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杀我
“但你有想过那种崩坏也许孕育着更富生机的欢畅吗……”
压迫感——
惨遭神明桎梏的火焰孤岛，肉体这座漂浮于浩淼海面的荒唐牢笼——每个人不过是将温暖禁锢起来据为己有的卑鄙狱卒……
——现在给我解放普罗米修斯窃取的火种吧！
心肺肾脏肝胰脾胃，砸碎这些奴隶的镣铐枷锁——这些蕴藏峡湾风光、蕴藏着上百万颗珍珠宝石的腥臭恐惧……这些抑制不住的眼泪与逐渐淡漠的视线统统归于虚妄……
风吹草动，优雅而潇洒地，潮汐涨落，埋藏体内的诸多器官悉数延展排列，生命再度豁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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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体百态沉溺绝望柔情，无所谓悲喜；一如清晨的空气透露苍白寒意，但无所谓悲喜——仿佛身心皆愿就此死去。
死亡的念头攫住了我——并非怨天尤人，并非旁的什么，只是窗边淫雨霏霏，只想化身雨幕自在，叮叮咚咚敲醒倦怠人群。
呆滞而平板的格局，对着窗户不计时间地发呆。
玻璃背后除了拥挤肮脏的花街柳巷别无他物，端详对面阻挡了太阳公公与光明世界的灰褐色墙壁将温暖欢笑一并绝缘，阴霉的心灵就在这片土壤内滋长蓬勃。
灵魂不能思想，不再感受离我远去的花丛农舍，过去熟悉的烟囱与花香死于昨日呓语的条件应机——就像脱离了反复纠缠的迷宫构境，现在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对此必须竭尽忠诚。
极其懒惰的忠诚、缺少清洁习惯的卫生洁癖……我尊重自己的选择而蔑视命运的安排——生命这头养尊处优的寄生虫何曾有过自知之明——它会对自身的污秽卑劣感到难为情吗、它能够毫不迟疑地脱离天性随时准备献身于崇高情结吗？
一切变得多余，唯独我和天边勾连不断的笔触起伏、唯独城市建筑的峰峦绵延。
近在咫尺的情人形象与远方思念的面庞构成了对位解离的奇异恍惚，由此衍生的虚构情境好似一桩假正经的肮脏交易——戏剧化的语言带有舞台夸饰的效果，贪婪****就蠢动于此间不连贯的罅隙。
不去想，不必行动……单单等候天色转暗，单单守候无穷淡薄，莫约来自天外天的兴味索然——那么女人的爱情会是一种解脱吗，抑或爱情才是真正的作茧自缚？
黄昏的短促光线在格外辽阔的天空宛然情人枕边絮语，依稀耳边的离愁别绪与衰亡抗拒，少女仍旧天真许愿能令恋人回心转意的灵丹妙药。
——少女伸出手臂。
如果女人的生命自古以来就是伫立窗边凝望行人、凝望将知未有的诞生影像就是女人视觉兴趣的唯一所在：那么我将成为此刻的黄昏、我将成为凝固的永恒。
我是被他人阅读的生活、我是一本摊开内容的书籍……是我记录下男性忠实肉体的情景感知——那是一种毫不掺混的洁白文字：没有思维意象的捣乱破坏、没有韵文骈句的矫揉造作……彼此追逐徒劳消耗直抵毁灭归宿——于深度写作之中再次凝望着的彼此俨然一座接通各自神祇的通畅桥梁：失落的遗迹残存依稀模糊的印记，两行似火若灼的眼泪滋润了干涩眸子——我觉得自己恢复了清纯，我清纯……
我爱他明媚得近乎哀伤，我爱自己一去不复返的单纯幸福——是他填满了回忆的裂纹，将未完成的死亡从睡梦中唤醒——我要的并非复活、并非记忆犹新去充当过往的一系列回顾……我想要失忆——让过往成为另一个自己，我不要了解自己，我要爱上他。
——少女拉住了他。
“请别离我而去……”
随之而去，点点滴滴的爱情像穿梭林间的太阳，脉脉温情的漂亮光芒水样流淌——卧床仰视身边的情郎，既无渴望也不必失望，无忧无虑的漫步是任意透明的懒散——携手迈向下一维度的无拘无束。
