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大理是个颇为暧昧的地方,并不是大理本身,而是来这里的人似乎借某种名义将欲望表露得更直白。有人说丽江是“艳都”,的确,丽江的艳像深夜霓虹灯下浓妆女孩如醉如醺的眼,可大理,大理的暧昧只有在灯色迷离时才会缓缓蒸出来。旅途上的人总是比平日更浪漫,可似乎只有这里,这种风花雪月的浪漫想象才会这样清晰直白却又刚刚好的缓慢清淡。舞台对面有个我看不清相貌的男孩,自演出尚未开始时就不时地望向我,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只有一瞬的闪避,却又像突然想起某种底气般直直地望了回来。在演出快结束时,我忽然抬头,看见对面靠近出口的一处有闪着红灯的照相机正对着我,也没有刻意回避,望着镜头让那人拍下了这一张。苏轼过汉阳时作诗“帝王教化处,游女俨如卿,过之不敢慢,伫立整冠缨。”大理的暧昧就有种周正无逾的恰好,若你喜悦,这可以是风花雪月,若你不喜,只需转过头去,也是一片朗月清风。
演出结束后,我和杨百走上街头,比起刚才在酒吧里的歌色熏然,此刻的夜深有种簌簌而落的清爽干脆。有风轻轻吹,我杨百在散场的人群里来回穿梭,杨百在我身边时突然说起一句刚才的歌词,她说:“爱秋天的人们,是一往情深的人。”就在那个片刻,我看见不远处那个张姓歌手略略带笑地看了杨百一眼,也许他觉片刻相知。
那个晚上我们直到街上人迹寥寥都未归去,沿着人民路往上走,走到十字路口又沿坡快步而下。迎面有风,双手撑起披肩,任由它变成要远行的风帆一般,木屐清脆爽落的声音哒哒响在夜色里,真想在这街上扬歌起舞,洒一把新摘的花。
我们在大理的第二个晚上似有无限长,然而次日清早,我们却已起床赶往双廊洱海。虽明知要归,却还是携了那个白色的行李箱孜孜不倦不愿轻简,毕竟人一身血肉,少不得许多牵挂。走在路上拖箱的轮子划出声响,杨百哥哥带我们走了一路,终在到达公车站前碰上了要去双廊的车。那是一辆面包车,已有一男一女在上面,我与杨百本坐最后,但因她哥哥也与我们同排,我觉不便,且不喜后排蒙上了遮阳纸的有色玻璃窗是打不开的,便换去了副驾驶的位置。杨百似是心知肚明,知我想回避生人,我却也在她的心思里察出了她觉我太过做作,也许还在心里添了一个白眼。我其实也无谓,明知如此,偏要越发明朗,坐上副驾驶后还转头她给做了一个鬼脸,心思冷澈地看她淡淡回应。
去往洱海的路上天青风白,一路景色如有水染,也沾了雨水的灰。远处有山有云,近处有田野,似泼水稀释了的绿,也似掺灰般朦朦的白。难怪中国山水只喜黑白且用留白和晕染来表远近,确是这人间万物都撇不去云与水的润湿。
路上也有骑行的人,用头巾包裹住面部,只剩下了一双眼睛。我在车上,看他们不断退向视线之外,在扑面而来的风里觉得他们这是何苦。
这路上有一段的绿,是绵绵的田野,汽车在道路上疾驰,两边一片开阔,我觉得这车是在劈开空气冲向前方,总有种舒畅激荡的自由。然而毕竟只是片刻,即使在这般荡荡而来的冲击面前,我心里依旧藏着凝然不动的抑郁和哀愁,在车里响起五月天的那首《你不是真正的快乐》时,突然有泪。我趴在车窗外,任凭泪水在疾风里破碎。欢愉是片刻,哀愁也是片刻,它们都是我心里的种子,只看风吹动哪一棵树的枝条。
人前我惯于无动于衷,即使红着的眼圈和鼻头已让曾有的动荡昭然若揭,却依然要神情自若,要让他们觉得是自己错认了视觉。在快要下车时我已全然平静,心里也如有墙在前,将各种情绪隔在了后面。我只望见双廊的街道铺满灰尘,兜兜转转寻不到一处干净,有片刻的失望挫败,却又在浪漫表象被打破的灰败里生出了真实的喜悦。我不喜欢这里,可是我喜欢在这里也觉出亲近的自己。
