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陶妮认识这许久的时间，我从未想过一个一向浅浅地笑，静静地哭的女人，可以忽然化身为一个严师。陶妮的严厉叫做不理我，一个动作做不好，她就会一直的坐在她的墓碑旁边，也不说话，直到我一次次的重复将这动作做好了为止。
有一次，我实在是恼了，虽说不清恼的到底是陶妮还是我自己，但我的确和陶妮发了脾气，坐在墓碑的另一边，拒绝说话和动作。我晓得陶妮喜欢我，便暗自肯定陶妮一定在我坐的不耐烦之前来哄我，谁知道她的脾气倔强起来比我还要倔强，直到我终于在这个不动不说话的游戏中跟一只鬼认输。
跟老龙在一起，我从没在我身上发现过哪怕一点点可以被称之为耐性的东西，然而同陶妮，我发觉我可以将同一件事，准确的说，是同一个动作重复无限次。起初是陶妮要求我，到后来，我自己亦不能忍受自己将陶妮那优美又高雅的动作做成广播体操的模样，那实在就是对陶妮的一种亵渎了。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学校向鸽子学，夜里向陶妮学的日子。同时，舞蹈班里的人在不断减少，这跟跳皮筋踢毽子什么的可不一样，不是谁都能做好的。最初的几天鸽子不停让大伙儿压腿，雪花膏便不停的哭，一个洋娃娃似的好看的女孩子，竟哭得和杀猪一般难听，实在让人不舒服，那样的哭声，该是我小蝌蚪才有的，我尚且没怎样，你又凭什么抢去这属于我专利的哭声？后来没过几日，雪花膏的妈妈就把她领回家了，临走还没忘数落谢梦茵一番，真是一番官太太的架子。倒是谢梦茵，那么多人盯着呢，给雪花膏妈妈骂，一直就听着，自始至终没反驳一句话，反而说了一声对不起——虽然说的是对不起，但我可看出来，其实她一点也没觉得对不起，倒是更像优雅对粗鄙的一种嘲弄。
最后雪花膏妈妈骂累了，自己走掉了。
要是陶妮在这个场合会怎么样呢？雪花膏妈妈走后，我努力地想，但怎么也想不出，仙女儿一样的人，单是想象她同这泼妇站在一起都十分困难，更不必说被人责骂了。所以结论是，陶妮不可能被骂，被骂的只有谢梦茵。我想到这里，笃定的点点头，谢梦茵果然是不如陶妮的。
陶妮为什么对谢梦茵这名字做那样的反应呢呢？她从来没有像那些老师那样对我又打又骂，不仅如此，还免费让我在她的学校学习舞蹈，实在是我生命中遇到的难得的一个好人，其实到这个时候，我心里已经决定谢梦茵不是一个坏人，我的感觉总是很灵光的，我知道不会错，谢梦茵一定不是一个坏人，可陶妮也不是一个坏人啊，既然如此，她们之间怎么了呢？我的好奇心想老龙栽的蒜苗一样，一天长高一截，可是一看到陶妮静静的脸，我真一句话问不出来。
一个月之后，班上的人只剩了四分之一，十一个人。身子软得面条一般的舞蹈老师有事没事总喜欢把我揪到前头做示范，而那个叫谢梦茵的女人，虽然不常常来，但一来，目光总是紧紧盯着我。她以为我不知道，可我知道的清楚，即便背对着，我也能觉得她的眼睛直愣愣就是朝着我的方向。
那天下课之后，她终于跟我说话了。
那是谢梦茵第一次和我说话，单独的。其实她偶尔也在班上讲一讲课，她一开口我就知道她是大Boss，老师是超级玛丽第一关关头的小恐龙，那她的级别起码在第五六关，陶妮不算，她长得好看，不是恐龙，是马里奥打败所有恐龙之后的小公主。总之就是这样一位很了不得的舞蹈老师了，那天下课之后把我找去谈了谈。
说是叫谈话，真的一点不过分，别人见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这样正了八经儿的同一个九岁的孩子说话，而且还是我这么一个不着调不靠谱的孩子，一定以为这个女人脑袋不正常。
