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一直不在的白秀燕就跟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忙不迭给谢梦茵摆好了拖鞋，又接过大衣，谢梦茵先是去卓伦卧室看了儿子一眼，然后才在客厅坐下。
龙宝，还没睡呢，都习惯吧。她把电话里的开场又说了一遍，我点点头，意识到手里头还拿着半块点心，本想塞进嘴里，不过觉得一边嚼东西一边和她说话不大礼貌，所以放回盘子里去了。
这时候白秀燕端了杯水给谢梦茵，然后很自觉的退下去了。
我知道谢梦茵应该是要和我说点什么，但是这话又很难开口，所以我抢先道，谢阿姨，事情我都知道，我在派出所见过爷爷，卓老师没事就好，这两天麻烦你了，明天我就回家去。
啊，谢梦茵看着我，没表情，大约是因为过于疲惫的缘故。她说，这是大人的事情，和你没关系，你好好在这里住，有什么需要和白阿姨说，卓叔叔大概还要在医院待半个月。
她提起卓星，我自然想到爷爷，我问她，那我爷爷呢？
提到爷爷，谢梦茵嘴巴张开一下，又合上，再张开，她说，我有空会去看看他的。
他会坐牢吧？
龙宝，无论如何，你好好跳舞，她已经疲于向我解释了，也许解释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很让人疲惫的事。
你可以和他们说一说，早一点放爷爷出来吧？
我看着谢梦茵，知道自己露出的全是孩子天真无邪的目光，以至于会让人十分难堪。终于谢梦茵这样给我盯了一会儿，转过头去，轻轻说了个好字。
谢谢谢阿姨。我站起来就给她鞠了一躬，同时从盘子里拿起那半块点心塞进嘴里。
你等一等。谢梦茵看我要走，把我喊了回来。
龙宝，那天在山下，你和卓星说的是陶妮，对不对？
啊，是啊，她早晚要问起来的，今天倒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爷爷事件发生，我这个时候即便否认也是徒然，于是老老实实说，是陶妮。
你……她的声音有一点发抖，我想我没听错，你见过陶妮吗？
见过？这算见过吗？她的鬼魂我就见过，活人就没有，我猜想谢梦茵问我的是活人，所以说，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你爷爷和你说的？
我不大想给她知道陶妮的墓地就在那山上，于是说，是爷爷说的。
你爷爷怎么说？
陶妮是好人，也是死人。
你说……陶妮死了么？
我点点头，好些年了。
谢梦茵长大了嘴巴，似乎在嚎叫，但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大颗的眼泪滚落，让我觉得谢梦茵此刻也像一个疯人。
谢阿姨，我碰碰她的肩膀。谢梦茵缩在地上，终于哭出了声音。
白秀燕跑过来，扶起谢梦茵，摆摆手让我我回屋了。
我知道我该为谢梦茵担心，然而这一晚我睡得很好。第二天一早谢梦茵就不见了，我以为她是去医院，后来几天才发现她是上班去了。周末的时候，谢梦茵问我和卓伦明天要不要和她去医院看看卓星。
她的气色已经好了，对于这样的女人，失态终究只会是很短暂的瞬间。
卓伦当然不知道他爸爸是刀伤，谢梦茵骗他说卓星做的是阑尾炎手术。
卓星的医院在高等病房，单间，有电视和录像机，不过对于一个精神病人来说，都显得徒然。身体的病丝毫没有影响精神上的病，卓星照旧是呆呆的，对着某一个谁也看不见的点，不知道爷爷把刀子捅进他身体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是这样呆呆的。
