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是个常常喜气洋洋的科室，这里没有太多的病魔，通常装点这里气氛的是新生命降临的蓬勃的喜悦感。仔细数数自己是宝宝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几个人，体味到生命是那样神奇，连这个宝宝也变成了自己生命中有特殊意义的人了。这里是生命树林里的一泓清泉，滋养着每一棵对这个世界尚存忐忑的小苗，鼓励他们破土而出。
胡蔓菁怀孕三个月时异常欣喜地发现她肚子比相同孕龄要大，仔细看已经有了要显怀的意思。她从B超室出来把检验报告单递给大麦和我的那一刻，满脸绯红娇羞，“双孕囊”三个字瞬间为她戴上了幸福的光环，她欣慰地依偎在老公怀里，好似拿破仑加冕那天身旁的约瑟芬一般热情洋溢。憨厚的老公高大可，傻呵呵地笑着，五分钟内把上帝佛祖老天爷都念叨了一遍。高大可像他的名字一样高大威猛，胡蔓菁秀气美丽，他们一定会有两个漂亮可爱的宝宝，大麦和我都替他们高兴。我们向胡蔓菁仔细地讲述了双胎妊娠的许多危险因素，叮嘱他们按时来产科检查。
怀孕四个月的胡蔓菁躺在床上，脸上写满了微笑。B超检查医生不忍心开口，一遍又一遍监测着，亲口把胡蔓菁的美梦变成噩梦是件残忍的事情，他宁愿相信是自己眼睛花了。胡蔓菁敏感地觉察到检查时间的延长和医生脸上的犹疑，她怯怯地问医生，孩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B超医生这才开口说：“我只监测到一个宝宝的胎心，但是两个孩子的长势相似，有可能只是我没找到，再测测看。”医生始终没有测到另一个孩子的胎心，微笑的胡蔓菁上扬的嘴角渐渐弯下，嘴角边挂的两个酒窝也渐渐变浅，低声啜泣起来。这是生命攸关的事情，B超医生开始怀疑自己的诊断能力，喊来上级医生重新检查。上级医生手持探头在胡蔓菁肚子上滑来滑去始终没有说话，啜泣的胡蔓菁干脆大声哭起来。诊室外焦急等待的高大可冲了进来，两位医生都摇摇头表示抱歉。
胡蔓菁的病例很特殊，移交到了产科主任罗主任手里。罗主任对胡蔓菁反复检查后确认，一名胎儿没有心脏发育，神经系统生长同样存在问题，虽然检测到他的四肢头颅均在生长，但机制未明，有可能是在吸收另一名胎儿的生长因子。
胡蔓菁从幸福的美梦中一下子醒来，想起家里准备的双套的婴儿服、可爱的小鞋子、双胞胎专用的婴儿车，泪水扑簌簌无法止住。高大可紧锁着眉头，“罗主任，那另一个宝宝怎么样？”
“另一名胎儿至今未检测到异常，但是由于畸形胎儿发展为畸形的原因我们无法得知，所以我们不能保证另一个孩子是健康的。”
“有没有可能孩子在后来长出一个心脏呢？”高大可还抱有一丝希望。
“按照胎儿生长的正常规律，您说的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所以……”
“所以？”
“所以我们建议你们考虑流产。”
胡蔓菁和高大可像被判刑的死囚，抑或者被判刑的是腹中胎儿，尤其是那个拥有搏动有力心脏的孩子。俞敏洪说，“人生是选择的总和。”选择常常在我们自以为安定和幸福着的时候突然降临，让我们措手不及。岔路口上，人们常常向每条路的尽头望去企图看清楚每条路沿途的风景。每条路的尽头都是似锦繁华之际，选择可能显得轻松；每条路都像是沙滩戈壁时，选择变得尤为艰难。后者恰恰是胡蔓菁和高大可的处境。不流产的结果有可能是早产，孩子存活与否医生没法保障，孩子活下来畸形与否医生仍然没法保障。生活是个赌神，她走到医院时变得愈加精灵古怪，可能亮给我们各式各样的牌，幸福或不幸没有谁是在主场作战，占上风的那一个随时可能在对方的反击下倒下去。
