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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柳条边

1

若是在清朝,出了山海关,就会看见一条与之相连的柳条边。这是清廷从1638年起耗时四十三年修筑的一条长达千余公里的绿色长城。外侧先挖一条壕沟,里侧再砌一条土堤,堤上插上柳条,以绳连结。这条篱笆形状的柳条边呈人字形出现在清代地图上,亦是当时盛京、宁古塔(后为吉林乌拉)和内蒙三个区域的分界线。按修筑年代分为老边和新边。老边包围得天下的建州女真的发祥地,新边圈起长白山及其支脉一带分布各种珍贵特产的山山水水。

春夏之间郁郁葱葱的柳条边,为的正是南防汉人,西防蒙古人,北防满洲其它部落。每隔一段距离开一座边门,从边门出入柳条边,需持有官厅签发的印票。边门西起鸣水台,中间连于威远堡,北到法特哈。边门之间设有供瞭望和维修之用的一百多座边台。在如此森严的军事管制之下,东北人口锐减,关外土地荒废,与此同时关内天灾不断,百姓民不聊生。清政府原想借此维护统治,结果适得其反,民族矛盾日益加深。乾隆年间开始对封禁有所松弛,清末更彻底开禁,然而为时已晚,大面积边疆轻易落入俄人手中,不得不说与柳条边严控汉人北上有关。

康熙年间,南人杨宾从浙江到宁古塔探望被流放的父亲,亲眼目睹了柳条边,并沿途记录了当地风俗,将之写入《柳边纪略》一书。只是当日他目中所见的柳条边,如今连一堆土都难再寻觅。

祥顺号就在距离法特哈边门仅几步之遥的一座山下。这里鸟兽相当活跃,只是尚无人烟。

2

盖好房子后,前后园子要夹上障子。《柳边纪略》里记载:“两厢为碾房,为仓房,为楼房,四面立木若城(名曰障子),而以栅为门,或编桦枝,或以横木,庐舍规模无贵贱,皆然,惟有力者,大而整耳。”

障子即一根根一人来高的细木和树杈组成的栅栏。山里有很多这种废木,拿回来有的烧了柴火,有的就用来搭障子。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障子变得一片黝黑,就像被火烧焦了一样。

夹障子是力气活。父亲把它先埋进土里,再用力踩踏周围的土壤使其牢固。一排障子埋好后,要用一些更长的木头从里外两侧将它们串联起来,然后用树枝、藤条或铁丝绑起来夹住。障子围起来的空地,就是前后种菜的园子。园子里靠障子的地方,父亲种上树苗。用不了多少年,长成的杨树和柳树便可遮阴蔽日。种果树也要靠近园子四边的障子,每到春天,黑色的障子和栽种的树木纷纷发芽开花,使人见了无不心中欢喜。

我从各家各户的障子边上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的时光。小时候到处跳障子,常被卡住,经常因此疼得龇牙咧嘴。家搬回街里之后,父亲陆续把后园的障子全部都换成了白色的木板,还把紧靠当院的障子拔掉,砌起两堵红色砖墙。剩下的砖铺在当院和通往大门的后院甬路。砖墙不太牢固,多年后它们日渐倾斜,父亲用了几根大木头才勉强把它们支撑住。

砖墙倒了不好修,木障子倒了却可重新夹住。每年开春,雪化解冻,木障子总会坍塌下来。隔上两年,父亲要重新夹一遍障子。现在当地新盖房子的,在前后园子夹的是一圈铁障子。铁的耐用,对大地却是一种伤害。

而在多年后仍让我时时记起的场景,则是夏天的雨中,槐木的障子上会长出黑色的木耳。那时雨霁天晴,忽然天地间一阵开阔清澈,我走近障子前,深嗅它散发出来的清新味道,那才是村落独有的婉约气息。

3

我推开障子边上的前院门,走进家在祥顺号的土瓦房,拉开外屋门,路过外屋地的灶坑,推开里屋门,就进入唯一的一间里屋。里屋有一座大土炕,炕席铺在上面,几年后它将被炕革取代。炕边上是一条窄木的炕沿,来人串门一撂屁股就坐在上面。炕中间有块作为隔断的木板,来人留宿可睡在里侧。我一岁时,躺在父母怀里疯闹,突然光着身子从被窝里窜了出去,顿时把父母吓得够呛。他们想,坏了。赶紧打灯,下地找我。我在屋地上摔得鼻青脸肿,但除去胳膊腿儿破了点皮外完好无损。但这也把父母好顿心疼。

大炕是东北村落民居文化一个拥挤温暖的存在。山东人虽也睡炕,但我的祖先从山东来到冬季动辄零下三四十度的东北,要把炕烧得更暖和才行。也有的像此地的朝鲜族人家那样干脆铺了一大面地炕。《柳边纪略》里说到宁古塔的房屋样式:

百家屋皆东南向,立破木为墙,覆以莎草厚二尺许,草根当檐际若斩,陶大索牵其上,更压以木,蔽风雨出瓦上,开户多东南,土炕高尺五寸,周南、西、北三面,空其东,就南、北炕头做灶,上下男女各据炕一面,夜卧南为尊,西次之,北为卑,晓起则叠被褥,置一隅,覆以毡或青布,客至共坐其中不相避……

到后来,家家只有南炕。把土炕称为火炕似乎更为贴切。最初以土坯砌成,有三条通道。土坯搭的容易塌,有人家半夜睡觉时掉炕洞里了,得赶紧起来重新搭炕。用不了多久,岁月的暴力就会将这些原生态的土炕彻底摧毁。日后的炕用红砖砌成,中间用立砖,上塔水泥砖,形成一条大通道,这样就很结实了。今日许多人家在炕前单搭一条“地龙”。天冷时单烧它,能当暖气片用。土炕连着灶坑,灶坑里的柴火烧出的热气通过炕下直达烟囱。于是炊烟袅袅,天高地远。

大炕冬暖夏凉。夏天最热的时候,夜里把窗户打开,凉风习习,惬意自在。我们一家四口躺在炕上,在一团漆黑里闲谈陈年往事,随后不知不觉,便枕着稻田的蛙声、门内外的蛐蛐声和过往行人隐约的足迹声入睡了,也就枕着庄稼的香气、河流上升的水雾和满天的星光月光睡着了。到了后半夜,要盖上大被方能不觉冷意。

冬天时,对庄稼人来说,火炕能解去一身的疲乏。走在寒冷冰凉的日子里,脚下被白雪埋住的大地冻得裂出枝枝杈杈的缝隙,通向隐秘的黑土内部。人们打着寒战,如同遭受到某种尖锐的、不容置疑的审问,不敢伸出手来。而推开房门,从严酷的冰天雪地,走入热气弥漫的暖屋阳光中,心下便会说,真暖和啊!

