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晨的时候，不宜行刺。
因为光线琢磨不定，无法在刺出此一剑的时候，避免光照到脸上。
眼睛一眨，会错过很多事。
第一流的杀手，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眼睛不眨。
孟秋望可以，因为他是个瞎子。
他可以不分时段，完成他要完成的事情。江湖很大，很多合适的人我们不知道在哪里，江湖很小，因为找来找去找到的只有他一个。
孟秋望，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想请他去杀一个人。
这事情我想了很久，一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着手。
为了做成这个事情，我卖掉了自己家的祖产：我们张家虽然不如以往，但还是有1000亩肥沃的可以长两季稻的水田，一个三进的大院子。还有我的奴婢们，那些漂亮的姑娘，全是家父张员外从很小的时候就买回来的，他曾经让最好的老师教导她们琴棋书画，那些讨好男人的规矩。是的，她们被调教出来的一刻，我却全卖掉了她们。
然后我也就剩下了这些钱。
我不后悔。我带着那些钱上了路。那些钱比我卖掉的奴婢加起来还要重。于是我就把钱放到李记钱庄里，换成一捆银票。
李记钱庄的少东家李一瘸和我是发小。
他说，你这是何苦呢。
我说，我意已绝，你就不要说了。
他叹了口气，说：那就按1分利给你算吧。你这些钱……他辟哩巴塔的打起了算盘，然后把手张开向我摇了又摇。
说：你要是放上一年的话，可以拿到这个数。
我说：我放不了一年。
他想了一下，又叹口气，说：半年的话……
又张开手像我摇了几摇。
我说：我也放不了半年。
连半年也放不了！李一瘸说：你这是何苦呢。本来我们都可以享受你的那些奴婢了，那个叫金莲的那个，小曲唱的多好。
对了。李一瘸若有所悟的问我：你把金莲卖哪里了。要不你卖我成不。
我没话和他说了，站起身来，拎起那捆银票，跟卖废纸的一样拔步往门外走去。
李一瘸在我的背影后面喊我：
要不，你告诉我，你卖哪了，我去和那卖主谈。
2
我的意志是那么的坚决，以致在找到合适的杀手之前，我自己亲自去学习击剑的技艺。
身为一个打算学剑的人，首先要去买一把剑。
什么样的剑都可以杀人，所以没有必要对任何剑有歧视。
但我有一捆的银票，当然不能买太丑的剑。
什么是不丑的剑，这对我来说，还真是个问题。
一把不丑的剑，当然是一把好剑。
那个叫品剑大师的家伙这样和我说：
剑者，见也。
一言不发而气象显为见。
君子尚武，则藏锋芒于器。
有说君子不器，但器显君子。
人之形貌大小长短不一也，制剑以供其服，非直以观美，要使各适其用而已。故为三等之制，以待三等之士，俾随宜而自便焉。剑之茎其长五寸，剑身若五倍长其茎，则三尺也，重九锵，则重三斤十二两也，其长之极，重之至也，故谓上制。唯士之长而有力者，然后能胜之，故上士服之。剑身四其茎，茎之长则二尺五寸也，重七锵，则二斤十四两也，长短轻重得中焉，故谓之中制。唯人之得中者所宜服，故中士服之。若剑身止三其茎，则二尺耳，重止五锵，则二斤一两三分之中耳，轻而且短，故谓之下制。士之形短而力微者，可以服焉！
我说：请捡重要的说。
首先这个剑要符合佩剑人的气质。要与你相得益彰。为什么要相得益彰，你想，若与仇敌相逢。好剑可以让你自信，让你有更大的勇气一击即中。
我点点头，手里开始捻出一张银票。如果他继续这样无聊的说下去，我想赶紧打发了他。
我问：你可以帮我去买一把和我气质符合的剑吗？
品剑大师停止口水四溅的述说，矜持的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庄重的盯着我说：
可以。
我给了他足够多的银票。
他掂量了一下银票的厚度。然后咳了一声。似乎他要告诉我这一生他最诚恳的话。