手指微分的细节动作、佯装镇定的故作姿态、若即若离的语焉不详、畏缩躲避的闪烁其词——俨然一格分解了无数前、中、后景的定帧画面，在每秒二十四次的视觉运动中接连不断。
我用不着抵挡或者奉献，也没必要保留或者退让；我只是接近他、更加接近他——抛下一切……
躲进他宽松的大衣躲避搜索稽查——他的肩膀非常瘦削。
无疑是恋爱的神秘作用催生了我对萍水相逢者的执迷不悟，“少女爱上的并非爱人，而是恋爱本身……”
无端飘忽，惆怅不得排遣，一股互相渴慕的痛楚张开了怀抱，誓要将彼此圈进封闭的窄缝。
锋利且冰冷的光芒才一闪烁，顿时便惊雷大作，心驰神往同仙乐奏鸣——脱离欧几里得的全新自在，不可想象的长宽比例交合成非线性的时空秩序。
——麻木不仁的奇妙眩晕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夹裹七零八落的印象残片……禁不住将自己托付给这仪式祭献：那一度期许的容身之地，那里不曾消磨的音容笑貌……
貌合神离的柔情蜜意、徒有其名的一见钟情，从死亡名下解放了的誓约……没有羞赧、没有苦涩，心脏的跳动也是匀速不变——一切出奇得平静，似要就此隐遁消退……
故弄玄虚，无名烦恼与隐痛顷刻入梦，梦想幻化英雄的史诗抑或空寂的回声，排列罗马枪兵队列的石柱是为支撑——可这并非少女之梦——少女之梦应该在空空荡荡的回廊下，应该有穿插盘旋的天梯：仅仅是无声的音节、分解的像素，于更为彻底的梦的深处睡眠。
如果我醒过来，可以端详睡梦中的自己，我将目睹意想不到的肢体分解与隐匿其下的生理构造——我会看见一具尸体静止不动——我和自己都被笼罩进这荒凉死寂：世界失去形状，唯余恸哭……
·写诗的神女
我无辜——梦在迫害我，梦从未打算允我自由，梦所带来的思考及焦虑逼得我无处容身——地狱在我体内放声大笑，预示畸形组合支离破碎前的隔阂斥力一齐发作，我萎顿不堪……可我何必要振作、我何必要献身光明美好？
莫非光明显现下的世界会有更为鲜活的色泽与更加生动的乐音？莫非光明漩涡中的灵魂将不再空洞单调？莫非光明普照的垃圾场也别具芬芳——莫非长此以往的光明就不会令人厌倦失望？抑或光明让意志屈服于既知既得的淫威、光明让似梦幻真轻如一段易逝的烟尘……
可惜光明无非另一场风景的描述——缺乏创造力的定式思维让光明诞生之前的曲调变成悠扬的抒情……一种并非必要却突如其来的炫目打断了理智思维的回路，信手拈来的光明也没能表现出更为经久耐用的品质——光明远非十全十美的理想乡：憧憬光明只因缺乏断然决绝的力量、憧憬光明只因满怀期望的心亟待品尝失望滋味。
光明像一剂赖以成瘾的迷幻药，通过某种患得患失的愿景诱使推磨的驴子不断转圈——光明的配方所指就是集聚在荒芜坟场的罂粟花瓣。
死灵轻而易举地攫得了光明，讴歌死灵等若承认人间莫不是虚空幻象——稍一琢磨便无影无踪的光明，深信不疑的光明从未被谁人握紧，因此光明才值得全体人类去追寻求索、因此光明才是全体人类的安然梦寐。
——没有经历过恋爱就去写诗，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有趣之事吧——就像积累了空幻素材的梦想家企图搭建供普罗大众颐养天年的巴别塔，除了陈陈相因的无止休、超负荷劳作，还将迎来注定崩塌的宿命终局。
追寻可望而不可即的海市蜃楼远比亲切可感的乡土风光有趣得多——在遥远匿名的城市隐居或伪装都将十分轻松写意——无论如何是距离让恐怖痛苦失去重量。
使光明地位举足轻重的无非黑暗，而黑暗在光明面前却是另一重陌生。
——绝望无限美好：黑暗可以取代光明吗？
也许我的愿望并非真正所求，可谁又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不过追随感情的波流起伏——自顾不暇也罢，我只知道这一刻的感受将决定一切：一切都发轫于朦胧而隐秘的夜色，发轫于静谧的繁星与外婆的叮咛……