在寒风刺骨的辽阔雪原上,屋里的土炕持守着风暴中心的温暖平静。睡前多烧两把火,提前焐被。临睡前往被窝下一摸,热乎,再脱衣上炕,就能睡个快意的暖和觉儿。第二天早上醒来,面对几窗凝结的霜雪,心里虽有冷风吹,被窝里却春意盎然。父母很早就起来烧火做饭了,顺带烧炕,再往炕上的火盆里放满火炭。整个白天,我们一家人烤着火盆,度过了一个个热烈的冬昼。

此时去别人家串门,主人就在炕上招呼,快上炕来焐焐脚,到火盆边来焐焐手。客人就赶紧脱下鞋,上了炕,把冻僵的脚塞进叠在炕上的被垛下面,把两个手掌紧紧贴在火盆的硬泥面上。过了一会儿,之前被冻僵的身体就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变得柔软。

我习惯把脚放在被窝底下,躺在火盆边上睡觉。往往醒来时是在日落的黄昏时分。我一侧头,就能望见冬日天边绚丽的晚霞从南窗斜射进来,毫无温度可感。

用泥土做成的火盆是东北人过去冬天取暖的器具。盆子的形状,有实用、粗粝的观念注入其中。里面放入燃烧到一半的碳、枯树枝等植物灰烬。这些质地坚硬的灰烬将继续燃烧,保持漫长时光的热度。火盆放在炕上,女人们围在边上唠家常,做针线活。小孩们在边上互相破闷儿(猜谜语),打扑克,打麻将牌。我从小爱看书,就拿起一本书躺在火盆边的被褥上阅读。把土豆、地瓜、黄豆粒和苞米粒埋入火盆,烘烤后便可以吃。土豆扒了皮,蘸大酱吃最好。黄豆粒、苞米粒香脆极了。有时拿个炉箅子置于火盆上,放上东北的粘豆包,烤热后蘸着白糖吃,味道极好。

入了夜,忽然下起大雪。关外动荡着几千里的狰狞风雪。人们黑色的话语需要些力气才能说出。沉默的间隙,北风发出呜咽刺骨的声音。一席席时光的雪片从天而降,飞蛾般扑向广阔屋檐下的热烈人间。我看到人们都活在温暖里。他们纷纷把手搭在火盆沿上烤着手。没有开灯,几个黑影守着隐隐发红的火盆,远远望去犹如一幅剪纸画。晚上烧火,做饭烧炕。晚饭后铺好被,人们将守候更为绵长的风雪之夜。临睡前,有人拿走熄灭的火盆,把火炭倒进灶坑。这是早年的事。我家自从搬到街里,父亲引入暖气,就再没用过火盆。

不能忘记那一场场夜雪,犹如不能背叛自己的良心。大雪停了以后,月色下的寒地几近鲜美幽白,冷冷的月光注入,在虚空里与人们内心的火焰交相辉映。人们哪儿也没去,都聚在天穹下的几窗灯火里,围拢在一个个火盆周围唠嗑解闷。没有人留意到房顶上厚厚的积雪,正在寒风中无声地滑落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在炕上的被窝里一扭头,就能看到屋外的鹅毛大雪在我的眼里飞扬,飘落,融化在我的心中。我顿时觉得这场雪是热的。

4

一路通过土炕升起的炊烟,引领了漫天的鸟雀归巢。我走过外屋地,稚嫩的脸庞倒映在灶坑敏感的火影中。灶坑就是这片天空的树根。我呼吸着这片火影,与屋顶的炊烟共赴一场万事空无。有的人老了,走了一辈子,累了,也就不走了。我还在走,但直到今天,我也没走出八十年代灰白沉暗的老屯。我就像那里的炊烟一样逍遥自在。安全而沉默的炊烟,可以带我的灵魂回家。

父亲骑自行车驮着我往返于街里和老屯之间。他在乡里工作。起先是乡综合厂的电焊工。后来作为家里的长子,他接了我爷的班,进财政所当会计。回家时,那条路拐了很多弯儿,最后蹬到坡上。每次在高处,我都一眼看到日暮下的老屯,那里炊烟袅袅,离地万丈,被灰暗包裹着的昏黄灯光里有暖意扑面而来。

记忆里,总是秋天时的炊烟最为浓烈。大豆、苞米棒子和其它的粮食,统统被人们堆放在高架上。我在场院上和屯子里的小孩们藏猫。我爬上高高的苞米垛,躲进秸秆建筑的黑暗隐秘里呆着。天黑得更早了。我们贪玩,一直玩到荒凉时刻,玩到意兴索然。散了以后,我走在黑白莫辨的村道上,心情沮丧,想着回家后该如何面对父母的责备。四下里响起了灰黑暗白的人声、狗吠声、猪喘声、牛的哞哞声、马的长啸声和树枝噼啪的燃烧声,各种人世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像一支古老悠远的先秦曲调。我在炊烟里走着,鼻子不时地被呛一下。我推开老屯家门的那一刻,就在不远处的烟树迷雾之中。

炊烟的身体便是坐地的烟囱。烟囱安在山墙边。山墙即房屋两侧袒露在风中的外墙。构造虽简单,却仿佛坚忍的意志,能安然抵御冬季里铺天盖地的风雪咆哮。一般人家只有一个外屋,一个里屋,里屋有一间大炕。也有分东西屋的,两间屋子各有一张小炕。这就要在外屋地搭两个灶台。在西屋山墙外已有一个烟囱的前提下,在东屋山墙外再立起一根烟囱来。墙外立烟囱,节省了屋内空间,也可免除雨雪倒注入屋的烦恼,做完饭、烧完火后,更能使保持温度的炊烟在通往天空前有更长黑暗的炕内路途。火的热量经久不散,人们冬天里就能有一个热热乎乎的大炕。山墙外的烟囱旁可放鸡窝,烟囱的热温能使母鸡多下蛋。

房顶上除了烟囱,亦有白瓦和红瓦等各色瓦片拱起一线笔直的屋脊。两只泥塑的白鸟似在屋脊上高高地啄食,时常吸引它的同类落在身边。它那时光下的屋檐,可以遮挡雨雪。春天解冻时,屋檐下的一串串冰溜子,颇为奇美可观。我从屋檐下走进屋内,看到棚上糊满了报纸,多年后它们会被换成胶合板。有一年父亲没收了我全部的小人书,把它们都藏到了棚上,从此我告别了我最初阅读的小人书时代。

