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人世最初的落魄时光里,我遇到了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只妖。
我与她的相遇,纯粹是欲望使然,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欲望与另一种欲望的相遇使然。
作为从天界被贬到人间的见习妖怪,我要面对和适应的事情有很多。
饥饿便是一种。
销魂噬骨的饥饿,如影随形。
错投猪胎后,我虽然嘴脸象一个野猪模样,其实性灵尚存。
但即便保留着天界的记忆,功力全失后,肉身也不过是一只猪崽。
我理所当然被视为妖怪,但我却是只不能自保的妖怪。
为了躲避农人的屠刀,我逃离农场,躲进了荒山野岭。
昼伏夜出,靠吃野果野菜和蛇、鼠、虫、鸟之类充饥。
偶尔,也会冒着风险偷偷袭击放牧的家畜,那简直是美味。
但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便到了万物藏匿的冬季。
风雪覆盖的山林,更加没有食物,我只好铤而走险潜入农庄,刀口舔血。
而后,我中了埋伏,被村民打得元气大伤。侥幸死里逃生,又被一群围捕的猎犬咬住。我忍着小腿上被撕开裂口的剧痛奋力挣脱,藏到了泥潭里掩盖气息,才躲过一劫。
在山中,我发着高烧,饥肠辘辘地躲藏了大半个月。
饥饿是比伤痛更炽烈的煎熬。
猎户仍然穷追不舍,甚至反复搜山,只是碍于大雪封山才作罢。
恍惚中,我拖着沉重如铅的肉身,顺着还未冻住的河流往深山里逃。
不知走了多久以后,我来到了一个山谷的开阔地,山涧汇入深潭,潭中的水还没有被冻住。一侧的峭壁下,天然形成了一个洞穴。
洞穴居然有门,而且还有匾额。积雪很多,却未掩住门口。
模模糊糊中看去,似乎是“云栈洞”。
求生的意志让我勉强挪到洞前,但我却再也支持不住,摔倒在雪地里。
我甚至能感觉到冷雪覆盖住烧得发烫的身躯后融化而成的透彻寒意,和呼啸的北风灌入耳中带来的幻觉。
我彻底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奇异的香气唤醒了我的意识。
我醒转过来,腹中一阵绞痛。
然后我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坐在篝火前梳妆。我下意识动了动,似乎正躺在一张石床上。
那身影一袭白衣,眉目模样竟如妖冶的仙子。
身体的剧痛和饥饿干渴也一并醒转过来,我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打着冷战,似乎烧还没退。
“醒过来了?你看起来离死不远了啊。”听到声响,那个婀娜的身影起身走了过来。
我只剩下哼哼的力气,嗓子也干得冒烟,勉强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调:“水……”
“你这妖怪不知好歹,没让你在外面冻死就不错啦。姑奶奶我救你到底有什么好处?”白衣女子凑近过来,饶有趣味地望着我:“或者吃了你倒是可以增加我的功力也说不定。”
我其实已经虚弱得随时束手就擒。但还是勉强起身,刚想开口,却一阵虚脱,栽倒在床上。
“我……,随便……”我舔舔干得裂开的嘴唇,绝望地闭上眼睛。
出乎我意料的,我感觉到了一团温热。她扶住了我,从床边的石几上拿过一杯水递到我口边。
我顾不得许多,几乎是凭着本能把水抢来灌入口中,一边呛得咳嗽,一边享受这有如甘霖的滋味。
“你这么丑,我还真没什么胃口吃你。好吧,今天姑奶奶我就破例救你一回,不过以后你得跟着我,做牛做马还我这个人情。”
白衣女子继续拿我逗趣,丝毫不顾及我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煎熬。
我勉强点了点头,又昏了过去。