彼时黄昏的光线将一切注入我的胸膛——决心抛弃那幅怀旧的画面、离开安逸的故土，对待流放的囚犯一样驱逐无谓的童年——任童年失落远去，任童年再也不见。
怎奈听觉的拷贝不可消磨、嗅觉的逼真不容隐没……金钱流转过千姿百态的面孔让记忆追溯起遥远午后由丑恶争斗所馈赠的经验礼物——那礼物包含远比丑恶强烈得多的欢快：无与伦比的酣畅……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如释重负。
我走了，带着利己主义的道德，带着等若灵魂价值的金币，去到另一个黄昏、另一处未知。
所有一切都不再属于我的处方，在那里我将同样不属于一切所有——那里像是一栋抽象结构的镜室，沿着四壁镜面碎裂的纹路可以看见无数重叠的物自身。
——同一副表情的自己，究竟是喜是悲呢？
我真想喝一声倒彩“你的生活完了，你没有朋友、家人以及温暖的未来，甚至没人会对你表示同情……你这个邪恶的巫女，你为什么不赶快去死？”——为什么呢？因为这很好啊，无论怎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从不稀罕状若木偶般的呆滞举止所炫耀的人间温情——被****温情包围的心扉应该油然生出猜忌与疲惫；我也没必要为偶发的背叛疏异而感到吃惊——因为反复无常是专属自私人类的唯一自由。
生活给予我这些，既不需要我的愤懑也不是在教我感激——生活就是十二月冰封的寒意与六月酷暑的阳炎——为了避免失去孤独的处境我踏上素昧平生的旅程，现在我体验着来之不易的自由，尽管自由同样艰辛。
无止休的抑郁消磨了我——毫无思辨的随机应变，不必要全副身心地投入挥霍，厌恶的激流席卷了万般颠簸遭逢，我位于风眼中央。
——生活不必从他者眼中发觉自己的无能为力，生活就是无能为力地惨淡经营。
无能为力是不能伤害外物风景的终极自戕、是没有期待的侥幸心理——我听任施加于自己的不幸咒语蔓延发作，我成为幻梦摆布的傀儡建模——是在这永恒折磨的系统内妄想赎身的可笑手段。
不择手段履行身份赋予的职责，实用主义的职责按照道德教益的金科玉律湮没了所有自我脾性……我疲劳至极，可我游手好闲——难道这会符合哪条数学公式吗？
工业大生产的仿制品充斥了消费市场，生活的普遍规律为每个人的无意识烙印下雪花似的晶体——由大六边形嵌套小六边形的晶体编织形成了整个人类生活的锦缎：一模一样的编码——为什么此中完全虚空？
完全可疑，然而疑问本身也十分可疑——莫非虚空中的疑问有所依凭——虚空这浩大欺诈的虚拟幻象，恐怕连同遗忘本身也不可挽回地沉沦在无间魅影的内容里吧。
另一方面，人情世故和多愁善感不也是一种奢侈的乏味吗——在言说世界的不确定性同时，不也等于拒绝“不可言说”而进行自不量力的尝试吗？那么有关生活的斗争背后很可能是茫茫萧索的凄凉惨状，很可能愈挫愈勇的其乐无穷就喻指着无限空幻的终极。
当然“是非成败转头空”对现在进行着的行动者而言毫无意义，进行时态的可感可知是被声色五味规划充足的流光溢彩——不知其所只是对于疲惫未来的又一重虚无、是历经风尘掩埋的幻灭臆想——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更重要的是，那又对我意味着什么？那不尽混沌的生理反应召唤我投入乏味虚空的牢笼——即便我知道那的确便是乏味虚空的终身监禁，毋庸置疑我心甘情愿地投入。
除此以外还能怎样？我可以成百上千倍地从乏味空幻中剥削快乐——我快乐，透过囚笼我看得见更加洁净高远的天空：云彩的形状分外轻松，这就是所有——真实与虚幻，最高的透明真空……我在万象当中，我与天地齐寿，此时此刻我是不朽的……
“无论位于何种坐标处境，人都不可能会心满意足……”我自说自话，“人总是忘恩负义、总是不可思议。”
我不需要礼遇和谦恭，毋宁说我厌烦对付虚伪——我倾心于固执自闭的可怜虫与颠三倒四的糊涂鬼——倾心于他们混沌不堪的内在缺陷：尽管那不过是薄情寡义的愚蠢自负，却也强过我随波逐流的漂浮无凭。