5

我是在炕上被吊起的悠车子里度过婴儿期的。东北三大怪中有“生个孩子吊起来”,那吊起来的就是悠车子。婴儿从刚生下来,到会走路之前,可以躺在里面。我打一出生便被娘放进这个吊在房梁上的悠车子里,底下还铺了一层柔软舒服的小被褥。我在那里熟睡,没有丝毫的人间记忆。

娘相继把我和弟弟放进悠车子幽暗时光之中,荡起后,保持一个恰好的韵律和节奏。娘边推边哼《摇篮曲》:“风儿轻,夜儿静,树叶遮窗棂”。听着娘的歌声,我很快就停止了哭闹,进入远古星河的梦乡深处。

悠车子用薄木板做成,船型,前后呈圆状,上方用四根麻绳高高吊挂起来,离炕一尺多高。最初是为了防止山林里的野兽窜入家中叼孩子,后来演变为一种习俗沿袭下来。

祥顺号门前的花园山上有狼、狐狸、獾子、野鸡和野鸭等。老人们吓唬我,山里还有舔人的黑瞎子。我听了很害怕,但一次也没见过真正的黑瞎子,倒是在关里人带来的马戏团里见过几次。

五岁左右时,我无意间进入后园子,亲眼目睹一只下山的庞大狸猫。说它庞大,也许是因我年龄小,也许是因我见过的猫都比它小得多,小得可怜,才这么说。它站在黑色的柴火垛上,通体金黄,鲜艳饱满,四周冷清的黑白把它完美地烘托了出来。我猛然想到老虎,便惧怕起来,转身跑回前院,告诉正在干活的大人们。以我大爷为首,他们抄起家伙过来就打。接连经过几户人家的后园子,最终将它打死。它的肉被大家分吃了,听说不太好吃。它的皮被剥下来,做成御寒的皮衣。可我事后一直为此郁郁寡欢,高兴不起来。我总觉得是我害了它,我不该把它的行踪透露给大人们的世界。

6

炕梢的地方,家家都放置了炕琴。它来自满族家庭的遗风。满语里的炕琴,不是“炕上的乐器”,而是“炕上的柜子”。我家不是满族,但和所有东北人一样,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父母结婚时也找了一个有手艺的乡下木匠打了炕琴。

平日里,我娘把我们每个人的衣物都整理好,拉开下面的拉门,放进去。晚上睡觉前,在炕上站起身,把上面的拉门打开,取出被褥,枕头,铺好被,我们一家四口,加上我的姥姥,就要准备歇息了。早上起得最晚的那个人叠被,收被,再放上去。一种生命意志的反复、持久和坚韧,就体现在这不断打开和关上炕琴的两个简单的动作上。

炕琴用处很大,拿我家的来说,它分成上下两层独立的柜子,上层高一些,放被褥,下层矮一些,放衣物。上下各有一个拉门。镶进玻璃的长方体拉门及两侧,就是手绘上去的各种图案。

下面绘的是一幅悠远浩淼的山水画,一些立方体的小格子。画里左上方是一小块陆地,右边是一个缥缈的岛屿,岛上有风中的凉亭,一架深入水面的栈桥,大部分是天空,柳树的风声,通向苍茫未知的水面的无尽表达。一叶扁舟在水面上隐现。我年长月久地躺在炕上盯着这幅画,发着远古的呆,心里充满美感的愉悦,膨胀着因美感而带来的无穷无尽的神往。它的空白的给人极大想象空间的宋元画风的古典美,让我晕眩,让我沉醉,让我痴迷,让我怅然,直至不可自拔。

上面绘的是花鸟的图案,有几只似是青翠欲滴的孔雀。它们或展开翅膀,飞翔于空中。或收拢羽翼,栖息在枝头上。那五彩缤纷的强烈色彩,在那个贫苦暗黑的年代里,摩擦着时间的灰尘,使屋内响起悦耳明亮的旋律。

长大后,家里买了一套崭新锃亮的家具,搁在东屋地下。但炕琴没仍,它还有用。我离乡求学多年,每次回家,都要出神地凝视一番炕琴。娘说,炕琴太旧了,卖也不值钱,舍不得扔。又说现在新盖房子买家具的,都买现成的,没人再去找人打炕琴了,再说会打炕琴的人也都没了。娘的话使我有点伤感。现代的家具毫无美感,不过是些整齐洁净、毫无个性表达的木头器物。而满民风俗里的炕琴却有着厚重的灵魂。我们曾无话不谈,我对它倾吐过无数隐秘的话语,它则给了我一个自由自在的世界。想象里的古老之境无比优美,它对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7

火炕下面是屋地,上面是窗户。我小时候常念叨东北的一句顺口溜:东北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大姑娘叼个大烟袋,养个孩子吊起来。只是觉得好玩。但若抬头看见北风呼啸中的窗户纸,心里竟会为自己的得知颇为得意。

从古至今的黑白年代,冬天时糊在外面的一层窗户纸,是关外民间一项重要的防寒措施。这种纸质地浑厚。浸泡后的麻草,刷上一层桐油便可制成。它又粗又厚,密度和韧度好,也可做棉衣里的夹层。糊在窗户缝上,便不怕雨雪和潮气,能够抵御汹涌而来的寒风。必须糊在外面,糊在里面挡不住风,会因为内外温差大而被湿气打坏,以致脱落。

每年秋天快过去时,附近的大地收获一空,散发出秸秆干燥的香气,使人心头不由阵阵凄凉。凄风苦雨的时节,农人们去地里收割,把庄稼扎成捆,装上牛车,忙个十天八天,再晾晒,碾磨,储存,也就忙得差不多了。我坐在老屯的牛车上,听那“吱呀吱呀”的缓慢的车辙声,不久就睡着了。夜色下炊烟袅袅,弥漫着一把一把夜色的黑沙。我在那一车粮食堆上醒过来,唏嘘感叹,意兴索然,然又觉得这是老天赐给我的无限幸福。它让我体会到岁月悠长,人间薪火代代相传。等家家把苞米荄子堆到黄昏的院子里,烧火不愁了,收获就算完了,人们也就要糊窗户纸,准备猫冬了。

