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了娘亲,竟不由自主的像曾经的她一样爬上了屋顶。在我年幼的时候,她总是默默地坐在屋顶,一坐就是大半夜,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在想一个人。我这样做的时候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由的想起了娘亲时常给我们唱的那首曲子,轻轻的唱起来。声音飘飘忽忽像雾气蔓延。
在我突觉背上一沉后,声音戛然而止。我回头便看到了齐祯,他在我背后披上了一件厚重的素色披风,随后也蹲下身坐在我旁边。
刚才唱的什么,他随口问。清心吟,家乡的一曲民谣。他听后沉默了一会,不知道到他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他问我伤养的怎么样了。只是皮外伤,早就没事了,我总觉得他说话的时候有点犹豫的感觉。良久之后,他说,那我们明日下午一起去南湖泛舟吧。我笑,好。
“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杀你呢?”我转过头看着他。“我站在一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位置上,所做所为都有千千万万的眼睛在盯着,每个人看待事情的角度与方式都是不一样的,所以难免会有人对我产生看法与成见,各种各样的危机暗藏汹涌,遇到什么都不足为奇。”他的口气风清云淡。我透过衣缝隐隐看到他手臂上缠着厚厚的棉布,有血迹晕了出来。
我说:“古人不都说功名利禄不过过眼云烟么,其实什么事情都不应该看得太重。我本是边陲的民族,我娘是族里的圣女,或许我本应过高人一等的贵族生活,可是族人都对我指指点点的,大家都说我是娘亲从中原带回来的野孩子,我恨过他们,甚至逃出那座大山千里奔波独身一人来到长安,路途历尽艰险,后来我想每个人都可以预见未来,不过一死,不应该让自己活得太累,太繁琐。不如索性不要想太多不要顾虑太多,活的轻松一点,潇洒一点,你说呢?”我说了很多话,然后只是扬着嘴角看着他。这段话半真半假,十三岁以前我确实过的是让人指指点点的日子,可那毕竟是我的族人,所以我恨那场屠戮。
他用前所未有的目光打量我,我为了与先前的说辞相符继而开口:“后来一个中年男子收养了我,他很善良,可不小心走上了赌博这条路。”他用手揉了揉我的头顶,别过脸去,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就是泛舟南湖么,怎么弄这么华丽的画舫,又带丫头又带侍卫的,怎么玩的尽兴嘛!”我嘟着嘴,一脸不悦。齐祯只是伸手刮了下我的鼻子说,我也后悔了。微扬的嘴角竟然有几分苦涩的味道。
这画舫就一直在湖中心泊着,我时不时的到栏杆处站站四处眺望下,或者是坐在舱内把头从窗口探出来,这闻名天下的南湖水面今日竟然没有其他游玩的船只,依稀可见岸上倒是有许多人头。齐祯今日还为我挑了套异常精美的华服,掐摺层叠的裙身将身形勾勒的十分完美,遇事如此,恐怕要让人相信这其中没有蹊跷是很难了。
我趴在窗口暗自揣测,无意间瞥见几尺之外一叶顶棚小舟正在向我们靠近,看来人物出场了。我整理了一下思绪起身向外走,刚巧在船舱口与那位贵客打了个照面,是位很优雅的翩翩公子,极为素净的衣衫穿在他身上亦彰显不凡,我本以为此时站在他右后方的齐祯已是十分俊美的男子,而此时二人相比起来,倒是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公子气度更胜一筹。我打量半天也不见其有所反应,定睛细看,才发现他竟是盯着我怔怔看得出神。我见齐祯在朝我使眼色,于是躬身施礼,道了一声,公子安好。他突然就笑了。
我们三人就坐,品着石竹香茗随便谈了起来。其实按规矩本不应有我入座,只是那公子盛情之下,我只得照做。我很低调,并不插嘴。那公子谈吐不凡,张弛有度,他们两人稍候谈了不少最近南方的涝灾,我很欣赏他的仁爱,于是偷偷看了他好一会。
齐祯要我抚琴赋曲一首,只好被迫去露一手。琴弦颤,声幽响。
琴声中那位公子去舱中角落的书桌旁,执笔蘸墨在宣纸上行云流水一番,按了戳,装在信封里,踱回正座递与齐祯。
然后声绝,尾音回颤。
游湖之后,我与齐祯一道回府,刚进院门便有下人告知他刘尚书正在偏厅等他,说有要事相商。他把那装进信封的纸书递与我,要我去书房泡好茶等他。