如果说女人的满腹心机是一种逼于无奈的谋略自卫，那眼前的卑微人物对于低贱生活得心应手的自如应对便显得肆无忌惮——我不可能像他们一样地活，沉湎感官****的低廉满足……我办不到，我远比他们弱小，弱小得无力反抗更无力承受……我只有谨小慎微、只有谨小慎微。
——谨小慎微是脆弱疆界的最后据点，除此以外我别无可靠：痛苦和伤害已然侵蚀了自己的全部意志。
我不知道什么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伤害，可我认为自己总是受到伤害——命运是否应该显得更加公正一些？我把这个问题置之度外，我只祈求自己的幸运福泽，以便将伤害重置为榨取快乐的源泉。
“有没有一种不求回报只愿施予的职业呢？”我想分享自己这座富矿，就像点亮夜空死星的太阳——我想传播幻梦的病毒，扩大梦想家的队列……
·摩耶之幕
天气古怪，缭绕不绝的瞬息云气形成的莫测纷繁，一刹那的水汽云雨、光照尘埃滚滚而来，人流与车马无不触景生情。
那里看不见——看不见的贪婪、虚伪、肮脏、卑鄙……整座城市的毛细血管此刻与我息息相关：历史、政治、教育、医疗如浮光掠影进入血液循环……
映入眼帘的大理石切纹与青石砖棱角突兀残损，瓦斯华灯冷漠地审视着穷街陋巷的贩夫走卒似以备其不测的酷吏官差——不见天光的阴冷夹缝似乎不属于这座城市、似乎与这座城市截然割裂——彻底对峙于浮华喧闹，来自另一平行次元的自生自灭。
虫蛀的门扇、腐朽的窗框、蝇虱缭绕的水槽……骷髅般的孱弱人群无依无靠徒然留守白教堂附近，想必还要世世代代地坚守下去——他们贡献着自己的精血气力为主教贵族修建教堂别墅，他们身处城市食物链的最低环节：他们批量成吨地死去无缘无故便消失像狗一样被人随手弃掷于阴霉角落继续为蝇虱蛆虫造福这一切显得自然而然。
这座无限老朽的城市，不能言传的慵懒倦怠令根植于每一处投机骨髓的邪恶病菌悄悄酝酿发酵，共同散播着热烘烘又汗涔涔的蝇虱臭气，乐此不疲地竞相吐纳吞咽，简直谱写了一幅惟妙可爱的梦魇图画……
妖魔的场地，痴迷于激情亢奋的无限遐思——憧憬美好未来随即一头扎入堕落深渊，孕育胎腹的梦想愿望不假思索地流产破败——脓血渣滓腥恶可怖：原来脱离肉体凡胎的许愿是这等面目，原来通往下一方处境的隧道即是埋葬往昔生命的坟墓。
——“天国之扉”。
在辗转流落濒临灭亡之际，是眼前这家风月场所收容了我，许我安眠休憩；对我而言，这里无疑就是真正的天国。
“叩启天国门扉的都是我们的恩人。”虽然鸨妈妈经常以此为戒，但依旧根据“照顾份额”的多寡将恩人依次分为“恩主”与“恩客”，对应的服务也各有高下。
“伦敦的妓女远比处女多得多。”这是富强昌盛的维多利亚时代广为流传的说法，或许也是劝告妇道人家切莫耽溺虚妄爱情的金玉良言。
初涉****的恋人试图为所有偶然无稽的表征找寻冥冥天定的归属，仿佛唯有自己是受到上苍特别眷顾的非同凡响——这是一种既无法归类又希望被归入轻描淡写的纯情写真、是搔首弄姿以期溢美之词的贞节牌坊——以拒绝与伤害为乐的冷漠的食腐动物自恃无知，进而肆无忌惮地滥用修辞强颜欢笑……
男女之事乃人类最小规模的共产主义，要求彼此亲密无间，难免令尤擅同情之道的雏鸡自作多情——出于生世悲惨的同病相怜，由此对恩人的困苦不幸观察入微。
雏鸡设身处地投注真情实感，自怨自艾又不禁为恩客分忧解难——应该承认那些鼓舞人心的大言不惭尽皆出自一种鸦片功效的幻觉——那种足以打动卵巢分泌旺盛雌性激素的母性关怀是不计成本代价的疯狂臆想……
示人以一副可怜兮兮的面相，无知少女妄图用清澈眼泪来挽留假想的恋人，可惜这讹诈之举对恩人来说是不堪入目的——自轻自贱的行径无疑加速了男权欲求的膨胀，正是苦涩煎熬的恋爱进行曲中掺入了异质的名为“眼泪”的荒唐音符使南郭先生得以滥竽充数。