他说：你确定要买一把和你气质符合的剑？
我瞪他一眼，心想这不废话吗，也不言语的点一点头。
他说：像公子这样气宇之间有浩然之气的，能找到一个与之相合适的剑……
他又在合适的时候停下来，似乎有更大的诚恳要酝酿。
我说：如何！
“如何？”
他说出了这次谈话中他想了最久的一句话。
“这点银子，不够！”
3
过了将近半年的时候。
品剑大师终于带回了他为我要找到的东西。
在脂粉楼上的贵宾间里。是的，我住在这里，住了将近半年。
这个下午，品剑大师背着盒子来的时候。
在脂粉楼一路进来左顾右盼，魂不守舍。
直到我身边的女人如葩给他沏茶的时候，他才恢复出正襟危坐的样子。
他说：你准备好了没有。
我说：准备什么。
他说：一份心情，一份见到你宿命般的剑时候激动的心情。
我说：我已经很激动了。
他说：那你还可以更激动一点。
他说：至少让我感觉你的瞳孔中放出光芒来。你知道嘛，自打我见到这把剑以后，心情一直是久久不能平静。
他的面色潮红，说话的时候却带着激动。虽然我不确定这和脂粉楼最美的姑娘红艳拍了他一下有没有联系。
我说：别废话了，打开看看吧。
他缓缓的从盒子里取出一个锦布包着的物件。
他介绍说：这是京城的织锦名家段小云的亲手名作。一年只出四件。
我问：段小云改制剑了吗？
不是，他诧异的看着我说：我说的是这包裹皮。
哦！一个包裹皮也用如此奢侈的名家之作。我确实来了一点激动的兴趣。屏住气息，等他慢慢的打开。
结果他捏着包裹皮的一角，半响，又放了下来。
再问：你确定你准备好了。
我有些生气了，我说：准备好了啊。怎么了？
他这才吞吞吐吐的解释：我说的是尾数。
哦！我明白了，唤过如葩，从床头的边柜里取出一叠银票了。
品剑大师看到这沓银票。这才深吐一口气，道：看来。
你确实准备好了。
于是他开始打开包裹。
这天下午的阳光并不算好。天窗上的光还是柔和的照射下来。我喜欢这时候的氛围，有那么一点神圣的感觉。使我要见到的东西可以和为之付出的银票一样的庄重。
但他打开的一刻。
我就感觉光一下子就暗了下去。
然后我问他：你确定这就是你为我找的东西。
他的脸上满是那种见到圣物的虔诚感，听到我的问话，不解的问我“怎么了！”
“怎么了！”
我心想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虽然我是生于乡间的土财主家的子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
但好歹，我也见过剑是什么样子的。
但总归不至于是眼下的这个样子。
一块铁！
大约一尺三分的不规则铁片。
某处我还看到一块锈迹。
我指着这块锈迹，问他：你确定这是和我气质符合的——剑！？
他忙用那段小云一年织四块的布去擦那锈迹，还顺口坚持说。
是！
我不介意剑可以长成这个样子。
我介意我气宇中有浩然之气的样子，居然与之相配的是这块玩意。
4
看来，你还是小看了这把剑！品剑大师说。
小看了什么？我反问。
剑！
你确定！
是的，剑！品剑大师咬着牙肯定。
他说：就像一直以来你小看自己一样！
我问：小看什么？
他说：自己！
我问：哪个自己，你还是我？
品剑大师说：你！
我怎么小看自己了。我很不服气，我有小看自己吗？我做什么事情从来都是说一不二，我要卖祖业就卖祖业。我要买剑就要买剑，我小看过自己吗？
品剑大师没有为我的情绪所动。
他解释说：这块铁，不，这把剑，乃是世不二出的奇珍。乃出前朝之皇城之中。当时，正是冬日，忽然天空乌云蔽日，接着电闪雷鸣似有暴雨降至，正当众人惊咋之时，在天空东南方向，一团火光，直射京城，人皆骇然，不知道何物。最后那团火光落于皇城中正殿中央，具体说，离前朝的皇帝脚丫子也就三五步的距离。是时大殿上被砸出一深坑，诸位禁军护驾也不管了，忙围上去看这深坑中为何物？你想啊，皇帝也围着那里看，乃是何等场面，那深坑中，先是红光耀眼，因火未灭，后来红光逐渐暗下去。看到下面那漆黑一块巨大玄铁。诸人将玄铁起了上来。皇帝令铁匠打开这块玄铁，100名当时京城最好的铁匠，竭尽所能，才将这个玄铁分开，而里面，正是……那黑脸姑娘！