卓星对于我们的到来并没有做任何反应，但这一天谢梦茵给他喂饭倒是容易多了，熬的喷香的猪骨汤，每一勺到他嘴边他都长大了嘴巴吞进去，看来的确是饿了，精神上的病最终还是屈从了作为生物的本能。
谢梦茵特地把我又介绍了一遍，我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不过还是很正式的问了好，然后就在白秀燕给我指定的位置坐下，一言不发。卓伦坐在另一边，他可以和爸爸说许多话，看得出他很崇拜他爸爸，即使那人对他说的话没有丝毫反应也不在乎。
谢梦茵一边喂饭，一边也絮絮叨叨和他说话，无外乎家里的花又怎么啦，舞剧团又有什么排练啦，或者哪个学生又要进修啦，哪个国家又来演出啦。前后一句关于老龙的话也没提，好像卓星住院似乎真的是因为阑尾炎。
至于我这个仇人的孙子坐在这一家人中间，也丝毫没有觉得内疚和不安。
等谢梦茵终于说完了她的独白，我早听得不耐烦，高兴着终于可以打道回府了。结果这个时候，我的手腕忽然被卓星抓住了，他拿疯子的力气抓着我，生疼，然后用一个正常人的语气问我，我死了没有？
这一下，不光我吓了一跳，谢梦茵和白秀燕都出乎意料，眼睛全直勾勾盯着我。
我一句话说不出来。
卓星对这样的沉默不耐烦起来，当再问的时候，显然已经处在狂躁的状态了，他不再是问我，也不是问任何一个人，仿佛是怨恨老天似的地吼着，我死了吗，我死了吗。
这喊声引来了医生和护士，最后是三个人按着给他注射了镇静剂才让这疯人睡着了的。
连我都吓了一大跳，卓伦自然吓坏了，白秀燕一左一右揽着我们把我们送了回家。
回家后白秀燕一直在安慰卓伦，不知道这是不是这孩子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爸爸这样。我这会想起刚刚卓星吼“我死了吗”的样子，觉得他对自己仍然活着的这个事实其实蛮遗憾的，这一点我倒是理解他，因为当时得知陶妮再也活不来的时候，我也有这个感觉。
让我再想想，也许卓星是因为陶妮也说不定，谢梦茵不知道陶妮死了，但是卓星知道，我在墓地见过他，也许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追随陶妮而去。
那么，我的爷爷老龙的刺杀不仅不是害人，而是帮人了，冲着这个，也不应该把老龙关进去。这个想法让我兴奋起来，我不懂法律，但知道爷爷并没有做坏事，他只是捅了一个想死的人一刀而已，我真想立刻到派出所把事情和警察说清楚。
白秀燕陪着卓伦睡着之后和我说，先生这样的时候很少，一年也不见得有一两次。
我点点头，心想，一个星期我就见了两回啦。然后我就把我想的说出来了，连卓星自己不想活着这样不敬的话都说了，我那时也是少点脑子，好在白秀燕只说了句“瞎说，那怎么能”而没有太生气。不过我倒是看得出，卓星不大想活在一个没有陶妮的世界，这点白秀燕心知肚明。
龙宝，你爷爷你不要担心，太太不会不管他。
我说我知道，谢阿姨是好人。
爷爷的判决大概在一个月之后下来，那时候卓星已经完全好了，当然，仅仅是肉体上的好。我在卓家住了一个月多，眼看就是新年。因为卓星的康复以及谢梦茵的走动，爷爷最后只因故意伤人罪被判了两年零六个月，算一算，他出狱的时候我正好小学毕业。
移送监狱前，谢梦茵带着我去看了他一回，老龙胖了，看来看守所的日子不坏，他的吃穿兴许比在家的时候都好。爷爷问一下我的现状，但对谢梦茵一句话也没有，谢梦茵也一样，好像纯粹是为了带我来才来的。