你以前学过芭蕾吗？我知道我在这些人里跳得还不错，她关心一下很正常，只她的态度，说是关切，倒不如说是好奇。我摇摇头，心想，如果说学过，那她一定要问，而我总不能说我是和墓园里的一只鬼学的吧？为了免掉不必要的麻烦，我还是说没有。
你家里人有谁是跳舞的？老龙，哈哈。我几乎笑出来，唯一一个勉强可称作家人的人，是个整日里醉醺醺的老头儿，他跳芭蕾？我脑子里不自觉勾勒起来，觉得老龙若然跳起芭蕾舞，一定比东北人扭的大秧歌都好玩儿。
也没有？她又问一遍，我说没有，态度像老师问我有没有上课睡觉时，我说没有的态度一样坚决，当然，这一次是实话。
喜欢跳芭蕾吗？这句话的态度淡了很多了，敷衍似的，于是我也敷衍的答道，还行。我说还行的时候身上自然而然带了老龙喝过酒之后所特有的颓废感，与一个九岁孩子十分不符的，这一点我自己尚且感觉的到，谢梦茵显然也觉得了。我有些讨厌被人看见这样，老师总误解这种态度为吊儿郎当，不思进取，其实呢，只要他们在我的地方生活一个月就会明白，这叫做适应环境的本能。所以不知道的时候还是不要妄下定论为好。
好在谢梦茵什么也没说，既没有批评教育也没有同情可怜，她淡然的态度又增加了一分我对她的好感，按说这个时候谢梦茵也不说话了，我敬个礼说声老师再见就完了，不过呢，当时我没有动，我觉得谢梦茵还有什么东西没有交代完。果然，过了一会儿，她问我，周末人民艺术剧院有法国的芭蕾舞团来表演，你想不想去？
我说，你给我买票啊。这话立刻变得孩子气了，我们都松口气，谢梦茵笑了，说，当然我给你买。我说，那我来啊。免费的为什么不来？我想了想，又问，你只带我一个人去，还是全班？谢梦茵又笑了，我看她笑，蛮舒服的，知道只有我一个人。这大概算是享用特权吧，感觉真的不错，比如班上学习最好长得最漂亮的几个女孩子，老师总特别喜欢，于是会额外给他们许多特权，比如我在课堂上讲话就是打扰同学学习，她们课堂上讲话就是和同学交流问题。老师的耳朵简直比孙悟空的耳朵还厉害。
我可真没想到我有一天也能成为特权阶层，我这时候才发现原来我讨厌的不是特权，而是别人享有特权，我却没有。
你住哪儿，我周末去接你。接我？那可不敢，见到我的住处，你一定吓一跳，不单单如此，老龙也一定不喜欢，最重要的，陶妮在那儿，听到个名字且不舒服呢，哪里敢把你领过去。于是我说，我住的地方太远，不好找，你告诉我几点，我来学校门口等你。
有了盼头，这个星期就过得特别快乐，老师打我粉笔头我都浑然不觉。
晚上和陶妮练舞蹈的时候劲头也特别足，陶妮很高兴，我们说许多话，不过关于谢梦茵的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她。这是我第一次和陶妮撒谎，也不算撒谎吧，只是保留了一些东西，因为坚信这样做对陶妮才是好的。老龙那我当然要打个招呼的，我仍记得第一次和他提到谢梦茵时他的反应，所以这一次，在他面前，我并没提起谢梦茵这个名字。
周日的下午，我比约定时间提前，早早到了学校。这大概是我唯一的喜欢学校的时候了，没有老师和同学。下午四点钟，冬季的太阳有一点点沉了，映出了橙红的一片，学校宁谧的如墓园一般，连看门的老大爷都有了陶妮的味道，真可爱极了。
游荡在这样一片地方，不会知觉时间的消失。半个钟头后，谢梦茵也来了，她比约定早来了十五分钟，她下车，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揉在一起，大约对和我这样的单独相处有些紧张。