错把寻欢作乐的露水夫妻当作恒久伴侣，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崩溃边缘，却对自己的不幸漠不关心，乃至过分加速病态凌辱——雏鸡就是这样被愚蠢的同情折磨，一如顾影自怜的那喀索斯，忘了水中爱人实系自身幻影。
——与其说少女是为恋人伤心落泪，毋宁说少女是在极力作出一副为浪漫而感伤的姿态，借此惹人垂怜。
这是恋爱节奏的一环——沉浸泪光模糊的眼珠可以捕捉分外妖娆的世界，那里的敏感兴衰将事物的实体放大失真——恋人只瞧得一隅寸土便以为窥得全貌，于隐伏皆大欢喜之后的艰难困苦却视若无睹。
“享受它不就好了？”
韶华已逝的半老徐娘生意大不如前——很可能在新任花魁面前絮絮叨叨的讨嫌货色便是从前门庭若市的头牌红旦——反正现今已无人知晓，半老徐娘不妨以身为媒构建纵横驰骋的理想国，誓将最后一丝可悲可叹炼榨为不屈尊严的万金油，成为自给自足的主宰者，逡巡于封地之上高谈阔论每个曾为之神魂颠倒的武陵少年，然后让所有庸俗卑鄙的事物都沾染异常亮丽的色彩，否则便不足以打发闲到发霉的光景……
“只要欢笑无有悲伤，只要自得其乐……”
——品味痛苦旋即对其嗤之以鼻，遍体鳞伤以谋求更为剧烈的痛苦……
神女的梦想既不在牛郎的账簿上、也不在恩人的胸膛里——神女的梦想就根植于自己的子宫深处——子宫内神奇魔幻的起源召唤足以困住所有如意郎君的诗意生命……
男人向往无忧无虑地栖息在那片世外桃源……
莺歌笑语传颂香冶春天，赞美肉体官能本初之美，履行氏族繁衍生息的各种义务，沐浴在神圣的劳作中……
像不像命运仪式的安排？一排排铺展如锦缎的黄金秀发是幽会爱巢的唯一亮泽——宛如麻醉般沉睡的身体、褶皱的床单与凌乱的衣袜……大量廉价香水与刺激酒精填满了这栋诞生于夜的罪恶建筑。
大理石柱旁跳脚的鹦鹉发现了磨刀霍霍的蜘蛛，蜘蛛注视着自己天罗地网下的全部生灵——蜘蛛非常钟爱自己的猎物，蜘蛛想要赢得猎物的爱，不惜动用灵魂丝线重重包裹猎物的身躯尔后方才吸食精华……
——蜘蛛想听任猎物肆意呼喊，猎物却只是平躺下来，等待蜘蛛的为所欲为。
“恩主来啦！”看人下菜的鹦鹉又跳又唱，“恩主来啦！”
“Cher enfant（亲爱的孩子）。”便便大腹当先驶入门楣，随之波涛起伏的臃肿投影甩出沾满唾液的舌头，“Mon amoureux（我的情人）。”
恩主dis toujours（总是说）所谓“日不落帝国”实乃偏安一隅的夜郎自大，并由衷信奉法兰西为手捧文学和艺术两大明珠的缪斯神祇，口称为复兴西欧伟大传统的Honnête homme（正派人士）务须以之为乡音乳语——“Consent à la France（同法国保持一致）”，恩主的原话是这么说的。
“Ces dames， Chère belle（亲爱的美人儿）！”恩主咂巴着嘴，“Elles sont charmantes（她们多迷人）。”
恩主与一般恩客不同，恩主想要在烟花女子面前显得风雅一些，显得自己更像是一位光顾流连高雅聚会的体面绅士，因此时不时要重复几个人尽皆知的无趣段子，比如：“你们知道吗，法语中的‘拥抱（?treinte）’和‘永恒（?ternité）’是一回事，这实在太浪漫了！”
“Mon cher， cher monsieur（我亲爱的，亲爱的先生）……”姑娘们按照惯例风骚地叫唤着，众星拱月般簇拥着恩主，“Présente， Mon cher petit papa（这里，我亲爱的小爸爸）……”
“Malheureux Jeune fille（可怜的姑娘）……”恩主一边将口沫四溢的嘴唇吻向妩媚招摇的柔荑，一边好整以暇地朝人群投撒几把时髦的走私品。
“Vous avez de la chance（你真走运）！”尖叫声不绝于耳，场面混乱极了。
“Quelle existence（多好的生活啊）！”恩主装腔作势地嚷着，“La poésie dans la vie（生活中的诗）！”
一如既往，恩主陶醉啦，“Mon beau Paris（我美丽的巴黎）！”——这是恩主的口头禅，好比熊猫的黑眼圈一样醒目。