那些窗户纸上的旧时光早已剥落,化为流水。《柳边纪略》里提到宁古塔的窗户:“西南窗皆如炕大,糊高丽纸,寒闭暑开。”宁古塔在今日牡丹江沿岸。此地尤为严寒,要在窗户框上、窗棂上糊满一块大大的高丽纸。我小时候见过纸窗户。麻草制成的窗户纸和这种高丽纸是两回事。后来家家安了玻璃,人们只要在窗户缝内外糊上一条条窗户纸,屋内的热量就不会被寒风吸走。

关外窗户纸上的岁月,是娘煮好了一碗碗浆糊后糊上去的。糊上窗户纸,一晃儿,天就起风了,一纸呜咽的荒凉,使得寄托在天地间的人心顿时黯然。接下来的冬天,窗户纸将在风雪中呜呜作响,诉说一户户东北人家安宁如意的日常生活。只待明年开春,冰河解冻,大地开化,人们会在温暖的春光里再次把它们撕扯下来。

然而窗户纸很快就绝迹了,人们改粘透明胶布。再后来,就在在窗户外面钉上钉子,罩上几面厚厚的塑料布,包裹住三间屋子前前后后的窗户,结实而暖和。

8

秋天快过去时,糊完窗户纸,收拾完庄稼,冷风就从地底下钻出来了。农人们要准备猫冬了。冬天大雪封门,出不了屋,围坐在热炕头上唠嗑就是“猫冬”。“猫”即“躲藏”之意。窗外刮风下雪,窗内人们猫在家里哪也不去。串门的人不会走得太远,就只在一个屯子的寒光冷照里走动。

娘说起东北的冬天,不说别的,只说那真是嘎嘎冷啊!两个嘎,拖着长音,用力去读,听起来狠呆呆的。娘说,那些年你姥做的棉裤,不穿,就那么往起一立,能自己站在炕上,你想想那冬天该有多冷。娘嫁给父亲那年,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寒冬。娘说,至少得有零下四十多度。她后来过了一段婆家小媳妇受苦受累的日子,对那个冬天的印象尤为深刻。

东北人已经习惯了寒冻的季节。这是大地赋予这方水土的人以悲壮的血性。很多东北人好勇斗狠,有暴力倾向,应与此有关。亦有内心虚伪故作豪爽之徒,应也与这种猫冬的小圈子交往有关。他们缺少大的见识。同时亦有孤独清高之人,拒绝猫冬时人之相与,或与东北曾是流亡的前朝贵族和汉人知识分子有关。

我小时候呆在家里猫冬,长大后离乡远去,无缘感受其中生活的细节。那时只见到雪地上一天到晚也不见几个黑色人影出没。人们串个近门,嘘寒问暖,打发时日,很少有人走出屯子。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打麻将。女人们就聚在炕上,做针线活,哄孩子。到了时间,各自回家烧火做饭。

在大火炕上猫冬,围着火盆,火盆里闪现黑红的火炭。吃完晚饭,焐好大被后,便相继钻进被窝,蜷缩起身子,隐隐听见屋外大地上的几千里寒风,正肆虐着灰白冷黑的狰狞牙爪。但其中却有种辽远静谧的美把我的心灵给掳走了,很快我就一头扎进漫长的雪国梦境里去了。

大雪封山的月份,雪已过膝,清晨推不开门。父亲只好跳出去,合拢双手吹着哈气,拿起一把铁锹,挖一条深邃的雪路。有年正月,当兵服役的三叔来看望我们一家。他深一脚,浅一脚,一路跋涉,迤逦前行,大步跨越十五里雪道。他带来白酒放在火盆上烘烤。还买了几根粗大的二踢脚。它们发出的剧烈声响,使整个村庄上空覆盖的清丽雪光为之一震。

几年后的一个冬暮的风雪夜,我和弟弟早已狼狈不堪地钻进被窝。母亲的娘家亲戚们突然来了很多。他们是赶着牛车来的,穿着大棉袄,二棉裤,带棉帽子,穿棉靰鞡鞋,脸冻得通红,胡须变白了,眼睫毛也变白了。起先,我听到屋外的雪地上响起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随后,一灯昏黄就在我家屋内应声亮起。那一刻,在东北雪国白色海洋的深处,洒向院子里的灯光,投射出这个欢聚的山下雪夜的缓慢悠长。

9

天黑以后,又是一场光芒夺目的连夜白雪,如同一张从天而降的宏大瀑布,在空中迅速冷却下去,破碎成另一副古老的容颜,慢慢覆压、裹挟了整个屯子。它填补着时间深处的空白,山下的水田,四下里的旱田,各家各户的前后园子、当院,最后堆积在紧闭的猪圈、鸡圈、牛圈、下屋和房子的柴门前面,以及柴火垛、苞米垛、大酱缸和遮挡鸟巢的屋檐上面。没有人打算此时推门出去。白日里的足迹将被深埋,就像埋掉一个个没有身影的亡灵。这种自然的宿命,无不带有冷静的坚韧意志,所以下雪的时候,并没有一丝粗粝的风声。雪下得太紧密了,一缕风也钻不进来。走在下雪的路上,人就变成了瞎子,再也睁不开双眼。无比柔软的沉默,却又弥漫着极度的粘稠。我们一家人坐在一团漆黑的炕上,喘着气,偶尔轻声说上一句话,也无人回答。我几乎失去了说话的全部力气。在寂静无声的东北平原上,这场雪一旦凝固下来,一根落地的缝衣针似乎都能引起一场雪崩。

第二天,我试着推门出去,发现雪已经结结实实地掩住了门。使劲推,也推不开。比大人的裤裆还高的雪地,扑灭了燃烧的欲望,拦住了流浪的路途。我无法站到高处,只好生活在谷底。在外读书的人、当兵的人、去虎林包地的人不知是否都顺利地回来了。不会有远方的人经过村口。关里人对关外的冬天一直望而却步。耍猴的安徽人这时候应该去了南方。我的先人,他们老老实实在此地生老病死,就不会冒犯神灵。于是只好退回屋内,低下头去默默地烧火。白天里,仍旧没有任何声音。村落里没有人影出没,鸡鸣狗吠的叫声也跟着消失了。这种虚无的鲜艳清明,要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只有到了夜晚,从烟囱里冒出的炊烟,窗前蜡烛抖动出的微弱火光,才能暗示这里有生命存在的迹象。之前,早在深秋,该提前存储好的东西,早就存储在了地窖里。我在冬天跳下地窖,感到了一股阴暗的温暖扑面而来。我很想就这样蹲在里面不出来。但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一下子就把我拽了出去。