我在书房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还不见他过来,茶水都由热转温了,我已有些坐不住,今日已然够无聊了。起身在齐祯的书房随便转转,很多书架,或大或小,典籍都罗列的较为齐整,上面也没有积起灰尘,看来他总是如此好学了。西南面的墙上挂了一幅美人图,是溪流边一个一身水红色罗裙的女子,看光打在上面总觉得有些异常,出于职业反应,我轻轻掀开了那幅画,果然,我发现了一个暗格,很好打开,藏的是用布匹密密包裹的厚厚的一本册子。随便翻了翻,里面较为详细的记录着齐祯为官以来的作为,造化弄人,我无意间翻看到了一段文字,记录的是,苗人拒绝归顺朝廷,齐祯上谏出兵灭族讨伐,不料兵将有去无回,天子不悦罚其半年俸禄。突觉心头一阵凉意。
劝皇上出兵的竟然是他。
我将册子按原样藏好,坐回到书桌旁。拆开刚刚拿过来的那封信笺,里面是两行楷书:望爱卿教其宫廷礼仪,朕两月后定当接素儿姑娘入主后宫。然后是一枚方印。
情绪暗涌,我将信笺重新放回,起身将凉透的茶水倒掉,用开水重新注杯盏,从怀中取出青棠蛊。青棠蛊,是一种酸甜可口洋溢果香的稠浆,每日定量使用,十日人亡,迹象如同体虚,不留痕迹,医检是什么也查不出来的。
许久许久,齐祯踱步而来,坐在正座上,拿一种我辨别不出的目标看我。我觉得此时的他与往日大迥,不知刘尚书说了什么。他良久打量那杯被我递过去的茶杯,一饮而尽,缓缓开口:“你知道什么了?不妨说说。”
我想问为什么把我推给别人,可我开不了口。我抬头望向他:“当初为什么救我。你根本没有妹妹。”他握着茶杯不动声色,低着眉眼:“就为了今天。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一定可以得到圣爱,来巩固我的地位。”不由想起他初见我时怔住的神情,或许美貌并非幸事。
突然想到他今天说的那句我也后悔了,等他继续,可是他没有了下文。
“那伙刺客呢?看起来他们可不想要你的命。”我亦心冷。他似饶有兴趣的挑了下眉,终于目光转向我,“你觉得呢?”“说不好。只不过那批人出现的时机未免太过凑巧,很显然他们在大树上潜伏已久,如果目的是致人于死的话,为什么不在我们都在岸边时下手,那时距离最近,胜率最大;为什么不在我们一起朝河中走的时候动手,那时我们背朝岸边,隐蔽最好;偏偏要在我们走得远了,我面朝着那个方向时动手,第一箭与后续的攻击又隔得很远,仿佛只是想让人注意到。”我说罢悠悠的叹了口气。
“没错,是我的人。”
“为什么?有什么目的?”
“试探你。看你对我是否忠心,我不可能让一个不一定诚心待我的人为我做事。”他亦叹了口气。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出卖自己,为你卖命。”
“我努力让你爱上我。无形的枷锁,那样你便会心甘情愿。”听他说罢,不由心底一凉,看来江湖传闻齐祯小心谨慎智谋过人真是事实啊,是我太自作多情了。
“那你成功了。”我冷眼相向,一甩衣袖转身离开。
我没有回头,所以不曾看到他当时悲伤的神情。
既然他寄望于通过我来巩固自己的地位,那么即使与他摊牌,谅他也不会对我怎样,毕竟天子的手谕摆在那里。
我依旧住在他的府上,每日与他照面并不言语,只是每日都做些拿手的菜肴端给他,当然那菜里是有玄机的。
厨子们总是自叹不如,一味的赞美我厨艺精湛,因为齐祯总是会将我做的菜吃得一干二净。我只是惨淡的笑,并不言语。齐祯一直没有出现,听丫头说他把自己泡在药房里,每日下了早朝就一直守在那。
夜色如水,风朗气清。阎罗依旧一身玄色长衫,负手而立。
他递过来一只小盒,水粉那般大小,幽幽开口道,怎么又要一盒?不是一盒刚好一个人得量么。我打开看了一眼,轻轻嗅了下,很熟悉的酸酸甜甜的味道,开口道,剩的半盒不小心混进了东西,怕影响效果,所以麻烦公子又送来一盒。
他嗯了一声,身形微晃,欲动身离开。我面露难色,低声询问:“玄亦如何?”我真的十分思念自己唯一的亲人。
“他很好。”
“烦劳公子替我好生照顾他。”我深深福身施礼。
他略一点头,身形一闪,已然消失不见。
我依旧沉默寡言的下厨,转眼已是第十日。午餐过后,丫头们传话说齐祯要我过去,我过去的时候,他正一个人靠着床头坐着,脸色苍白。
见他此时这番情景,不禁心头一软,泪水生生往上涌,他笑着招呼我过去坐,我如言依行。他说:“新的刘海很适合你,你更美了。”他一眼就发现我新剪了一个齐刘海。“再给我唱那日在房顶时你唱的那首清心吟可以么?”他一脸的平淡。我轻声吟唱起来,平缓而哀怨的曲调,声音在咽喉处微微颤抖。