“Me fait languir（使我心向往之）。”我默契而做作地附和，“Sous ce beau ciel（在美丽的天空下）！”
“C'est une fille charmante（这是个迷人的小姑娘）！”恩主痴呆地空张着大嘴，色迷迷的眼珠滴溜溜打转，“Bonjour， mon petit（你好，我的小不点儿）。”
“Je ne sais quelle dévergondée（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讨您欢欣）……”我以一种极其淫猥的暗示魅惑着恩主，“Entre nous soit dit（让我们说说悄悄话吧）……”
“Grande dame， Vous comprenez（贵妇人啊，您都明白）！”恩主迫不及待揉搓起我的腰肢，“Vous êtes charmante（您真迷人）！”
“Voulez-vous venir avec moi（请跟我来好吗）？”理所当然，精通法语的姑娘总会格外受到恩宠，这总令我脱颖而出。
正待共赴云雨的途中，谁料欲火攻心的恩主竟被走廊的门槛打了个踉跄，“Allez au diable（见鬼）！”恩主像袋土豆似的当即滚翻在地，球状的松软肚皮想必减缓了绝大部分的冲击力……
“pourri avant d'etre muri（尚未成熟就先腐烂）……”我一边忧心忡忡地想，一边端详着皮球模样忽上忽下一弹一弹的恩主，联想到即将被这许多肉海湮没的情形，当即别过了脸……
远远望向吧台，角落自始至终佝偻着背的男子此刻吸引了我的注意。
他压得极低的帽檐将半截面目隐于阴郁，阴郁的神情颇不自在——倒也并非拘束，只是不能坦率——他挂着一副平常人做礼拜时才会流露的虔诚嘴脸，眉目紧出几道细纹，看起来未老先衰，长而且枯的头发在稀疏灯光的掩映下仿佛灰白霉斑，令他平添几丝衰微鬼气。
“杰克。”嘈杂之间清晰入耳，他向好奇打量的牛郎报上姓名，当然这至多是称呼恩客的代号——总不会有哪个男人希望在这里留下自己的生平印记吧？
杰克并不多话，颤微端起酒杯，动作迟缓得近乎呆滞，像是习惯艰苦工作遗留的症状，又像沉湎进昨日的爱恨情仇难以自拔。
杰克在极小的方寸间踱来踱去，与中庭色情表演的区域泾渭分明，自顾腾挪显得无所事事——如果谁人碰巧经过他故步自封划定的场所，想必他定当表现得手足无措吧。
——非常奇妙，才望见他，他的面目依稀可辨，可稍一分神，便对其容貌毫无记忆。
“杰克……”我默默咀嚼。
·伟大的恋人
“神明大人喜欢怎样的姑娘呢？”
我半开玩笑地问杰克，谁知他竟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似地大谈特谈起来，像于平日穷极无聊之际已然冥思苦想过类似命题。
“撒旦和神明可谓是一对老搭档了……”
杰克涨红了脸，空自挥张着手臂，大概强调某种难以言传的意义、又如掩饰某种无暇自顾的羞怯。
“你真是个疯子……”我搪塞他的愤世嫉俗，尽管全然不知所云，听起来却别开生面。
“哦？”杰克收摄心神，满不在乎道，“什么叫作‘疯子’呢？”
“就是……”我答不上来——如果我回答“就是与正常人不同的人”，万一杰克继续追问“什么又是正常人啊”，那么我该如何继续敷衍呢？——“就是从普罗大众的特征上面提纯的最大公约所划立的标准所能涵盖的……”可谁才真正算是“普罗大众”呀？我的以己度人就能代表绝大多数人吗？果真有这样的标准存在并且能够被轻易提纯吗？难道统计学的最大公约就不是变化无常的骗局吗？
我答不上来，我的答案是不攻自破——不难看出旧式小说记载的风土人情多半难以吻合于现今实况，甚至根本不被现今所理解——这不正是情随境迁的如山铁证吗？难道基于现今的认知就可以说过往时代的人全都是疯子吗？这种想法才未免疯狂哩……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握紧杰克的手，杰克带我出逃……
