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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死亡与几段无辜的爱

39.棺材

贝尼死了,他被人装进了棺材,放在大厅的中央。我问他为什么死后还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告诉我,死后也是有意识的。身体虽然不能动,但什么都明白。贝尼说,他感觉有许多人在看着自己,面带悲伤。但他自己却觉得那些人都很陌生,那些人的悲伤都带着荒诞。

后来,吊念结束了,有人把棺材盖子合上。这对于贝尼来说没有任何影响,他什么都看不见,准确地说,他只有感觉。棺材散发着木头腐朽而特殊的香味,贝尼躺在里面,感觉就像是在封闭的,黑暗的船里。

而那只船正在大海上随风漂着,连同他的灵魂一起摇晃。贝尼很想掀开棺材盖,看看海上的飞鸟与天空,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无法动弹,一种无力的沮丧充满了他的心。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在棺材里,那可能将是他永远的家。

不知道过了多久,棺材被一群人放在了地上。贝尼感到棺材猛烈地震动了一下,然后便安静了。过了一会儿,人们开始用铲子挖坑,把棺材放了进去,然后重新把土填上。下雨了,那些亲人撑着伞站在坟前聊了会人天,然后便走了。只剩下贝尼一个人,在棺材里。

这样的地下日子,贝尼也说不清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天,也许是几百年。这对他来说没有区别。他的身体不会腐烂,他甚至想着,如果自己的肉体腐烂会有多好,也许灵魂就能冲破枷锁,获得自由。可惜,就在那个时候,贝尼明白,自己是死不了的,或者说,死与活的区别并不大。既然不能死去,贝尼便格外想活着: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渐渐感到棺材的狭窄,空气的闷,身上的瘙痒,以及几只钻进棺材的虫子,它们咬着贝尼,他有种轻微的疼痛。再后来,贝尼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指能够动弹,腿也颤抖着。他感觉浑身酸疼,身体在复苏。贝尼用手死命地推着,想掀开棺材盖,却发现是徒劳,上面厚厚的泥土压着棺材。

某天,挖土机在挖掘时忽然停住了。工程队的人都看到了那口棺材。咚,咚。棺材盖子发出两声敲击,然后掉在了一旁,附着的泥土落到地上,灰尘扬了起来。贝尼从里面爬了起来,他没有管身边那些惊慌恐惧的人们,伸展了下身子,头也不回地往远方走去。

40.荒院

那个院子已经荒芜。自从他的父母相继去世后,再没有人打理过它。原本整齐的草坪疯长着,高低不齐,一些细小的飞虫从早到晚都在头顶上绕着圈,把天空遮住了。他以前在盆里种着绿萝与鲜花,把它们放在院子的台阶上,每天充分地享受阳光与雨露。如今,只剩下干裂的土,枯萎腐烂已被风干的枯枝与花瓣。就连家里养了十几年的老狗也在某天翻出了院子,消失不见。

他已经很久没有离开院子了。他就坐在台阶上,看着眼前的荒凉景象。在他的眼里,院子和几年前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依然爱着它。即使下着雨,或是骄阳似火,他都可以接受。荒院的墙上爬满青苔,从砖墙的缝隙里长出嫩绿的青草,几年前种的树苗,已经快要超过墙头,而那些娇贵的植物因为没人照料,早就死了。院子里,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任由发展。而一扇铁门,把它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他从来没有想过再走出去。荒院就像一座原始丛林,遮掩了他的身躯。

父亲死于工地的事故,而母亲在第二天选择了自杀。他有些恨她,觉得母亲的死并不是出于对父亲的忠诚于爱,而是出自对失去丈夫后独自生活的恐惧。他恨她把自己一个人抛弃在这世界上。当他无法走出荒院后,他发现,其实自己,与母亲是那么相像。

直到屋子里的食物都被吃光,他变得瘦骨伶仃,就快要死去了。求生欲让他艰难地迈着步子走到铁门前,打开了锁链。荒院的门被推开了,一阵风从外面吹了进来。贝尼说,当时他恰巧从路边经过。贝尼看到那个男孩被风吹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他始终没有能够走出那个荒院。

他会成为自然的肥料。

41.旅馆

贝尼知道,旅馆很早就无处不在。

半夜,贝尼从睡梦中醒来,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在旅馆的房间里。在那之前,他经历了一次漫长的旅行,终于在这个小镇停住了脚步。贝尼把自己没有尽头的生活划分成了清晰的两部分:旅行与工作。当他走在路上,总是贝尼富有的时候。于是,当贝尼深夜在房间的床上醒来,他明白自己再次一无所有。

旁边是陌生的家具。贝尼在昏暗里分辨出哪里是通往卫生间的玻璃门,哪里是挂着液晶屏的墙壁。隔着墙,他听到隔壁的房间传来狼嚎的声音。贝尼以前很看不起那些恐怖电影,因为里面的主角在察觉到某种怪异后,总是忍不住好奇去寻找源头,结果往往被吓得半死。贝尼想,如果是自己,肯定会躲在被子里,哪里也不去。