我从小便患上了严重的忧郁症。一个沉溺、陶醉在忧伤之中的男童。不是悲伤,是忧伤。我对着半空中的一隅出神,发呆,不说话,不知所措,无所适从。我闭上眼睛,体验着时间在我四周不断地消逝,发出遥远的回响。一种让人顿觉快意的东西,在我的体内升起。我还能听见地下河水的轰隆响声,就像一列驰行在地下的火车发出的声音。我问母亲是否听到了水声,母亲很诧异地看了我半天。她很快请来了跳大神的神婆,来驱除掉我身上附着的不知来自何方的鬼魂。她以为我中邪了。然而这么做没有效果。我仍然发蔫,提不起精神,一遇到外人就不敢说话。我不懂得如何与人交流,讨好那些人,得到他们的喜爱。我的父亲很生气,他埋怨我又傻又笨,不会说话。我很委屈。因为我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我做不到他要求我做的事情。我活在一个想象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火山爆发,洪水泛滥,自然的神秘,时间的秘密,都得到了极大的释放。冬天里,我喜欢到雪地上打雪滚,滚累了,有时一躺就是很长的时间。直到我觉得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时,我才突然很想回家。得有人证明我还活着,否则我真以为自己成了孤魂野鬼。

雪不下了,也要过年了,父亲拿着铁锹和洋锨开始铲雪。从早上干到晚上,像挖地道那样,铲出一条从家门通往园子前的小路。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隐约,轻盈,但又贴近内心的声音,在空旷的屯子里四处响起,给这个冷清的屯子增加了一些喧嚣的人气。我的内心不由地一动。我热爱这个干净的、没有任何尘埃的雪国,它使我充满生命的喜悦。忧郁的孩子,无比热爱生命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他走不出来。

10

猫冬的日子很快到了年前。父亲早置办好了年货。这里面有三五张卷在一起的年画,被随手推放在西屋的清冷空气中。第一张往往是两个穿着红绿肚兜的大胖小子和大胖丫头,两张粉嫩的脸上有着喜庆的笑容。第二张就只有一个大胖小子,也在大笑着,怀抱一条肥活的鲤鱼,旁边写着“年年有余”。这些年画粘到洒扫一新的白墙上,屋子里顿时飘散出新年即将来临前的那种宁静而新鲜的氛围。

我对这几张画不感兴趣。我爱看的是年画里的故事画。打开这种画,上面排列着小人书一样的一幅幅图。但它是彩图。从第一张看到最后一张,就能看完一段完整的故事。一般以四大名著为主。也有其它古代故事,比如《济公》和《岳家将》等。年画上说的是故事的大体梗概,只需几张便能交代清楚。我看见在寒影穿梭的街里,来赶集的各家各户都会买上几张这样的年画带回家去。

大年三十上午,粘上新的年画。粘完后,我站在炕上,站在画面前,长久地凝视着上面的故事,出了神,丢了魂,好半天才从优美的古代回到清冷的现实。之前我已经看过好多遍了,却总也看不够。且在这之后的一年里,我将会反复地看这几幅画。看到色彩黯淡,岁月破旧,看到下一年买了新的年画将它们重重覆盖后才罢休。

我跟娘去别人家串门,喜欢看的也是这些年画。我喜欢那些味道好闻的纸张,是那种具有浓郁古典气息的画纸,印刷精良,人物线条栩栩如生。在精神生活贫瘠的年代,年画一度满足了我对古代世界全部的想象。

11

到了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这天家家户户打扫尘土,吃饺子。过了小年,就等着大年三十了。北风吹过村屯里的每一个角落,空气里的年味自此变得日益浓烈。似乎天地万物也在迎合今天的人间,每年都要在此时变得清澈崭新。我站到当院的台阶上,心下想,这是一年里的最后一天呢。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新年。年三十儿那天的清晨,被一场优美的大雪覆盖。那是个光辉灿烂的晴天,光阴隆重,宇宙运行产生了短暂的停顿,笼罩在一片耀眼的红光里,是阳光在触摸众生的灵魂。人们心中没有仇恨,没有不满,没有反抗,只有对光阴的默默承受。无论哪朝哪代。这个在苦难了一年后才得以欢乐的节日,这种美好的自然带给人间的幸福,震得人有些头脑发晕。继续活着,还得继续活着。这一天有酸菜,有大鱼,有猪肉,有饺子,还有酒。就为这一天,你也得活下去。

屋外响起了鞭炮声。人们把鞭炮挂在门前的果树上。枯黑的树干上包裹着白雪。鞭炮的红衣洒落在树下时,仿佛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一场漫天的杏花应声飘落下来。我看到这些,内心柔软得都要化开了。

简单地吃过早饭,母亲去了厨房。她在灶坑前忙活,出屋抱柴火,进屋烧火。父亲给了我和弟弟每人几百块压岁钱。然后他去了街里。看看缺不缺猪肉、青菜、鱼、水果、啤酒和汽水等,不够再买。我和弟弟在屋内拿一碗母亲刚煮好的浆糊,铺开对联和挂钱儿,抹上浆糊,一张张粘贴起来。院落的大铁门和房门贴上最大的两副,东西屋门贴上普通的两副,横批下缀上挂钱。还要在一根长绳上粘一溜满满的彩色挂钱。父亲还在园子里的树杆子上高高挂起一个大红灯笼。里面装好灯泡,再把电线和开关扯进屋内。到晚上,电灯一亮,房前屋后的天空就变得一片红彤彤的了。

下午两三点钟吃一顿正餐。大米饭,两盘凉菜,一盆炖菜,内有酸菜、血肠、海带、冻豆腐、土豆条和猪骨头肉,一盆小鸡炖蘑菇,一盘煎带鱼,一盘肥而不腻的扣肉,一盘小辣椒炒肥肠。父母各自端起一杯啤酒,我和弟弟启开两瓶汽水,嚷着,干。吃完这顿饭,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是那种静到骨子里的彻彻底底的宁静,是那种普天同庆前的一下午的肃静。

眼瞅着,到了晚上六点,父亲和母亲起身下炕,来到西屋饭桌上,和面,剁饺子馅,切菜,烧水。包饺子时,父亲负责擀皮儿,母亲和弟弟包,我就坐在一旁,往盖帘子上摆饺子。包完饺子,我和弟弟就去东屋接着看春晚。十点多,父亲说,要开饭了。我和弟弟赶紧拿出放在炕梢处焐干的鞭炮、花和二踢脚。这中间,我不忘瞅两眼电视,因为我们全家不能错过赵本山的小品。小品演完了。父亲、我和弟弟来到屋外,吹着哈气,缩着手,捂着快冻僵了的耳朵,一阵阵地放起了鞭炮。母亲就站在热气滚滚的屋内隔着窗子往外看。彼时夜空灿烂,四下里的乡村泛起一片壮丽的光芒。

