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克丽丝，巴西女人。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在圣保罗那个混乱的巴西工业城市里，她后来对所有人说我是她的中国朋友，她走的时候还在我的记事本上留下了她的手机号码，让我有空就打电话给她，我答应了她，但我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打那个电话的。
她一直很努力地把我当成她的朋友，而我一直很努力也没能把她当成朋友。
我到巴西的第一次就认识了她，在电梯里，她冲我笑，我回笑，她张开双手抱了我，我也回抱她了。
突然间她用力拍了拍我的屁股，说：“中国女人小屁股。”
虽然那时候我不识一个葡萄牙语词，但我莫名完全明白了她在说什么，大概是因为她的肢体语言太形象了。
克丽丝有一个非常大的屁股，大得比例失调。后来有人告诉我，她那是做了叉臀手术，只不过她做的是那种给穷人的廉价手术，所以效果粗糙，看起来像两个随时都准备掉下来的水袋。
不到一分钟就从陌生人长升到拍人家屁股的程度，巴西人的热情和自来熟速度真是名不虚传。
但一个月后我开始慢慢揭开巴西面纱后才明白了，克丽丝的热情并不是典型的巴西人热情。她之所以这样对我，原形是很有趣又复杂的。
第一，克丽丝并不是这幢楼里的住户，她是邻居家的保姆。
第二，那幢大厦分前门和后门两个电梯，前门电梯是给住户走的，后门是给保姆和物业工作人员及带宠物的人走的。克丽丝故意经常走前门电梯，很少遇到有人阻止她，因为她是个金头发的白人，还因为她很赖皮，每次都声称后门电梯坏了，不得不走前门，后来我才知道她的金头发是染的，不过她的皮肤确实白。虽然巴西种族歧视几乎全球最小，但白色的皮肤还是有一定的说服力，至少给大多数黑皮肤的保姆们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威胁。
第三，巴西穷人觉得中国人都是好人，是他们天生的好朋友，原因不详。有个巴西人曾经告诉我这有可能是因为以前偷渡到巴西的中国人都以卖一种名叫pastel的油炸饼为生，而巴西人穷人都很喜欢吃pastel，所以就对中国人产生感情了。
第四，巴西受过教育的中层阶级以上的人，无论有多热情，也决不会在电梯里拍一个陌生中国女人的屁股。
克丽丝要比一般的保姆聪明，知道怎么讨好人。如把鲜花摆得好看，洗干净的衣服叠得整齐，赞美主人的衣着，和主人说笑，这些体面的小活是她的专长，而且一定会当着主人的面干，而主人一转身，她就全丢给黑皮肤的保姆去干了。
我见识过一次克丽丝的工作现场。邻居家因为小孩多公寓面积又太大，请了两个保姆。那天主人不在，克丽丝坐在沙发上吃松子，吃一个就往地上扔一个壳，一个黑皮肤的小保姆怯生生地见一个扫一个。有时候我怀疑这是我怎么也无法把克丽丝当朋友的主要原因。
我是请不起保姆的，但克丽丝经常抽空跑到我家来作客，有时候会帮我叠衣服，弄得我好像有了一个保姆一样。
自那天我电梯里拍了我的屁股后，克丽丝就一厢情愿地把我当成了她的朋友。此举的原因有，她有了吹牛的资本，还有是她太喜欢吃我煎的锅贴了，能一口气吃三盘。
她话多，一张嘴就很难停下来，我几乎是全听不懂的。开始她还努力用肢体语言解释意思，后来也懒了，就只顾得一个劲说啊说啊，还好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像唱歌一样，我也不烦，而克丽丝感觉到自己和一个中国朋友聊了心里话，也是兴高采烈的。
克丽丝还教我跳桑巴，别看她屁股巨大腰粗腿粗，但扭起来灵活异常，当然，中国人的身体协调性和天生的羞涩最快就让她对我失去了信心，把教中国朋友跳舞变成了她的个人舞蹈秀了。
