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爷爷和孟奶奶早已去世多年，他们记忆中的我永远停在了我的青少年时代，可他们在我的记忆中却一直鲜活至今。
孟爷爷年轻时在山西的铁路上工作，退休了才回到老家，在我的印象里，孟爷爷爱说爱笑，十分和蔼，但大人们却常说这是一个古怪倔强的老头儿。孟奶奶跟我奶奶很要好，估计是因为文化大革命期间曾经一起上过认字班，据奶奶说，她和孟奶奶是班上最笨的两个学生，老师怎么教都教不会，这两个班上最笨的人就这样建立起了同病相怜的革命情谊。奶奶直到现在也不认字，最要命的是不认识钱上的数字，但这并不影响她老人家唰唰地花票子，且从来没花错过。奶奶说，笨人有笨招，不认识字看颜色就行了呗。至此疑团方才解开。奶奶笨也就算了，但孟奶奶可不是个笨人啊，她老人家精着呢，说话大嗓门，做事讲道理，不欺负人但也从不让人欺负，是个厉害角色。孟奶奶有个孙女，我叫她大姐姐，是抱养的，有一次大姐姐下班路上被人指着说“这是抱养来的孩子”，大姐姐到家就哭了，孟奶奶见状二话不说就找到了别人家里，指天骂地，骂得那个人连话都说不出来，孟奶奶凯旋而归。妈妈说，可千万别惹你孟奶奶！
孟奶奶十分溺爱大姐姐，要什么给什么，她对别人一律要求严格，但惟独对大姐姐总是网开一面，只有大姐姐可以在孟奶奶面前大放厥词，任性撒泼，孟奶奶一律含笑接纳，我奶奶说，这是一物降一物，虽然是抱养来的孩子，却疼得真真儿的。
大姐姐结婚不久就患了精神病，当然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那时候，我爷爷刚退休，经常跟孟爷爷坐在一起聊天，奶奶就跟孟奶奶一起闲话家常，听大人们聊天是我小时候的一大爱好。每个大人的肚子里都有好多故事，家长里短搭配鬼怪神话，说的人表情逼真，听的人聚精会神，简直是小型评书现场。我就搬了小马扎坐在她们旁边，一边让奶奶帮我打扇子，一边侧耳倾听。即使是现在，烙印在我童年记忆中最深的一幕依旧是一群老太太坐在一起摇着蒲扇聊天，旁边坐着我这个小毛头。她们的话题五花八门，不是哪里有个神婆很灵验，要不就是谁在坟地里转了一宿都没出来遇见鬼了，等等。我又爱听又怕听，简直是人生初始阶段最早的冒险旅程。
孟奶奶很喜欢我，因为我嘴巴甜，每次见到她都脆生生地喊一声“孟奶奶”，孟奶奶缝人就夸我，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我也非常喜欢孟奶奶（小孩子真容易被收买啊）。孟奶奶和孟爷爷都有专座，在他家的大门口放着两张小石凳，孟爷爷和孟奶奶一人一张，已经成了街上的风景，他们之间很少聊天，却热情地跟每一个路过的人打招呼，那些上班或下班的大人，总是在经过她家门口时下车聊几句才继续赶路。我每次放学回家，远远就能看到坐在凳子上的孟爷爷和孟奶奶，于是早早就把大大的笑脸准备好，走到近前连忙献出去，已然成了仪式。
后来孟奶奶去世了，只剩下孟爷爷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石凳上。路过的人还是会跟孟爷爷打招呼，但却明显没有了孟奶奶在世时的热闹，不再有那么多人打趣神侃，也没有了孟奶奶嘎嘎的笑声。每次放学我还是照样跟孟爷爷问好，但也明显感觉出了不一样，据说孟爷爷的脾气变差了。
有关孟奶奶的死，大人们都说是被孟爷爷活活气死的。原来孟爷爷在山西还有一个家，一个完整的有妻子有儿有女的家。孟奶奶就是在晚年得知这个消息才一病不起的。孟奶奶在床上躺了多久就骂了多久，骂孟爷爷，骂另外那个跟她分享丈夫，跟她的孩子分享爸爸的人。原来之前孟爷爷每次借上班之名带去的那么多土特产都是带到另外那个家里的，原来孟爷爷的工资还有人跟她一起花。孟奶奶一辈子没吃过亏，临到最后，却吃了一个被瞒了一辈子的哑巴亏。孟奶奶要离婚，但还没等到办理离婚手续，她就已经撒手人寰了。
孟爷爷的儿子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恨孟爷爷的，尽管照样给孟爷爷洗衣做饭，却不再和他讲话。孟爷爷的话越来越少，只是偶尔跟我爷爷聊聊天，要不就是一个人枯坐在石凳上，一坐就是一天，我想表示一下安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一个小毛头又能说什么呢。我连自己爸妈吵架的事都还没处理好，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孟爷爷了。
再后来，我读高中了，开始住校，一周回家一次，妈妈说孟爷爷又走了，在火车站被熟人发现给送了回来。我问孟爷爷去了哪里，妈妈说，山西。
孟爷爷想去山西的另外一个家，什么都没带就去了火车站，被熟人看到，给带了回来，谁能放心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没有任何行李独自在外呢？后来再回家，没有听到妈妈提起孟爷爷又离家出走的事，孟爷爷已经不太出来坐在石凳上了，风烛残年的孟爷爷患了很多老年病，已经行动不便了，孟爷爷的儿子以一所房子为代价让孟爷爷的女儿来照顾爸爸，这个中年人直到最后都没有原谅自己的老父亲。
孟爷爷的儿子跟我妈妈说，孟爷爷的脾气越来越差，经常抱着孟奶奶的照片哭，一哭就哭好长时间，劝也劝不住。“但有个屁用，人都被他气死了！”说这话的时候，孟叔叔赶紧抽了两口烟，表情很僵硬。我妈只是说看在老人这么大年纪的份儿上，别太计较了。孟叔没说话，没肯定也没否定。
现在，那两个石凳早就被拆了，不知去向。不知道曾经路过的那些人还会不会想起曾经有一对老夫妻一直坐在这里晒太阳，跟每一个经过的人聊天。孟爷爷没多久也去世了，他在山西的那个家没有人来参加葬礼，也许他们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孟爷爷生病去世的事儿。孟叔穿着孝，不知道有没有哭。
希望在另外一个世界，孟奶奶能原谅孟爷爷，或许，让他们不再相识更好。这个世界是由无数的秘密织就的，不知道就天真无邪地笑，知道了就仿佛泰山压顶度日如年。之前明快的日子变得难捱，昨天爱着的人今天恨到齿寒。人真是最最不能善待自己，也最是善待不了别人的物种，唯有死亡，才能消弭一切。
曾经跟孟爷爷聊天的我爷爷也在2009年走了，连同旧日时光。虽然人已离世，但故事和传说仍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