落车即已在客栈前,只是还有长长的阶梯未爬。杨百哥哥从车上拉下那个巨大的行李箱,一步一艰难地往半山上走,我搭手帮忙都惊觉这箱子的分量实在不轻,然而在咬牙一口气里也有一丝快意。迎面有家客栈,要住的那家却还要转个弯再上几步。门前两侧种了许多花,但花长得不好,有很多虫咬的痕迹。一扇大门配着繁复石雕,朱红的门上落了巨大的铜色门把。这门口有虚晃一枪的气势震人,我虽觉印象深刻,却也叹它扰了闲花败草的意趣,太过堆砌太过森然。再一步踏入,即望见这门前的墙下立着一尊形状线条里都盈出福禄寿祥那般喜气的石像,是个孩童躬身迎请的样子。客栈三面有房,中间围起一处院子。我还在大理时即已听过有人说双廊是东施效颦那般强求的地方,初见这客栈时也觉这地方太过刻意,颇有文艺之风,让我不能自适,这种具象的笼罩让我觉得压抑。声声说着不喜,说这实在太文艺。杨百听了不言,我知她不想与我搭话,这几日来她也许越发觉得我爱拿腔作调。我心中沉寂,只惜了这世间若真有金风玉露一相逢的知音也如天海相隔不知何处。我有时也觉我满身污秽,明了了他人的回避反而更加寂然无谓,只愿等一人只身前来,洗去我满身尘垢。
我们住的房间是上下双铺的四人间,开窗可看一小片洱海,反倒是尚在建的那些房屋混着漫天的灰塞满了大半扇窗。房间是杨百哥哥定的,我知是最便宜的一种,且男女混住。我与杨百来的时候还有两张床是空着的,我刻意提醒她挑上铺,因若再来的两人是男生,住下铺则会颇为尴尬。
放置好东西后,我们去往客栈前台大厅。这大厅正对洱海,有一扇过人高的窗常年不关,放眼一望便一派开阔。窗边本未摆桌椅,只有人搬了一张靠背椅置于窗边。左边是围着一张长几的两排沙发;右边是一张方桌,上面铺着蓝色织纹的桌布;方桌的更右搭了一方榻榻米,上头扎着一顶帐篷,有些抱枕散乱放置,反而平添了自在舒适。我在长几边的两排沙发中在面海的那排里挑了一个最靠窗的座位,坐下后却有些惴惴不安。这里的人有些较为拘谨,可有些却十分自适随意,仿佛是在自家。我自觉是个外人,坐下时想会不会是占了他人的常座。这里也没人主动说话,那些前台的店里员工们实在是太自成体系,我觉无法融入。坐了片刻后,还是觉得难以自适,起身回了房间。
我爬上上铺,铺好床单枕套,躺着望窗,觉得时光虚度,实在于心不忍。还是出去叫了杨百,想同她去海边骑车。这时已日近中午,我们决定还是先吃完午饭再做安排。去前台交钱搭伙吃饭时,想起来问这房间是不是真的男女同住的。那个坐在台后的女孩突然抬起头与我的眼神相遇,神色里有种了然的暧昧,我真是厌极了那一刻她神色里的轻佻。
中午吃饭时分成两桌,我依旧在人群里习惯沉默,只默默吃饭,似满怀心事心思飘忽不定,其实也在细细分辨每一个人的气味。桌上不只我一人沉默不言,其实也还有一两个是不太说话的,只是因着那几个在这里工作的女孩子话语较多,这桌才总是显得热闹。她们似乎察觉到其他几人的生涩拘谨,可却没有刻意去化解,这种克制里竟生出一点端然的尊重。
一个下午恍恍而过,我们骑着双人自行车驶上公路时,天色已开始慢慢暗了下去。我怀着省力气的私心,坚持要了后面那个座位。杨百也不与我争,在这些方面她对我一向大度,我也在自己的自私里安然处之。我们去往的是双廊镇里的方向,刚刚驶上公路时就有一个坡要爬,我和杨百卯足了劲甚至喊起了口号也没能一口气冲到顶,最后只能下来推上去。然而下坡时确是快意的,我张开双臂,甚至哼起了歌,与风较劲般一冲而下。那****穿的是一件宽大的白色浅纱,在骑得快的时候,衣服总是鼓起来,像要把风全部收到怀里一样。我不太用手去压,里面穿了白色背心,所以也不太在意衣袂翻飞。
在天色变成一种好似清晨的蓝时,我们骑着车在双廊街道上横冲直撞。我坐在杨百身后,看她的头发飘起又落下,终是觉得了寂寥。可是我想把这情绪掩过去,这本应该是明媚的一刻,所以我笑得越发张牙舞爪,甚至大声喊叫踩着踏板往前冲。我感觉到了一个街边男孩的目光,我识得那种目光,是反感厌恶。我知我那一刻必然是难看的,那样毁坏了面庞形状的笑容和毫不顾忌他人的朗声大叫于人来说总是种不悦的冲击。可我无谓,既然我已不快乐,为何不让我假装快乐得很热烈。
中国西南部高原的夜实在来得非常晚,当天色瑰丽,似有夕阳时看下时间,竟已八点多。那一刻我的确生出不知身在何处的感慨,也有片刻念起了家。我和杨百缓缓推着车上坡,似乎也没有说什么话,只觉得那一刻在这宇宙运转带来的暮色里,时间和万物都是静静的。