克丽丝还帮我涂指甲油，她的指甲油涂得非常专业，光滑，一丝都不多出来，那是我见过她干得最认真的一件事。
2010年的世界杯巴西出局那天，她突然来找我。
当时我有客人在，都是中国人，大家聚在一起喝茶，克丽丝进来抱着我就哭了，然后试图加入我们的谈话，以为我的客人像我一样，会成为她的一堆中国朋友。
然而那天我们在讨论着一个严肃的婚姻问题，一个朋友的老公出轨了，我们在为该不该告诉当事人而争论不休，气氛非常紧张。克丽丝听不懂我们说什么，她努力地哭了一阵，并没有换来关注，甚至有位朋友已经用眼色赶她走，并质问我怎么会跟一个保姆交朋友。
克丽丝又像小孩子那样假惺惺地干嚎了一阵子，才恹恹地走了。
那天对着克丽丝的背影，我十分内疚，感觉像伤害了一个信赖我的小孩。
几天后，克丽丝又来做客，没事人一样。那天我出门就取个东西，离开了一个小时，回来时发现克丽丝私自把我冰箱里的零食全来拿了出来，吃掉了一半，沙发上还坐着她的一位保姆朋友，顿时就生起她的气来了。
只是那时候，我总以为克丽丝中是一个私生活极其无聊，需要朋友的孤独女人，因为同情，所以忍受着她的愚蠢。
尤其是事后我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后，对她更是同情了。
克丽丝今年三十四岁了，但她已经生了两个小孩，而且离了婚，独自抚养孩子。
所以克丽丝的遭遇在我们这些中国人看来，她有一个已经完蛋了的人生。
然而，事实却告诉我需要同情的人其实是我。
那天下午五点钟，我出去散步，经过小区的大门口时，第一次看到了脱掉制服换上了自己衣服的克丽丝，要不是她跟我打招呼，我无法相信是她，因为她上身是一件短装皮衣，里面的黄色小背心下的事业线是深不见底，腿上一条绷得紧紧的牛仔裤，脚下蹬着一双艳橙色的高跟鞋，实是亮得刺眼。
朝我挥手后，她从吊满了流苏的挎包里掏了一包烟，用熟练的手势从里面掏出一根来，点着，叨在嘴上深深了吸了一口，活生生一个冷艳难缠的摩登女郎。
自这个神奇的黄昏后，我不得不开始克丽丝刮目相看，每次她来我家，我好奇的目光都无法离开她的一举一动。但只是上班时候的克丽丝还是那样，绿色的制服更显身材的矮胖，敷衍着干活，见机就偷懒，一见吃的就乐得眉开眼笑。
等我的葡萄牙语好了一些后，我就问克丽丝每天晚上干什么，令人吃惊的是，她说一周会有三天以上的时间在泡酒吧。克丽丝一月的工资是五百黑奥，一瓶啤酒在酒吧至少也要十黑奥，况且她已经有两个孩的妈，又不是美女，有人替她买单的机会应该不多，这样的花销怎么维持泡吧生活。
但克丽丝却说，贫民窟里的酒吧啤酒只卖两黑奥一瓶，我问贫民窟也有酒吧？她困惑地看着我回答到：当然有啊，不然晚上我们去哪里？
原来这样，有钱人有贵的酒吧，而穷人有便宜的酒吧，无论怎么样，巴西人是不能离开啤酒的，是不能不举着啤酒一边灌一边打情骂俏的。
有一天，克丽丝虽然还穿着那套绿制服来上班，但脸上却抹得五彩缤纷，她和我聊天聊得十分心不在焉，不时跑到阳台上去张望，显然是等着谁。
显然她是恋爱了。
克丽丝的男友会长什么模样，一个呆头呆脑的男保姆吧。
楼下突然响起了摩托的笛声，克丽丝在我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然后像小姑娘一样欢快地跳出了门。
这样的好戏怎么可以错过？所以我赶紧去阳台，大惊失色地看到来接克丽丝是一个酷得不行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摩托服骑在一辆哈雷摩托上，头上裹着花头巾，留着玩世不恭的胡子，这样的一个酷男在街边，不知会吸引多少女孩的目光，而他却张开双手抱紧却是穷途末路的克丽丝，开始了一通长达三分钟的舌吻，然后克丽丝跳上他的车，搂着他的腰，摩托车发动，轰隆隆地绝尘而去。