他又用手揉了揉我的头顶,像那日在屋顶一样,“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能够再听到了。”我安慰道:“别乱说,你医术那么高明怎么会出事。”他反问道:“难道你还不知道么?”我微微一怔,他继续开口:“那日刘尚书来的时候告诉我说,经过情报网彻查,你是清风堂的杀手,来到我的府邸所为何事可想而知。”见我没有反应他自顾自的说下去,“还记得那****在房顶开导我说的话么?你让我觉得自己活的真的好累,跟你在一起时的那种轻松深深地吸引了我。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明明知道,却还是甘心的服下你的毒。”他的声音飘忽,像是在叙述一段遥远的爱恋。
我幽幽开口,道出心底那不肯结痂的伤:“我是苗人,三年前家乡蔓延战火,数千人大族最后剩下的竟不逾几百人。看着族人在自己面前流血而亡的感受你知道么?我的母亲就是为了保护我才离开世间的。当我知道那个劝帝王发兵屠戮苗疆的人竟然是你,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么?”缓慢而沉痛的说罢,我已哽咽。
“三年前,我不过是左相秦克鸿的一个门生,在朝廷刚刚崭露头角,为了仕途我对他言听计从,做了不少违心之事,是他让我上谏灭族的。在得势之后,我与他分立,于是他便用尽心机的对付我,现在我已经被他动摇,当初之所以想把你献与天子来巩固地位正是源于此。”原来屠戮苗疆始作俑者竟另有他人。他淡然一笑后,握起我的手,“我已经看开了。轻松就好,潇洒就好,对吧?”他学着我那日说这话的语气,原来我说的话他竟都记得这般清晰。
“送你件礼物吧。”他笑得像孩子一般,伸手从枕下取出一方锦盒,“这是你身上青笙引的解药。”他竟然知道我身上埋了毒!莫非是上次在山洞避难时他为我把脉那一刻知道的……“这解药除了我天下可没几个人制的出来,自知时日不多了,这几日成天泡在药房里费劲心思才研制成功的。药材也很难集齐,我出高价收购许久,最后差了一味枯冬还是我亲自到凌绝峰历尽艰险采来的。”我一下子就想到上次他自凌绝峰回来后,臂上缠着透着血晕的棉纱。听他一副骄傲的口气突然心酸,流着泪抱住了他。我只是哭,双肩颤抖,泣不成声。他帮我试去了泪,道:“不是有意害你伤心的,我只是怕你不知道我在乎你。其实那日游湖归来就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会让你进宫,只是造化弄人。”他擦去的竟是滴滴血泪,我以为除了娘亲离世没有什么会让我悲痛至如此地步。我听到他长长地叹息。
为何一盒足以制你于死的青棠蛊我用尽两盒,因为我与你一起分享了它;为何我新剪了刘海,因为我怕你看到我眉心那枚因为走到生命尽头而凸显的朱砂痣于是将它遮掩,正是因为我也在乎你啊。可是为时已晚,当我放开怀抱时发觉他已气绝。
我抹了抹泪走出庭院,决定去做一件事情。
出了府走出不远便看到几步开外阎罗一袭玄色长衫,注视着我,目光中似有一丝异状。他说,十日之期已至,任务完成了么。我点头。他说堂主现身清风堂,要为众人做些部署,随我走吧。听罢此言,不禁暗想:正要找你到自己送上来了。阵风吹来,我赶忙用手指拨了拨有点凌乱的刘海,却被阎罗猛的捉住手腕,他很焦急的问怎么了。他眼中的疼惜我又怎会不明,这三年来他的深情我怎会不知。他定是看到了我眉心的那颗鲜红的朱砂痣。我只是朝他淡淡一笑。
我说我将与真正的堂主秦克鸿算一笔账。他很惊异我是怎么知道清风堂堂主正是当朝左相秦克鸿,因为堂里只有他一个人是有机会接触堂主的,其实我早就这么猜测了,而此时阎罗的反应肯定了我的猜测。我们下手的目标大多是与秦克鸿意见相左的人,而且我见过阎罗多次在左相府邸进进出出,左相事务繁忙且不便露面所以堂主极为神秘。
我将一本自己记录的蛊书和装着解药的锦盒递给了他,求他服了解药带着玄亦远远离开这纷争的世俗之地。我知道他不会拒绝,就像这三年来他不曾拒绝我任何一桩请求一样。而以他的身手,只要他愿意,一切自可办成。
那天阎罗带着玄亦离开后,我回到了清风堂。我在隐蔽之处割破了手腕,像三年前的娘亲一样催动了颠亡蛊,气血将近,气息奄奄之时,我仿佛又看到了娘亲坐在房顶对着明月唱起清心吟的情景,在那久久回荡的旋律里,我似乎又听见他说我只是怕你不知道我在乎你。
后来的后来,江湖平静,朝纲稳定。以至于不再有人能想得起曾经叱咤江湖令人闻风丧胆的杀后组织,清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