知道爷爷生活的不坏，我也算安心——其实凭良心说，我一直也没担心来着，我担心老龙都没担心卓星来的多，幸亏到了最后，这两个人谁也没有事。
我和爷爷说好一个月来看他一回，爷爷说不用，一年来一回就行，后来我们讨价还价，讲定三个月来一次。我知道爷爷不是不想看到我，只是不想我看到这样的他。
回去的路上，我问谢梦茵，能不能回家看看。
谢梦茵没拒绝，我又说，我想在家里再住一天，其实我是想，一定要见陶妮一面，一个月没见着她了，不知道她怎么样，她可千万不要以为我不要她了呀。
谢梦茵说，这么冷天，住山上多容易着凉。我说没事，心想，我在这住了十年呢。谢梦茵还是不答应，我说，那你让我多待一会儿吧，你在山下等我，我天黑前一定下来。我是看准了谢梦茵的高跟鞋上不了山。谢梦茵看看表，当时已经三点多钟，冬至刚过，四点半就擦黑，她说好，但是要我一定小心，并且把她的电话给我带着。
我飞也似的上了山。陶妮，我来了。
房子依旧在，开门，还是原本的样子，我还担心他们会另雇佣一个守墓人呢，看来是徒然了，这么冷清又凄苦的职位，除了老龙和有志向于继承老龙职位的我，诺大的城里还真难找出第三个人愿意干，当然，另一种可能是这一个多月没有人来扫墓，所以没有人发现老龙的失踪。无论如何，我很高兴房子保持原状，甚至连那些初冬时候积下的白菜和大葱也好好的在呢。前两天才下过一场雪，墓园的大部分都盖着薄薄一层白。山上干净，因而这积雪是纯白的，不像城里，细看那白雪上面总能发现一层黑灰。我在房子里绕了一圈，捡了几样用惯的小东西在口袋，然后就跑到陶妮墓前，坐等天黑。
年底的天气，冷风呼啸，山上尤其如此，但那天我坐在那，一点没觉察，只一心嫌恶，为什么夕阳垂坠的速度这么慢。
天终于渐渐黑了，山下车灯亮起来，一闪一闪，我知道那是谢梦茵催我的信号。
不成，天就快全黑了，我要等，等到陶妮来。
就这样终于等到天黑，车灯依旧闪着，我大声向山下喊，再等一下，喊声立刻消化在北风里。陶妮，你快出来呀，陶妮！陶妮！陶妮！我急得快哭了，忘记了山下的谢梦茵也是差不多的心情，她或许还担心冬季山上饥饿的狼会把我吃掉呢。
最终我没等来陶妮，谢梦茵倒是踩着那双极不便的高跟皮靴上山了，她上来的时候，我正在陶妮的墓前站着，眼泪已经成了冰碴儿挂在脸蛋上。天太黑了，谢梦茵并没看到墓园里陶妮的名字，她只是一把搂着我，说，赶紧下山，我们回家了。
她是真心为我没有被狼吃掉高兴着。
我无法再留，临走时把口袋里那些没用的小物件统统扔在陶妮的墓前，这些都是我给陶妮看过的，希望她见了这些就明白，我来过，而且一直惦念着她。
到车里我才发现自己冻坏了，手脚全是麻的，直到回到谢梦茵家里我的四肢才终于暖和过来。
谢梦茵家的灯光是黄的，不是那种日光灯光的惨白光，我第一次发现这种灯光挺好看的，饭菜给这种灯光打出了一种特别诱人食欲的颜色。
我们回来的迟了，卓星和卓伦也就一直对着这么些饭菜等着。
怎么不让先生先吃啊？
白秀燕说，先生不吃，大概是等太太呢。
谢梦茵听了这话，露出一个浅笑，我知道她心里是极受用的，虽然在我而言可能只是卓星又犯了不肯吃饭的老毛病。
刚一开饭就印证了我的假设，卓伦早饿了，一上桌就和我一样大吃特吃起来，但卓星没有一点动作，谢梦茵怎么哄劝也不好使。
夫妻俩这样我看惯了，因而只顾自己吃，卓星面前摆了一盘红焖羊肉，特别好吃，我就一直不停地夹啊夹，我知道这家人有钱，他们叫我不要客气，那是有允许我不客气的资本，所以我就无需客气。话说回来，白秀燕烧的菜可是真不错的。
我正吃的兴起的时候，忽然筷子在盘子里被捉住了，我一看，正是卓星，换了一副我没见过的慈爱表情，他原来不是要捉我的筷子，而是用他自己的筷子把我看中的一块肉夹给我。