沉沉睡了一天,期间似乎又被喂了什么温热甘甜的液体,这让我的体力稍有恢复。
再一次醒转过来,则是闻到了肉的香味。
我恢复了视线,焦躁地想要找到那股味道的来源。
“给。”白衣女子递给我一盘刚烤好的肉。我双手发抖,挣扎着拿过一块,狼吞虎咽大嚼起来。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坐在一边看着我吃,兴致勃勃的样子。
“你慢点吃,别噎死了。”
我没有理会她,把大半盘肉扫进肚子后,感觉好了很多。虽然还是头痛欲裂,烧得迷糊,却有一种暂时逃离死亡的松弛倦意。
“刚才吃的,是什么?”缓了好一阵子,喝了一大杯水之后,似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便问。
“人肉啊。”白衣女子若无其事地说。
我骤然感觉到一阵反胃。虽然投胎长成了猪妖的样子,但我毕竟曾是天神,也曾是人类。沦落到吃人的地步,让我觉得难受。
停下了吞咽,把盘子推到一边。
似乎是看到我不快的表情,白衣女子撇嘴说道:“不吃人的话你就等死好了。再说你昏迷的时候也喝了人血嘛。”
我觉得有些想吐,但躯体显然不愿放弃吃进肚子里的给养。望了望盘中的残羹冷炙,努力克制住拿过来吃掉的欲望。
“你,叫什么名字?”等了一会,见我不再做声,白衣女子主动问道。
我欲言又止,堂堂天蓬元帅沦落到这境地,我实在不愿提起自己的名字。
忘了自己曾经是谁吧。
“我……没名字。”
“没名字?难道你是刚刚羽化成人形的猪妖?好像人话还说不利索的样子。”白衣女子坐到了床边,端详着我:“我的奴隶总得有个叫唤的称呼,既然这样,那你就以猪为姓好了,名字嘛,看你后脑勺这么多硬毛,就叫猪刚鬣吧。”
我哼哼两声,既没答应,也没表示反对。
“以后,福陵山云栈洞洞主就是你的主人。”她一边说,一边吐出灵丹,运用妖力给我疗伤。
她的芳名叫卯二姐。子丑寅卯,鼠牛虎兔。这只兔子,是我在人世间遇到的第一个贵人。
妖力的疗伤,让我的内伤很快就不致大碍。
来到人世间后,我第一次感到一股沁入心扉的暖意。
后来我问,那时候为什么要救我。二姐只是笑笑,说不为什么,只不过那天我刚好在她吃饱了打算开始闭关修炼之前倒在了云栈洞门口。
而我看起来像个心事重重的妖怪。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道。
漫长的整个冬天,她在闭关修炼之时,也乐意有个解闷的伴。
我跟她讲了关于三界的很多故事。
那些她所未曾经历过的,她听得很入迷,却还将信将疑地说我信口胡诌骗她。
我唯独没有说自己的身世经历。每次二姐问起的时候,都含混带过。她自然也知道我是只有来历的妖精,却只是不问。我不想说的,她都不问。
而她偶尔也会讲起她的故事,若无其事的,时常是在大雪封山时,围在篝火前,一边喝酒,一边喃喃说起。
羽化成人形之后,迷恋上一个赶考的书生,与他私相授受。
书生的家人识破了她是妖精,请人捉拿。
向书生求救,而书生却以“人妖殊途”的冠冕堂皇理由看着她被道士万剑穿心。
大伤元气逃到山林中,又落入一个老妖的魔掌,被当成玩物肆意凌虐,奸淫掳掠。
好不容易等到机会,才把那个侵占她的老妖吞进肚子,炼化为元丹。
此后,便占山为王,收拾这方圆百里的其他妖精,不断强大,直到成为大姐。
一个野蛮生长的妖界励志故事。
妖跟人不一样,弱肉强食才是真理。她经常这么说。但她又救了我。
而且还吐了一些真气给我,帮我疗伤。
当然,作为一只总是有故事可讲的猪妖,我没有被吃掉,而是在二姐的治疗下很快恢复,凭着记忆,我甚至慢慢地修炼成了一些功力。
那个漫长的冬天,我在云栈洞找回了久违的简单知足。我知道,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也不再是那个叱诧风云的天篷,但我仍然可以是我自己。
哪怕当一个纵横山野的妖怪猪刚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