早就到了？我说没有，刚刚到。她摘了手套，过来拉我的手，我没有围巾和手套，指尖凉冰冰的，她攥在自己手里，给我暖着，这情景我虽常常在街上见到，但到我自己身上还真有些不适应，不过我知道谢梦茵是好意，而且她的手真的很缓和，所以也就由着她了。
她的灰色小轿车倒是挺漂亮的，亮晶晶的，里面的沙发舒服又暖和。我第一次坐小轿车，而且好像，还是个挺高级的小轿车。
让我意外的是那个土豆色衣服的男人也在，衣服当然不一样了，但脸出奇的白，神色出奇的静，所以那副样子我至今记得清楚。他坐在副驾驶上，对我的到来无动于衷。
我丈夫，卓星，你叫卓叔叔好了。嗯，我答应了谢梦茵，不过没叫他。这个叫卓星的男人绝对不正常，虽然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并没看出来，但现在，我十分笃定，他有……通俗的说，就是精神病。
先吃饭吧。你喜欢吃什么？哦，不光有免费的演出，还有免费的晚餐？这倒让我大喜过望，这也就意味着，我不必偷吃老龙的花生米，而是可以自己吃个够了。花生米。我说。
什么？谢梦茵是没听清呢，还是对这答案有什么奇怪呢？花生米是多好吃的东西啊，难道他们都不喜欢么？
披萨喜欢么？或者我们吃烤肉？看来谢梦茵是忽略我的答案了，不过无所谓，开小轿车的人请你吃的东西总是好的，披萨我知道，同学们总说必胜客必胜客的，就是一家有名的披萨店，我一直也想知道是什么呢，不过另一个选择是烤肉，一个肉字，又大大勾起我的馋虫了，一个月才吃一次肉的我们两个人，对吃肉的欲望是何其强烈，这可想而知。嗯，嗯，嗯，哪个好吃呢？我挠挠头，微微觉得不好意思。
你没吃过披萨？
我说是。
最后谢梦茵带我去了一家餐厅，有披萨，有烤肉，还有花生米。我跑前跑后一次拿好多东西，谢梦茵告诉我不需要一次拿这么多，吃完还可以拿，直到吃饱，她说这叫自助餐，我点点头，吃得活像一个饿死鬼，恨不得把整个餐厅的东西全吃光。
披萨好吃，烤肉也好吃。当然，最好吃的依旧是花生米。
我努力的吃啊吃，想把明年，后年的肉一次都吃足，不过毕竟胃口有限，到后来，看到哪怕是烤的香喷喷的肉排也有反胃的感觉了。
我这时候才注意到，谢梦茵只吃些蔬菜和汤，而卓星基本就不怎么吃东西，谢梦茵一边自己吃，一边还要照顾他，往往是谢梦茵说好多话，卓星才勉强张一张嘴，而你也不能保证他一会儿不把这东西给吐出来。
待我们吃饱，其实主要是我吃饱，我们离开了餐厅，谢梦茵结账，我悄悄数着，发现一共给了四张蓝票子。
早知道，早知道我不吃饭，让她省下这一张多的蓝票子给我了。
我们到剧场的时候离开演还有十分钟，甬道排队入内的人很多，谢梦茵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挽着卓星往里走。身旁不时有人来往，不少人见到谢梦茵都停下来，客气的叫一声谢老师。来到里面，看到人群仍旧在排队，人不少，不过大家都安静着，和清晨的公交车站可是大大的不同了。谢梦茵并没有领我们排在后面，而是径直绕道另一扇门那边，我看到服务生远远的就拉开了门，及至我们走进，恭恭敬敬鞠一个九十度的大躬，又是一声谢老师。她这个老师显然不是学校里糊弄小孩儿的所谓老师了，看来这个叫谢梦茵的女人有点本事呢，我倒是真想看她跳一段舞了。
从大门进去，谢梦茵领着我们直接走上二楼，原来我们有一个小包厢，我们才坐好，就有人送了热茶，点心和水果。虽然吃不下，但那点心做的实在好看，我忍不住尝了一块，不过味道不怎么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免费赠送的缘故。