那确实是狼的嚎叫,贝尼感觉整个旅馆就像是一座充满野性欲望的森林,而自己蜷缩在被子里,只有这里才能给自己安全感。

人们在街上,在大庭广众之下不会去做的事情,都可以在旅馆里进行。而狼嚎声,贝尼却是第一次听到。那一声声的嚎叫直接钻进了贝尼的耳朵里,让他无法入睡。

最后,贝尼忍不住了,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也变得很愚蠢。他打开灯,穿上衣服,然后开门走出了房间。奇怪的是,贝尼并没有看到门外的过道,而是进入了和刚才一模一样的房间,也有一个自己在床上,只不过,他在熟睡。自己从没有睡得那么香甜过。

贝尼没有返回,他推开了一扇又一扇门,狼的嚎叫声似乎越来越近。最后,他打开了最后一扇门,里面有一只狼,它也在被子里,只露出头来,看着贝尼,一声一声地哀嚎着。

42.寄居蟹

贝尼喜欢在傍晚时分站在海边,看着脚底下那些寄居蟹,它们趁着退潮的时候,吐着气泡一声不吭在沙子里打洞。常常吃掉贝类等软体动物,把人家的壳占为己有。在沙滩和海边的岩石缝里都可以找到寄居蟹的身影,有时还能在珊瑚、海绵等等其他地方看到它们。随着长大,会换不同的壳用来寄居。

遇到她时,贝尼就在沙滩上走着,他低着头,仔细分辨着那些体型很小的寄居蟹,生怕一脚踩死它们,虽然这在他看来是不可避免的。她迎面走来,在沙滩上留下浅浅的脚印,看上去丝毫没有注意到脚下的生命。所以贝尼说,刚开始,对她的印象并不好。但无论如何,最终他俩还是在一起了,是她搭讪了贝尼。那时候,贝尼还算是个年轻的帅哥,并且有自己的房子。其实现在也是,他的容貌几乎没有变化。

刚开始的相处总是愉快的。贝尼在靠近海边的地方有套房子,虽然外表看上区有些老旧,里面却干净整洁,许多地方都是他自己装修的。他喜欢每天睡觉时都能听到潮水的声音。她说她也喜欢。她和贝尼同居了。两个人并没有结婚。每天傍晚,贝尼都会和她在海边沙滩散步,就像第一次遇到时那样。贝尼也告诉她自己对寄居蟹的喜爱。她对此有些不屑一顾。她说,那些生命太渺小。生死不过是天命。

渐渐的,她发现了贝尼的秘密。当自己一天天老去,贝尼却还是年轻的模样。她有些绝望,有些害怕,尽管贝尼告诉她,只要她还活着,他就不会离开。她不愿意再走出房间,她要贝尼一直陪着自己待在屋子里。贝尼答应了。除了上班,他没有离开过她半步。在她的后半生里,贝尼每天晚上望着她苍白的头发和满是皱纹的脸入睡,都会做同一个梦,梦里他和她都成了寄居蟹,而这座房子,是一个长满青苔的螺旋贝壳。

她病死的那天,贝尼帮她盖上被子,然后走出了屋子。他重新在海边散步,依然是那么小心翼翼。忽然,从某个洞口钻出来一只寄居蟹。贝尼没有注意,一脚踩了上去。那只寄居蟹蜷成一团,在沙滩上一动也不动。贝尼以为它死了,便想弯腰用沙子把它埋了。可是它忽然又动了起来,迅速地钻进了沙洞里,再也没有出来。

43.末日

几百年前的一天早晨,贝尼穿过半个城市,去看望他的女朋友。她住在城西,租了一套很小的房子。他没有告诉她,想给她一个惊喜,为此,贝尼在花店里买了一束玫瑰花,这大概是最平常也最容易打动女人的东西。

那幢楼房像是四合院,很多人拿着牙刷在院子里刷牙,过道的水池也围着人,水龙头哗哗作响。贝尼沿着楼梯往上爬,来到四楼。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琐碎的声响,贝尼觉得就像细雨落在屋檐上。

门打开了,走出来却不是她,而是一个脸庞削瘦,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他穿着背心,望了望贝尼,似乎疑惑了片刻,然后问道:“你是谁。”

贝尼听到屋子里有电视的声音。她肯定就在里面。贝尼这样想着。他没有回答男人的话,把玫瑰放在楼梯的扶栏上,转身走了。屋子里传来男人的说话声和她的欢笑。贝尼说,那是他第一次被女人背叛。他始终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而自己却一无所知。

街道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贝尼慢慢地走着,觉得一阵眩晕。忽然,街边的一家服装店里传来了尖叫声,然后贝尼就看到里面火光四起,着火了。接着,熊熊大火从沿街的建筑烧了起来,最后整条街都被淹没在火海里。那些火焰在贝尼周围****着一切,贝尼却丝毫感受不到它的威胁,这是种奇怪而无助的感觉。他继续慢慢地走着,才发现,整个城市都被火海淹没了,大火烧毁了一切,今天是这个世界的末日。贝尼在心里想,她也一定被烧成灰烬了吧。

只是当大火熄灭,在末日的废墟里,贝尼依然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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