我钻进他的大衣——我们奔跑，不明就里地停驻东区附近的破落场，拼命喘息，似乎回到了初涉伦敦的自己……
——软弱可欺的卑微人类，注定毫无意义地猥琐过活，为毫无意义的生命而辛苦奋斗……
默默注视着杰克，甫一登场我就爱上的那个场景——我倾心于他恰到好处的自以为是：他妙绝人寰的胶皮手套、倏忽来去的闲庭信步、稍纵即逝的眉目翕散……
——我是可有可无的，我虽生犹死……
然则他可以是我生命欠缺的精灵，他有能力带我重临童年盛开的花园——那场永无止休的婚礼庆典将恩准我任意许愿……
——只因我不该是现在这样的：不该生活在童话以外……
“号称世界领主的大英帝国……”杰克轻蔑而桀骜地说，“有能力用坚船利炮迫使天空之城和陆地接壤，却无法消灭齑粉般渺小的蝼蚁自在。”
杰克颇为熟稔地端详着窄巷内蛆虫瀑布也似的陈尸。
“何以普罗大众能在丑恶泥潭堕入安逸睡眠，相反美丽却只能引发狂乱与不安呢？”
“试问，丑恶会刻意加害什么人吗？”杰克像那个助产婆的后代一样刁钻古怪。
“愿闻其详。”我知趣地答复。
“对于这里的大多数人而言，世界一点儿也谈不上美丽……换言之，丑恶之于彼此一如梳妆镜中所映状貌，是根深蒂固的见怪不怪——至于美丽的存在则是大异寻常的——美丽才是丑恶泥泞中需要被剔除的杂质，因此美丽所能引起的无非卑鄙的毁灭欲望：越是美丽就越是希望其毁灭得丑态百出……”
“这只是你的幻想——这是你不求甚解的谬论……”我试图反驳，“……人不是同样也在追求美丽吗？”
“那追求到之后呢？”杰克使出了惯用计量。
“追求到之后……”我语焉不详。
“毁灭吧——追求美丽旋即迎来毁灭：毋宁说丑恶之人是在追求着毁灭呢。”
“怎么会……”
“美是如此的引人入胜，像一团不做分析研究即可成立的先验光晕——但这并不意味赋予了美丽脱离常识的特权——普罗大众没有必要保护美丽的周全。”
好一阵沉默，我盯着杰克耳际沁出的汗粒入了迷——我深知这位恩客不是寻常誓约可以打发的主顾——我恨不能对他袒露一切生平经验：“请你告诉我，十恶不赦的奸邪与光芒万丈的功业到底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杰克不屑道，“要知道，十恶不赦之徒会遭世人唾弃。”
“仅仅是道德层面的比较吗？”我穷追不舍，“可万一我不相信任何道德呢？”
“那就都一样。”杰克冷静地陈述，“无论多一个恶棍或少一个圣人对这个世界根本全无区别，世界永远都还是那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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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关紧要——人生的核心是无关紧要着的一种嘲弄——不由自主的人生对我不啻死囚临刑前的审判：任何罪名的成立与否都是无关紧要。
单调与乏味保佑我机械似地千篇一律日以继夜——感谢别无二致的时光飞逝，于此我该怎样区分过去与未来？
深藏肺腑的恐惧如玻璃纤维炙烤后的纹理四溢开去，爬满了每一寸肌肤组织，未尝执迷感官王国的缕缕遐思像无数萤火虫的尾巴点燃了幻觉中枢。
身临其境，模糊不堪的视听漩涡掩盖了团团空洞真相：既无颜色也无人称，黯淡的天空渗入周遭气氛——全无价值的悲凉，我感到恶心——但我的恶心还要超出周遭一切，我把恶心借给悲凉着的天空……
等待刑罚的降临——我反感梦想的不切实际，我绝不期盼任何奇迹的恶俗桥段——我宁愿生活在肮脏贫乏的日常，听凭酒精****解离盘旋不绝的幻梦面纱。
我是理性的牺牲、也是感官的奴仆——夜色低沉，在最深刻的黑里清醒着千篇一律的街景图画——那些被自主忽略、悠然涣散的卑微粒子统统放大呈像，逼迫我屈服于斤斤计较与懦弱隐忍。
