏季午后，和最初的那天一样。他放下包，拉拉腿，深呼几口气，走上跑道，跑了起来。他跑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道过了多久依然没有停止，保持着几乎相同的速度。贝尼在看台上起初为他加油鼓掌，后来朝他喊了起来，想引起他的注意，但他一直就那样孤独地跑着，在某个平常的时刻倒在了跑道上。他的脑袋着地，面朝天空，太阳照在他的脸上。我问贝尼，他有没有死去。贝尼却不肯告诉我。
73.羽毛
在意大利城市罗维那的圣维淘教堂发现了第一根羽毛笔，漂亮而高雅的白色天鹅羽毛，被削了一个斜角，沾上墨水，便在纸上留下文字。贝尼用过它，可最后随着时代的前进，钢笔出现了，羽毛笔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但贝尼忘不了它，准确地说，他喜欢的是羽毛。
各种颜色的羽毛，仔细闻，还保留着一丝鸟类的腥味、它们轻盈而有弹性，仿佛风一吹就能飞到天上。贝尼有收集羽毛的嗜好，天蓝色的羽毛来自鹦鹉，黑色的来自乌鸦，灰色的来自麻雀，红黄相间的来自斑鸠。纯白的来自天鹅。它们就像花瓣一样被贝尼放在长颈瓶里，摆在窗台上。
贝尼在无尽的下午，时常趴在桌上，幻想着自己坐在一根巨大的白色羽毛上，随风飘到了天上。后来羽毛在太阳的照耀下散发出五彩的光芒，它带着贝尼飞向太阳，在接近的途中燃烧起来，在空中的一团火。贝尼和它被燃烧殆尽。这样的想象几乎一直持续着。
直到某天，贝尼真的那么做了。他把收集到的美丽羽毛做成了一件羽翼之衣。他穿着它走到了大街上，那天风很大，他站在马路中央，张开双臂。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把他当成了一个疯子。贝尼觉得自己的身体微微晃荡，脚似乎离开了地面，他像鸟儿一样挥动着翅膀。
几百年前的一个下午，贝尼坐在窗台上用羽毛笔给爱人写着信。他望着手里的羽毛，对她说，自己想飞到她的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