这活生生是一幕浪漫电影的经典场面啊！
从此后，克丽丝下班的时间越来越早，但来我家作客的时间还是那么频繁，只要她一逮到空，就会不请自来。
终于有一天，克丽丝的主人来找我了。
那是一个得体优雅的女人，英语讲得很好，开场白是为克丽丝来打挠我觉得非常抱歉。然后又问我克丽丝是否已在我家工作了，我说不是后才意识到那并不是个问题，其实是指我如果不是聘请她就不能让她没事就去我家作客的意思。
然后从她那客气婉转的语气中，我才发现克丽丝有时候带进我家当礼物的水果蛋糕什么的并不是她自己从她那贫民窟的家里拿来的，而是从主人家顺的。
这可把我这个友善的中国人愧得满脸通红，连连抱歉，虽然那此东西我一口没吃过，都是克丽丝在自顾自的聊天里自己吃掉了。
正在我想怎么拒绝克丽丝的来访时。克丽丝终于被她的主人炒鱿鱼了，原因就是因为她即懒又馋又狡猾的大毛病终于盖住她讨人欢心的本事，主人忍无可忍了，就请她走人了。
克丽丝不能没有工作，她的两个小孩可就等这她那五百黑奥过日子呢，她的飞车党男友每个月一块钱也给不了她，有时候去酒吧的钱还得她来掏。
克丽丝又跑我家来了，告诉她我有了新工作。我还没有问她为什么，她就骗我说她很早就不喜欢在这家干了，新工作的人家是一家英国人，喜欢她会讲点英语。
她说这些的时候，眼神十分落寞。
我问她是不是难过时，她终于哭了，说那家英国人住在郊区的别墅里，她再也不能来我这里了。
我给她煎了一大锅贴，她没吃完，我就给她打包了。
然后我又把一条绣着杜娟花的锻料方巾送给了她，当是告别的礼物。心想她可以告诉她的朋友，这是我的中国朋友送我的！
最后我上网查了谷歌翻译，她走时，我说：祝你好运！
克丽丝抱得我很紧，用力地亲了我的脸，没有哭出来，但眼睛红红的。她指着写在我笔记本上的电话号码说：“朋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我朝她笑，并没有点头，因为我知道我不会打的。
原因就是我觉得我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永远也不会成为朋友。
而造成阶层的，有肤色的关系，有存款的关系，也有认知的关系。但有一点是最关键的，克丽丝，她以客人身份坐在我的沙发上时，她吃着我给她做的锅贴时，她跟我聊天时，她的眼里看到的并不是我的本人，而是一个……中国女人……，她稀罕的是一种异国的标识。她抱着我跳桑巴时，她向我展示她的狡猾和小聪明，我们其实离得很远很远，永远也不可能挨在一起。
所以克丽丝，她是个蠢女人！
她来我的葬礼，她哭，并不是为了我的离去，而是因为她所幻想的中国朋友就在这里。
而且我不听她的告白，因为她的心意就写在她的脸上，明明白白。而且我也知道了我这个中国朋友就是她和她男朋友分手的原因，当初也是他和她开始恋爱的原因。巴西人的爱情就是这么单纯可爱，克丽丝在贫民窟的酒吧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我的中国朋友今天给我做了锅贴。然后她就在那个男人眼里变得有魅力起来了，甚至每天开摩托车去克丽丝的中国朋友那儿接她下班。终于有一天，克丽丝向他哭诉被雇主炒了，再也不能去中国朋友她家里了。那个男人就把她甩了。理由也是那么单纯可爱。
她同样的办法粘过许多的外国人，那些可以让她的生活跳上一个层次的人，她所粘得最成功的人就是我，也只有我。正是她这种对朋友的认知，让我们永远不可以成为朋友。
所以，蠢女人克丽丝，你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