无名业火烧灼我的骨髓，过眼云烟恍惚一出同我毫不相干的粗鄙闹剧——可我必须大动干戈，无论是怎样的梦境，我无法超脱或者掌控——冰凉的夜空直刺我的虚荣心，我如何能使那刀锋游刃？
无数场决斗在我脑内进行，无数血迹在我脑内飞溅——我的脑袋却是一座荒漠、是专供堆积废物的偏僻墓地——唯独遍布城市的废墟残骸方能准确言传我此刻心境：腐朽而没落……
平躺下来、平躺下来……
此刻的自己就是眼前的街道——我看着它，看到它被月光刷白了显得明亮，明亮如婚姻殿堂的礼赞——我不禁想要变成同样的明亮，就此天长地久……
·婚礼
“害怕将知未然的厄运降临，恐惧是普罗大众出于自卫应机的保护手段，是恐惧令普罗大众不致由一种秩序堕入另外一种崩坏……”我因了他的自言自语，“但你有想过那种崩坏也许孕育着更富生机的欢畅吗？抛却先入为主的成见体验更加丰富多彩的世界难道不好吗？”
“……来吧，就由我带你去领略彼岸的种种风光，如何呢？”达摩克利斯之剑俨然撕裂屯屯黑暗的雷电，带给人间无尽的安抚宽慰，“你将成为死亡永恒的新娘。”
“我是你的，我属于你……你给我带来的幸福远远大于痛苦，这太美了。”
慢慢地腐败，慢慢死去……但我不要缓慢的死亡，我要一刀两断的悍然决绝。
情不自禁仰望夜空，漫天尘埃——金字塔内化为干尸的法老一定也曾如此仰望群星——那遥不可及的绝对死亡一度灿烂辉煌，饱含了擦除理智轮廓的究极生命……
高悬云海茫茫晦暗的月亮开张皎白翅膀，漫天雨露似交错飞翔——一双双脱离引力的羽毛纷扬，雾霭顷刻覆满了整个夜的气氛……
恋爱的湖泊倒映着眼前恋人的眸子，杰克那沾满血光的面容像初识胭脂的少女……
满足于具象血肉传递的温度，渐渐溶化内心珍藏的愿景——我可以就此忘却许多回忆：关于独自呓语的诸般巧合际遇；我可以就此忘却无法摆脱的自由：关于无以挽回的几多瞻前顾后……
与此同时，死亡的触感像不可抗拒的失控——异常清晰敏锐的神经会感知同晦暗日常截然相反的鲜明——此时此刻变化多端的鲜明一齐扑面而来，轰炸展露无遗的真我本初。
——五脏六腑统统造反了，莫约不属于我的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轰然坍陷，从中流溢的炽热将我焚烧……
——没完没了的天空大地摇摆不定，如今契合了明白无误的一丝轴线：那里不断渗出痛苦和残忍的灾害。
——无情悲叹的灾害终结了如梦幻真的界定，随着愈发开阔的咽喉切口钻入无尽……
清冷的月光莫名涌起许多深沉幸福——眼前的珠光宝气都在为自己祝福——是的，非比寻常的酩酊醉意把黎明前的浊风浸染得光怪陆离，舍生取义的殉教者践行了自己全副的使命荣耀……
黑暗后的拂晓驱逐了黑暗……
知觉触感化作冰凉，整齐的器官散发愉悦的死亡气息，思想完全瓦解在这愉悦当中……
深蓝的水平面浮起天边一堆堆碎云，缓慢悠哉的云朵像纹丝不动的一座画舫，展开了广阔卷轴。
水波浩淼，预备迎接太阳的洗礼——轻易解体了画舫，千疮百孔吞吐霞蒸云蔚——长如夜空的大海燃烧起来。
虔诚地朝向此方礼拜，潋滟波纹反射着故乡风土的音容笑貌——从中不难发现那个披垂鲜红的连衣帽的可爱姑娘——形单影只的姑娘伫立一望无际的炊烟田野：头顶有鸟儿飞过，飞过闪闪发光的轨迹，绯红色的轨迹便如拉锁般驱逐苍穹夜幕并打开了光明的世界。
真正挚爱的往昔，仰望杰克溶入太阳背影的光芒万丈——欣然接受辉煌地爆破、欣然接受戏剧张弛的悲喜，前所未有得激动人心……
目送着前尘幻梦冰释消解，心底空余出一派湿漉漉的黑暗——涨落着封尘磨灭的喜怒忧思，从此世界万象开辟的舞台道场纷纷凋谢，同这似有若无撒下的花雨点滴渗入游丝雾气。
波涛汹涌继之以云开雾散——熟悉的鸟语花香散开了，大灰狼和猎人的印象正在远去……
同外婆在一起，朝流星许愿——漫长的黑夜终将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