龙宝，谢梦茵这样叫我，我倒是吓了一跳，我赶忙嗯了一声，谢梦茵接着说下去，今天看的这个剧叫天鹅湖。
嗯，我听过，我说。
这故事陶妮也喜欢，跟我讲过好多回了，说的是一个公主叫什么塔的被巫师施了魔法变成天鹅，后来去森林打猎的王子遇见了公主，答应迎娶公主帮助她摆脱魔法，结果第二天却被化作什么塔模样的巫师女儿叫什么利亚的迷惑了，错误的与她缔结了婚约。意识到错误的王子赶忙去森林营救公主，两个人打败了巫师，幸福生活在一起。
不过谢梦茵告诉我，最后两人一起被巫师淹死在湖里。
他们死了？怎么和陶妮告诉我的不一样？
当然，也有的结局是喜剧的。
我还是喜欢喜剧的结局，我说。
谢梦茵笑了笑，说，只是个故事而已，就你现在学过的东西，重点看他们的身形，脚法，还有怎样表现人物情绪，要知道，芭蕾演出都是舞剧的形式，所以学会如何用身体配合音乐表现情绪也很重要。
随着灯光暗了下来，舞剧开始。这时候我忽然注意到了另一件事，就是卓星。刚才东西不肯吃的那个人，现在居然在自己剥橘子吃，手法熟练，神情泰然，两眼盯着舞台，那种专注的感觉和刚刚的精神病人截然不同，我忽然想起数月之前的那个梦境了，我恍然大悟，原来那个没做完的梦，卓星在看的东西就是芭蕾舞。这个时候的作为观众的卓星，和舞蹈中的陶妮一样，能让人看得陶醉。我突然想，在过去的什么时候，一定有那么一段时候，卓星是常常这样看着陶妮跳舞的，在陶妮还活着，卓星还没病的时候。
芭蕾舞还在演，的确如谢梦茵所说，是很出色的芭蕾舞团，那个跳白天鹅的女人，她的舞技几乎和陶妮不相上下了，但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一点也看不下去了，心里老记挂着卓星看陶妮跳舞时候的情景，一定和神迹一样让人吃惊和动容，而这样的情形再也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我认识陶妮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这样为她的离世感到惋惜。
我突然大哭起来。
这是纯然孩子的哭泣了，嚎啕的，自顾自的，不讲理的。
周围的人向我们的包厢看过来，谢梦茵忙过来问我怎么了，她真是个和善的让人没话说的女人，态度这样好，我真想告诉她让她不用管我，只自己去继续欣赏舞剧就好，可是没办法，我哭的太厉害，完全停不下来说话，只得由着谢梦茵慌乱的哄我，给我擦眼泪。
至于卓星，依然无动于衷的看他的芭蕾舞。对他这样的表现我虽已料到，但心里总微微失望，不知怎么的，我不想谢梦茵来安慰我，却十分希望卓星能过来哄哄我。
后来还是我自己停下来了，是因我突然有了另一个想法，陶妮虽然死了，但既然我见得到她，卓星就一定也见得到他，到时候只要让陶妮在卓星面前跳一段舞就行了。
那时候这个想法不单单让我不哭了，甚至可以说高兴起来，我心中憧憬着陶妮和卓星的聚会，就像班上的小姑娘憧憬“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的故事结局。
我的哭和不哭都是这样突然，我一停下来，谢梦茵忙问我刚刚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我被感动了。
一时间我十分佩服我的机智，想到一个这么好的借口，压根就没考虑到现在离故事的高潮还有好一会儿呢。不过好在，谢梦茵不是个多事的女人，见我不哭了，也就不再深究。我们都安静下来，专心将剩下的芭蕾舞剧看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