年夜饭那顿饺子,有猪肉酸菜馅的,有猪肉芹菜馅的,也有猪肉白菜馅的。猪肉酸菜馅的最好。韭菜鸡蛋馅的,捏成圆形,娘不叫饺子,叫合子。娘说,好吃不如饺子,坐着不如倒着。饺子里要放钢镚儿,不知为何,每年都是我吃到的最多。东北人吃饺子,必须蘸蒜酱。娘每次也会在桌边摆瓶醋。但我很少吃醋。除了扣肉,年夜饭的西屋餐桌上还有一盘冻子,吃冻子也蘸蒜酱。还有一盘猪肝,也是蘸蒜酱吃。还有一盘中午剩下的扣肉。还有一条最重要的鲤鱼,为的是“年年有余”。

吃饱喝足了,年也过得差不多了。午夜十二点左右,父母躺在炕上睡着了。我和弟弟却还要把放到十二点半的春晚坚持看完才能睡。最后我俩也把电视闭了。躺下时,心底有如山似海的幸福矗立在那里,它有关这刚刚开始的从初一到十五的整个年节。只把东屋的灯闭了。其它屋子的灯光,外面空中的大红灯笼里的灯光都开着。这些摇曳的红灯,要在高蹈的寒风里亮上整整一个黑夜。

12

过了年,到初五,乡间的硝烟味在强烈的冷风里还未散去,亲朋好友们就开始走亲戚串门了。不能空手,得拿上四盒礼挨家送。还得抓紧时间,出了正月再送就晚了。在早,在关外,四盒礼指的是罐头、白糖、白酒和点心。四盒礼送来送去,很少有自家吃的,只是到了我家,就成了我和弟弟的甜点。从小到大,我和弟弟在一起分东西,分了十几年,就为这些四盒礼内的罐头、饼干和蛋糕等点心。

这些四盒礼摆在西屋的立柜上。西屋那时不生火,一冬天都是冷的。我俩便一人拎瓶汽水,拿块蛋糕,终日穿梭在东西屋间的冷清过道上。我俩低喘的身影,好像两匹觅食而归的小马。过道中间的一侧是房门,门两侧是两扇窗户,窗上寒霜如花,有惊世骇俗的细微之美。霜花稳住了肆虐的朔风,朔风就在这里雕刻着时间。那些四盒礼甜冷的气息和味道,还残存在我的体内。

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这里的人不吃元宵,吃饺子。过了这一天,也就算过完年了。

随后,雪再纷纷扬扬下上半个多月,就到了阴历二月二的龙抬头日。那天,娘串好龙椅,希望我俩往后能有个一生的好运气,就让我和弟弟带在身上。龙椅是用一截截的高粱荄子做的,再用花花绿绿的布条串连起来。龙椅底下有穗儿,缝在我俩的右后肩膀上,能带上好几天,直到它自己掉下去拉倒。

每年到了这时,阳光转暖,雪地会变得黏稠。唐人白居易有《二月二日》:“二月二日新雨暗,草牙菜甲一时生。轻衫细马青年少,十字津头一字行。”南方多叫踏青节。在北方,从节气上说,此时处于“雨水”、“惊蛰”和“春分”之间,土壤特别需要雨水,所以老百姓们都希望“龙抬头”。有首打油诗流传民间:“二月二,龙抬头,天子耕地臣赶牛;正宫娘娘来送饭,当朝大臣把种丢。春耕夏耘率天下,五谷丰登太平秋。”

过这个节,东北人吃猪头肉。我爸爱吃这筋头巴脑的猪头肉。这是乡间的隆重节日。生命热烈,温暖幸福。在老百姓眼里,这个节日的重要性和元宵节、五月节、中秋节一样,仅次于过年。

也有人认为龙抬头跟民间传说中的秃尾巴老李有关。老李原本就是一条龙。家乡的人们这天还要洗头,剃头,意思就是洗龙头,剃龙头。正月里不能剃头,老家有个说法叫做“方舅舅”,会死舅舅的,所以到了二月二,那些乡间的理发店会格外忙碌起来。

这几天,正是春回大地、雷声轰轰的惊蛰日子。虫子们也跟着活过来了。仲春时节阳气上升,大地复苏,草木欣欣向荣,农人们就要准备春耕播种了。但在偏冷的东北,农事尚早。再过一个月,“三月三,苣荬菜钻天”,农人们才要把农具磨得又快又亮,准备耕种。

过了二月二,再过阴历三月、四月,冬天这个凶悍的老妇人就一步步退隐到东北大地的冰河尽头。人们刚脱下防冻的棉衣物不久,便到了五月初五的五月节。五月初五,娘不叫端午节,叫五月节。这个节,娘不敢马虎,几天前就开始收拾屋子忙个不停,仿佛要迎接一位远方到来的贵客。

这其实也是为小孩儿们准备的节日。湿润清新的空气里,我看见一串串深红、油绿的色彩被高高堆挂、簇拥起来。五月初一,家家户户都得提前在门框上挂彩纸葫芦,这样一来,就没有坏人来抓小孩了。还要给孩子带上装进香草的荷包,在手脖子上系五彩绳,再在胳肢窝上带个小笤帚。这些都是为了扫除邪气。这天早晨,要赶在太阳还没出来前上麦地里用露水洗脸,以免日后闹眼睛。还要采几把艾蒿,放在家门上,是为了防止蚊虫叮咬孩子。小孩还要吃山葡萄蔓,省得牙疼。还要有几个五月初一下的鸡蛋,别的日子下的不行,然后留到五月初五这天给小孩吃,省得闹肚子。娘说,吃上它管肚子疼。

我乡下老家过五月节不吃粽子,吃饺子,炸油炸糕。其实家乡的节日多吃饺子。比如立秋,也要吃饺子,抢秋膘。中秋节却是不吃饺子,一样地吃着月饼和葡萄。过完八月节,也就等着过年了。

13

大年三十刚过,关外大地上的城镇和村屯都将迎来锣鼓喧天的秧歌队。这种非常古老的娱乐活动,与春耕插秧时的生产劳动有关。东北地区的秧歌、龙灯、旱船、扑蝴蝶、二人摔跤、打花棍、高跷等,都称“秧歌”。《柳边纪略》里记载清代黑龙江的元宵节,“舞毕乃歌,歌毕乃舞”。