骑车归去后,天似已透黑。我们房间里的另两位住客早已来了,是两个女生,她们的面容于我来说只转瞬即忘的,没有任何强烈意味。我心下觉得有点失望,却也觉得安妥。洗完澡后,我将那灰色运动长裤和一件白色短袖作了睡衣。那就是我在火车上穿的那一套。因火车上床单不净,我总是过敏,所以坚持了只能穿长裤。这里也是,我铺床单枕套时,抖落了簌簌灰尘,人在旅途的感觉愈发明显。
那晚洗完澡出来,不知怎么与人打起了桌球,我披着洗过的长发,站在院中有种自足的喜悦,我了解这种灯光,知我在这种光线下会很美,因了这种自知反而生出大方,我不介意与人交谈,也不介意与人玩笑,似乎变成了爽朗活泼的一个人。那日除了我和杨百,打桌球的还有一个男生和一个胖胖的女孩子,那个女生举手投足与神态动作里都有一种对人群的迎合,倒是那个男孩子,说话不多,也没有显示出太多交流的欲望,却在与人搭话时有不急不缓地沉着。
这间客栈里的工作人员是几个年轻人,他们彼此之间叫着昵称。近十一点的时候,客栈里那个被唤作老八的男生因已较晚,叫我们别打球了,以免打扰其它住客。下午第一次见他,是他肩上扛着东西从外面进来,而我正好穿过院子去往大厅。别过头看见他时,觉他面容里有种属于男孩的稚气与温厚,却也是跳脱活泼的。平白的就会让人觉出一点温暖,像靠近毛茸茸的熊。那个下午我坐在大厅里本打算写完前几天落下未写的章节,却只听得他在厅里高声唱歌,全然不在意他人。这种毫无道理的入侵的确恼人,我只好干脆收起电脑,坐在桌边无事可做。他回来时似是带了新鲜的花,此刻正坐在面向洱海的那扇窗下背对众人摆弄花枝。他的确有一张算是悦目的脸,可我在他与别人的对话里听得一句“噢,我插完花就去插她,噢,不是不是,是去见她”,这句话里的玩笑颇为刻意,可似乎跟他说话那人已觉尴尬,并没有回话。男孩性情里的脏垢全然现出,我在那个片刻心里有些闷闷的沉,就像是本想好模样的一个玩偶却发现已然破损那般带着恼意的失望。其他事已记不起太多,却对他身上穿的那条白色棉裤印象颇深,也许是亚麻质地,我分辨不太出来,只记得那条裤子本为白,却新沾了许多泥土般的污渍。他穿这条裤子时,把裤腿松松地卷起,有点像一个故人,以前我觉那人有种“粗率的优雅”,此刻我竟觉出他与那人有些相似。然而那时的那个人毕竟是清清落落的,是在雨水里从树下走过的少年,可他,他身上有些掺了他玩笑话里那般污秽的浑浊。
我们是临时起意多住一晚的,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想起自己这一天不至于无着无落又换上了两人住的标准间,仿佛一天都可明亮的快意像条丝在心里缓缓飘。原本便无事,拖上杨百去环着洱海的公路上骑行也无刻意,似是万事皆可做可不做,反而舒畅。那日穿的是在大理买的新衣,出门的时候两人都带了披肩。很喜欢披肩,这几日出门几乎都披在了身上,说是遮阳,其实是有儿时用床单扮作华裙的那种喜悦。甚至有时出门,也会用披巾将头包起来,只剩一张脸露在外头,像个异域少女一般。路遇他人,静静看他人神色,知他们有片刻惊异,但我反而在这细微的惊异里生出一种坦荡的坚持,我也知我的肤色用蓝来衬再好不过。
依旧是租的那种双人自行车,我还是赖在了后座,比起昨日省力的私心更多了一重坐后面里肆无忌惮看海的念头。那天沿着环海公路骑了很久的车,有片刻觉得了这万境万物如此浩瀚,可天地间此刻也只剩了你我的那般洁净。洱海边上的风吹过来也是咸的,路边偶尔会看到晒鱼干的本地人,鱼的咸味混着湖里吹来的风生出一种野,而这种野不是开阔的,是在群山环绕的中间,自在过活的舒展坦然。
我们骑了很远也不知到了何处,采了朵花别再头发上准备掉头回去,一路上说的都是些琐碎的话,但在这天海边的寂静下午里却全都衬出了明亮。我与杨百一起时,常常会变成无理取闹的那个,终于在一个拐弯处,我们两人似乎起了一点争执,然后都把车一扔,就此停了下来。那时阳光鼎盛,两人顶着一红一蓝两条披巾似被遗弃般坐在路旁,看着来往车辆。有些车在开过时会有片刻踟躇,想停下却又看见我们毫不在意的表情,一轰油门走了,也有真的停下的,我们便笑嘻嘻地说“只是路边歇会儿。”其实我心里一直有挂碍,可在路边看着海晒着太阳时也有某个瞬间觉得,也许这样的片刻也只有和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