什么？我顺着他的招手，才明白他在喊如葩。
给我加点水！品剑大师说。
我问：是什么？
品剑大师喝了水，从袖子中伸出一双白手，反手指了指他带来的这块铁。
默不作声的点点头，一脸炫耀之情。
我说：即使如你所说，那它也只是块铁，还不是剑啊。
品剑大师道：要是铁，我会拿给你吗？故事还没有讲完呢。皇帝便命人寻得当时最好的制剑名家——辛尾子，让他拿这块铁中之精去打一把可以传世的剑。
5
话说辛尾子乃天下第一的制剑大师，他这一辈子也就制成了12把剑。觉得一生功德圆满。立下誓言，再不制剑。但又怎么经住一见到这块天下第一的奇铁啊。
辛尾子拿得此铁，二话不说，赶紧脱了衣服上床。
什么！
什么什么！他上床睡觉啊。哦，公子你是不知道，辛尾子每遇珍稀好铁，便要谋划一下子这个剑该怎么做，他思考的方式便是先上床睡上一觉，也只有睡觉的时候，可以做到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等他一觉醒来，便可熔铁制模倒件打磨开刃。一气呵成，简直如行云流水一般。
唯独这次，辛尾子居然睡上了一年，就如死了一般。一觉醒来，拿起此铁再端详一番，与心中所想这么一比，还是不成。于是接着再睡。又是一年。如此反复。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这个剑还是没有制出来了。
后来呢？
后来前朝国灭，本朝建立，兵荒马乱之际，谁也不去管那些****剑的事情。唯有这个辛尾子依然一门心思的想着怎么制剑。这样又过了好些年，辛尾子也要死了。躺在床上，他有一个单传的儿子来跪在床前，等着他归天，可是这辛尾子就是死活不闭眼。这天弥留之际，话也说不出来了，嘴巴一直喃喃在动，似有不甘心的意思。他儿子当然懂爹的心思，于是便取了那块铁给他。哪知老头一拿此铁，竟回光返照，坐了起来。令儿子取他一块布条来，在此铁窄的一处，细细的包扎起来。
最后又取常用之印鉴也一起烧铸在这块铁上。
道：吾剑已成！
又长啸一声：乃浑然天成。
于是传下遗嘱，辛尾子生平所制的那前12把剑，皆可收而毁之。令刻墓志铭曰：辛尾子，一剑制一生。言罢，合眼长逝。
品剑大师讲完这个故事，油然感叹一句：大师啊！
颇有物类同伤的怅然与傲然。
我说：你讲完了？
他说：讲完了，公子现在还小看这把剑吗？
我说：不小看。但是……
但是什么？
不要还可以吗！我努力说出这句话，要知道在那么牛逼的故事后面拒绝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6
什么？！
你？！
大师毕竟是大师，他立刻严肃了下来，道：世上所有的残酷都不及纵然相逢应不识这七个字。所以宁可公子错过此剑，也不能让此剑错过公子。
说着，也没等我想明白这两句话之间的逻辑关系。他已经从那叠尾数中，抽取几张放到剑上推到我面前。
“断不能让此剑失去可托付之人？”他诚恳的说。
我推了回去：责任重大，明珠暗投。
他狠狠心又抽了几张银票放上面推给我：更不可让公子错失此剑。
我也是讨小便宜的人，世上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花出去的钱又回来，所以我也咬了牙，正色道：既然如此，责无旁贷。
伸手又去取了两张。被品剑大师一把抓住。
四目相视！
这僵持之际——如葩适时过来，她道：公子，天不早了，留这位先生饭嘛？
品剑大师这时才下了最后的决定。松开了手，道：宝剑送英雄，相得益彰啊。
然后他不等我说话，跟如葩讲：
别费事，你就去松鹤楼开一桌即可，我这人不讲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