大秧歌场面豪放泼辣,舞者表情浓郁生动,有着极强的传递幸福与快乐的感染力。吹拉弹奏是秧歌队的灵魂。场地的一侧,这几个人吹着唢呐,敲着锣鼓,打着镲,声势就来了。随后那些穿红着绿涂脂抹粉的男男女女,挥舞手帕和扇子,迈着有节奏的舞步,时快时慢地走着阵势,在空地上来来回回地舞蹈,扭着秧歌。

秧歌队里有跑旱船的,有踩高跷的,有扮《西游记》里师徒四人的,也有扮其他古代故事人物的。小孩子们都爱看踩高跷。踩高跷容易出危险,每年都有舞者在扭秧歌时受伤。这些舞者都是淳朴的农民。他们在一年中最喜庆的日子里忘我地跳着大秧歌。

而就在他们身后,一望无际的关外延伸着一条白皑皑的地平线,茫茫的雪国纤尘不染。雪地上铺着一层又一层清寒的静谧时光,蓝天的色彩格外强烈,有种直抵人心的清澈。这种有着古典意境的淡泊风景,看得久远了,会生出瞬间的恍惚,仿佛时间就在那里消失了。

14

清末到民国,出了山海关,传唱在柳条边内外的二人转,就是东北大秧歌结合河北的莲花落,同时借鉴单鼓(又称太平鼓)、皮影和河北梆子等戏曲形成的地方戏。它讲究说唱结合,最大的特点是吐字清晰,所谓“不隔语、不隔音,不隔心”。老人们称之为“蹦蹦”。但据说早期艺人不喜欢这个称呼,他们更愿意叫它莲花落。二人转这个叫法是在1949年后流行起来的。单人表演被称为单出头。一旦一丑两个人对口表演就是二人转。多人表演的戏剧则是“拉场戏”。后来都统称二人转了。

我少年时,经常独自坐在东屋一团静谧的暗黑里,目光直直地凝视摆放在立柜上的电视机播放的二人转,浑然不觉窗外弥漫的九十年代初鸟雀归巢的漫天黄昏。夜色正在无声地翻涌,下降,转凉,吞没了整个乡镇上空的白昼。远近的人家已经烧火做饭了。炊烟徐徐升起。娘刚进家门她就围着锅碗瓢盆忙个不停。一股股呛鼻的白烟,夹杂饭菜的香气,透过门缝从外屋地钻入里屋。白烟里传来柴火燃烧的噼噼啪啪的声响。

娘做好饭,就在外屋地叫我吃饭,而我正沉浸在戏曲里不可自拔。“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娘还是少女时,就迷恋上了《包公赔情》、《杨八姐游春》、《王二姐思夫》、《冯奎卖妻》和《二大妈探病》等。我看的也是那些陈年的影像,有《大西厢》、《回杯记》和《马前泼水》等,还有《水漫蓝桥》:

男:云淡风轻近午天。女:傍花随柳过山川。男:时人不识余心乐。女:将谓偷闲学少年。男:金炉香烬漏声残,剪剪清风阵阵寒。女: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

唱词出自《千家诗》。前一首是程颢的《春日偶成》。后一首是王安石的《春夜》。我家那台不大的彩色电视机屏幕上,折扇、屏风、桌案、小桥和凉亭在戏台子上构成古典烟雨下中原和江南的东方背景。它们与优雅、温婉、美丽和浪漫有关。里面动人的爱情故事深深地吸引了我,感染了我,将我带入古朴时光的荒忽与明灭之中。我被当时的幽暗光阴准确无误地截获了。我那副瘦弱的少年身躯内部,开始源源不断地流淌着恋爱的甜蜜感觉。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活在古代了。

这几出原汁原味的二人转,在热烈直白、不乏幽默的东北口语里极力渲染了一种高雅和悲情,使我在暮色时分的屋内不忍离去。我进入古老的情境,就哪儿都不想去了。它给了我为爱情辗转反侧的古典情怀。

那时民间的草台班子也多唱这种余韵悠长的悲欢曲调。走乡串村的民间艺术团不过十几个人。而完整的一台戏,包括一曲小帽在内的几个二人转,还要有个拉场戏。搭台子唱戏,往往是在农闲时节。晚饭后,人们打发寂寞的时候。还有不少大人是带着小孩来的。坐在人群中间的孩子们自然感到了幸福。家乡有首童谣:

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接姑娘,换女婿,小外孙也要去。

开场时,伴随一阵锣鼓唢呐声,一男一女载歌载舞唱起小帽,他们正在引领观众尽快入戏。小帽曲目不少,现在多唱风味十足活泼喜庆的《小拜年》。它源自东北大鼓,说的是大年初一新婚小两口去女方家拜年的事情:

正月里来是新年儿呀,大年初一头一天啊,家家团圆会呀,少地给老地拜年啊,也不论那男和女呀,诶呦呦呦呦诶呦呦,都把那个新衣服穿那,诶呦呦呦呦,都把那个新衣服穿那,诶呀……

一曲未了,夜晚已然沸腾了。接下来会有几段嬉笑怒骂的二人转。人们朴素的眼神里有抑制不住的喜悦。听到有趣之处,有人忍不住笑了,那种没有遮掩的笑会让人有莫名的感动。

人们最想看的还是最后的正戏。终于,最主要的旦角在人们的翘首以盼之下出场了。她唱的是传统戏曲,需唱功和演技俱佳者才能完美演绎。很少粗口,偶尔来上两句倒更显得爽快利落。她先唱一出反串的评戏。女扮男装,身段矫健敏捷,声音雄浑有力,丝毫也不逊色于电视上那些成了角儿的戏曲明星。接着是一曲“跳大神”的神调。最后是一出声泪泣下的苦戏《老太太哭坟》:

老太太在上房呀挨了一顿打呀,不由得心里好似刀扎的呀,天呀,在家里呆得好难受啊,何不到这荒郊外,看看我的老伴去,缓动着残足往外走,老头子的坟茔来在面头里呀。

她的唱腔把人们带回到过去那悠远艰难的年月。不孝的儿子打了老娘。老太太十分悲伤,就去她老伴的坟上哭诉。听来人心凄恻,萧条世道冷清人间好不悲凉,想来听者感到哀伤,回家就教育好自己的儿女,或者做儿女的会好好孝敬年老的父母。