爸爸，你认识龙宝啦？
我不知卓伦为什么要高兴，倘若认得的是他还值得高兴一下，我看到谢梦茵看着我的表情怪怪的，大约女人嫉妒的成分也是有的，毕竟是她专心伺候的丈夫，却对一个寄居者来了这么大的兴致。
谢谢卓叔叔。
我决定还是当什么也没发生，把这块肉就着饭吃掉也就算了，谁知我刚吃完，卓星就是一筷子。这一下我不敢再当什么也发生了，看着谢梦茵，她倒是没看我，只专心致志盯着丈夫，妒忌的劲儿过了，现在开始为丈夫认得人感到高兴了。
卓星，你认得他吗？说说叫什么？卓伦也不吃了，盯着他爸爸。我自然也只能放筷子。
你喜欢吃羊肉。
我点点头，就算跟一个疯子交流，我也还得用正常人的方式。
你吃饭呀。
哦，我端起碗来，把肉吃了，卓星马上又给我夹一筷子。
卓叔叔，我自己来。我说。
龙宝，你和他说话，多说一点。谢梦茵高兴的眉毛都挑起来，连白秀燕都从厨房出来了。
我怀疑这是不是卓星病了以来第一次主动的跟人说话。
说什么呢？羊肉？还是我自己？
我想了想，决定和他说芭蕾舞。
我说，你会跳舞吗，卓叔叔？
他没反应，又给我夹了一根芦笋。芦笋可没有羊肉好吃，我不喜欢这东西，索性放下碗筷。
天鹅湖，你记得吗？我们一起看过天鹅湖？
卓星的嘴角动了动，眼珠子也转了，我知道这个他有印象的。
齐格弗里德。
我记不住，不过听过，知道这就是王子的名字。
还有奥杰塔。我说，在齐格的提示下，终于想起来那个什么塔是奥杰塔。
奥杰塔……卓星的眼睛看向了一片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奥杰塔存在的地方。
奥杰塔和齐格弗里德死在一起了。许久，卓星微笑着说了这么一句，是陶妮版本的结局。看他目光幽幽的，墓地里的鬼都没有这时候的卓星瘆人。
说完这句话，卓星重新回到了他自己的世界，我硬着头皮把那根芦笋吞了进去，他也没再给我再夹。
谢梦茵的喜悦变成颓然，倒不是因为天鹅湖的故事，仅仅是卓星的恢复原状。白秀燕一旁尽职尽责的劝，说康复要慢慢来，太太别着急，今天先生和龙宝说了这么多，就是很大的进步呢。
嗯嗯，是么，我心想，就算疯子，也得偶尔从自己的世界里飘出来一下，这就和人旅游是一个道理，就算是活在天堂的人，也有对天堂看烦的时候吧。所以我觉得这不过是卓星一次短暂的出游，和康复什么的扯不上半毛钱关系，我低着头不去看谢梦茵的表情，又开始吃饭。
从那以后，卓星每隔几天就会有一个说话的时候，有时候是自言自语，有时候是对着我。谢梦茵领着他去医院看了两回，但检查结果都说并没有变化。谢梦茵却坚信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我虽然心里不以为然，不过觉得谢梦茵有着这么一个坚信也不坏。
就算卓星一辈子好不了，有着这么个坚信，谢梦茵起码活得好一点。
其实还有一件事一直绕在我心头，那就是卓星第一次说话时讲道德奥杰塔死了。如果他说得不仅仅是童话故事，那么对于卓星来说，奥杰塔就是陶妮。
后来我又几次单独和卓星相处的机会，我试着想套一套这个疯人的话，结果只是徒然。他对这个名字虽然有反应，但说出的都是些零碎的句子，恁我想象力再丰富，也无法把这些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于是我再一次酝酿那个没实现的计划：带着卓星到墓园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