高大可蹲在楼梯上大口大口地抽烟，大麦也蹲在他旁边借了个火。不知道是大可不太会抽烟还是他有些抽噎，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从他那庞大的身躯中传出来在空旷的楼梯口震荡着，咳嗽的回声还没落尽，大可问大麦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呢？”
大麦那一刻想起了胡芳芳，他说，“我不知道，也许我会追随老婆的选择吧。”
高大可掐了烟，回到病房，坐在床边搂着胡蔓菁。胡蔓菁像得知自己怀了双胞胎那天一样依偎在老公怀里，说：“大可，我们把孩子生下来吧。还有个孩子是好的，这也是条命啊。”高大可把下巴抵在胡蔓菁头上，狠狠地点了点头。
高大可和胡蔓菁做出这个决定的同一天，一对儿非洲留学生出现在了产科门诊，罗主任留美两年，和他们交流起来游刃有余。女孩儿怀孕了，产检显示胎儿先天性心脏病，法洛氏四联症。罗主任建议做个羊水穿刺，交完钱准备要穿了，男孩儿忽然问，“为什么要做这个检查呢？”
罗主任回答，“为了确诊胎儿是否有畸形。”
男孩儿大为不解，“确诊有畸形可以治么？”
罗主任也很惊讶，“不能治疗，但在中国大部分夫妇选择流产。”
男孩儿说，“我认为这个检查是不必要的，我们的宗教信仰不允许我们流产。更何况先天性心脏病可以在出生后做手术呀。”
他们留住了孩子，连犹豫都没有。非洲女孩儿和胡蔓菁肚子里都装着畸形的孩子，这样的怀孕历程无论如何是忧伤的，像是搭上了一辆随时可能出轨的列车，忐忑不安却放弃了下车的机会。人生的境遇远比酒店里提供的套餐要种类繁多，走廊这边是意外怀孕等待流产的妈妈，那边是怎样努力都得不到孩子的不孕者。病房里有人在为生的是女孩而愚蠢的哭泣，另一些人却在祈祷上苍无论男孩女孩畸形与否只要孩子好好活着。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我只是安静地看着胡蔓菁逗别人家胖胖的宝宝的时候，祈望苦难的坚持也会换来幸福。
胡蔓菁早产了，两个男孩。一个被送到了保温箱，另一个变成了病理实验室的标本。在保温箱里的宝宝像只小猴子，他还没成熟到躺在婴儿床里与妈妈嬉戏，他看起来那么脆弱需要被世界温柔地对待。胡蔓菁和高大可的心情是复杂的，万幸的是他们还有个健康的宝宝，坚守之后换来了欣慰。
非洲女孩儿获得了一个漂亮的女宝宝，她的心脏远没有医生预测地那样糟糕，心胸外科的大夫说等宝宝耐受手术后完全可以彻底修复，让她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前几天胡蔓菁给大麦和我发了彩信，照片中是满百天的小帅哥。他白白胖胖的脸蛋上镶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笑得灿烂的嘴角两旁像妈妈一样挂着一对小酒窝。他会像我们期待的那样是个拥有爸爸高高的个子和妈妈秀气的脸的英俊的小伙儿。他是否会知道这一年以来自己的母亲比其他母亲更为不易？他是否会知道自己同卵双生的弟弟与自己的命运迥异？又何必了解这些呢，只要那样灿烂的微笑着向前看就好。那天，我和大麦都盯着手机看了很久，看到眼角湿润。
大麦看着照片对我说，看到胡蔓菁我就会想起芳芳，我想我这次是真的从心底里爱上一个女孩儿了。
我想骂他两句，抬起头却看见他从未那样严肃过的脸，“那就坚守着吧。像胡蔓菁和高大可一样，勇敢地坚持给自己个幸福完整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