那些回响在柳条边内外的民间演出烘托起一个个粗犷有力的夜空。交错飞行的电线上方不发一语的天空很低,仿佛也在凝神静听。棚子外面停满了一辆辆自行车,后来就都换成了摩托车。散场后,人们在这个深沉的夜空下沉闷离去,走在通往家门的空荡路途上。四下里的灯光早已熄灭。天上银河的微光投射下来,使走路的人们脚步一时绵软无力,有些飘然。等到目光适应了乡间的黑暗后,就看见一片聚散之后的苍茫灰白。

15

二人转里有首单出头《老汉背妻》,其中有一段:

鲜花一朵头上戴

一哈腰他把我背起来哎呀

夫妻俩呀走进村口哇

但只见男男女女站满了街

我这心里一高兴

耍起了大烟袋呀

这段唱词总能让我想起我姥姥抽烟袋的时候。

在山海关外那些遥远的光阴深处,男人女人都离不开一杆烟袋。未出嫁的大姑娘也抽。我姥姥就从少女时期一直抽到了儿孙满堂。我娘给她装烟,也会帮她抽上头两口。有人把这种奇怪的现象归为关东三大怪之一:大姑娘叨烟袋。

烟袋一端是铜制的烟袋锅。关东地处高纬度,日照饱满而猛烈,出产的旱烟极为香醇。中间一段烟袋杆,与关内多用乌木或竹子的不同,此地用的是山上一种名为“王八骨头”的灌木。姥爷的烟袋杆约半尺来长,姥姥的八寸左右。男人用短烟袋杆,抽完烟将烟袋锅往鞋底上一磕打,再往后腰沿上一别便扬长而去,既方便又洒脱。女人只在炕上抽烟袋,用长烟袋杆会显得端庄稳重。时间一长,烟袋杆里的烟袋油子多了,姥姥就用高粱穗儿做的笤帚糜子通一下。烟袋另一端是玉石质地的烟袋嘴。色泽温润的烟袋嘴最让姥爷和姥姥爱不释手。此外还有系在烟袋杆上装烟末的烟口袋。姥爷当年的烟口袋是动物的皮制成的。姥姥的则只用几块素布拼成。烟杆不能没有烟口袋,它们的关系就像姥爷和姥姥一样厮守终生。

人烟稀少的关外生活虽然无聊得让人绝望,但人们抽烟袋却不仅仅是为了消遣,解乏,抵御漫长冬季的寒冷。有时也是为了得到烟袋杆里气味熏人的烟袋油子。黝黑的烟袋油子是此地民间有名的偏方。它可使蛇和蚊虫退避三舍,也能以毒攻毒,治疗皮肤上蚊虫叮咬的小包和其它各种伤口。就像我的姥姥,最初抽烟袋也许只是因为它日常生活的功能性,但后来也就一辈子没扔下它。

16

姥姥总是盘腿坐在炕上的一团深暗里发呆。往事在她遥远的脑海深处一遍遍冲刷记忆的河岸,响起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的久远的回声。她身披一件编有盘扣的蓝布衫,凝望四季景象次第流逝的窗外,内心沉潜在无边辽阔的寂寞之中。没有意外的话,她会这样一直坐到天黑。活着此时对她而言只是自然意志的体现。梦一样恍惚的时光像溪水绕过石头一样缓慢流过她的周身,在她心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无事可做,她就随手从身边的烟口袋里捻起一把烟叶。放入烟袋锅用手指压实之后,她划着一根火柴。猛烈而短暂的火焰如同风中的往事瞬间照亮她回忆的目光。她左手端起烟袋,右手顺势点燃了烟叶。

从前冬天时家里有火盆,她会把烟袋锅直接伸到火盆里去取火,省去了点火的麻烦。现在为了不让烟叶灭掉,她裹烟嘴的声音最初十分急促。吧嗒吧嗒吧嗒。烟袋冒出的白烟迅速把她全身吞没。烟雾缭绕的之中,她那张布满核桃般皱纹的脸庞如同参透了玄奥未解的命运一样逐渐舒展开来,自在而富有尊严。

姥姥高续琴出生在舒兰县平安镇双河村关珠屯。那是一个以朝鲜族的聚集地和出产上好的大米而闻名遐迩的小镇。二十世纪初,从吉林乌拉到哈尔滨的铁路在此地呼啸而过,姥姥得以从小有机会看见苏联大鼻子和日本人。她十七岁那年,她的舅舅老向头在东李龙川屯相中了我那高大英俊、一脸清高的姥爷后,没让两人见面就匆匆定下这桩亲事。姥姥个矮,裹足,长相普通,老向头是怕姥爷见了相不中。那年家里排行老二的姥爷陈玉海已经二十八岁,身材就像地里的苞米秧子一样挺拔,所以被村里人唤作陈二秧子。

两人婚后生活平和幸福。姥姥貌不出众,但她心地善良,一心伺候姥爷,得到了姥爷的心。姥爷是姥姥的骄傲,不仅个头高,还能读繁体字的《百家姓》。我小时候,姥姥总在我面前念叨:“个儿大门前站,不戴花朵也好看”。我那时并不知道她是在怀念姥爷。我没有理她。她就又自己抽起了烟袋。

生有我娘之前,姥姥的前半生是在操持家务、不间断地生儿育女的年月里度过的。前前后后,她给姥爷生了十二个孩子,六男六女,活下了四个。我娘是最后一个也是唯一活下来的女孩。那些苦难之年,小孩有个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没有药吃,挺不过来,也就随随便便地扔了。所以姥姥在我娘出生后非常紧张,只要我娘稍有不适,她就会四处祈求神灵保佑。

我娘嫁给了父亲后,她自然也就不放心地跟过来了。一年之中,过完年的开春,忙完地的初夏,打完场的深秋,她都像一只随季节迁徙的候鸟一样坐马车从三舅家来到我家。到了年底的寒冬腊月,再让家人套上马车把她接回三舅家过年。

从此以后,抽烟袋成了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只有在抽烟袋的时候,她忧虑过度的内心才能平静下来。与此同时,抽烟袋导致了她的消化系统逐日退化。她的胃部长年烧心。到后来,她用面起子兑水来解决一切疾病的困扰。每天半夜,我父亲都能看见,去厨房寻找面起子的姥姥,不用开灯也能准确找到它存放的位置。

我出生时姥姥已年近六十。我十六岁去县城读书后,姥姥就更老了。她将烟袋放到一边,把旧报纸或旧书本撕成纸条,做成前粗后细的喇叭筒状,卷入碎烟,点上火就吸起了纸烟。到后来,她也抽过滤嘴香烟。烟袋已被放入蛛网丛生的下屋的角落深处,时间像史前的植物一样在烟袋上长出色彩诡异的枝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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