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顿时光咖啡馆离碧河公园并不远，由一座旧房子改造而成。那房子以前属于碧河镇供销社，墙上还画着红色的毛主席像（比原来描得更红），在阳光下显得十分显眼。随着东州市区这几年房价暴涨，很多白领阶层也开始选择到离城区只有十几公里的碧河镇居住，这里有山有水，环境好，这些年房地产开发得也快，住着远比市区舒服。各色人等来来往往，镇上很快就开了好几家咖啡馆，但停顿时光咖啡馆被认为是碧河咖啡里的头牌，成了伪文艺青年的集散地。
当然是因为破爷。二十年前，破爷组织了一支放映队，到碧河镇各个小山村去放电影。从一个“放电影的”起步到发廊，再到林场、铁路建设、炒地皮，及至后来的什么高端科技产品，破爷已经海陆空立体渗透到碧河镇的城市化进程中，在其中起到难以估量的正面和负面效果。简单用一句话概括：黑白道中人，谁也惹不起。
破爷偶尔才到咖啡馆来。二楼西北角靠窗的包厢，平时都是空着的，只有破爷来了，才会将他专用的桌椅和烟灰缸迅速摆好。但今天那个位置坐的不是破爷，而是一位老太太，旁边还有一个小孩。咖啡厅的经理回过头来对葱油饼说：“破爷还没来，那边那位是破爷的老母亲，她吩咐，您过来就直接带过去。”
老太太略微秃顶，但一头齐耳短发发出银白色的光芒，非常好看。葱油饼觉得她有点眼熟（偷了人家东西当然眼熟），但老太太开场白也很有意思，她招呼两人坐下：“现在年纪大了不记事，也忘了是不是见过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呀？”
葱油饼连声说“没见过”，然后主动介绍自己。老太太拉过苏婉的手摩挲着说：“多精致的小姑娘呀，你看长得像个小菩萨呀，要是我的孙女该有多好呀！”她将“呀”的尾音拉得很长，让原先有点拘谨的气氛瞬间活泼起来。
老太太嘴巴没停：“你看，跟我这孙子多般配——”
葱油饼这时才转头去看旁边的小孩子，他一动不动趴在桌子上，下巴枕着手臂，一只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玻璃上一只爬行的蚂蚁。是的，一只眼睛，这个孩子只有一个左眼，没有右眼，他的嘴唇还是兔唇——上唇沿着人中裂开。老太太留意到他们的惊讶，笑笑道：“这孩子可怜啊，是我上个月刚领养的，我的儿子不给我生儿子，我就只能让他帮我去要一个孙子。他叫阿丁，不喜欢说话，也只会说一句话，叫哈里路亚，我信佛，他信基督，我们都是有信仰的人。他的手指两三年前还被人截掉两个，幸好后来接上了，不知怎么的，又被贩卖人口的人弄瞎了一个眼睛，自己吃错东西又弄裂嘴唇。我准备过些天带他去给他的嘴唇做个小手术……”她喃喃地说着，边说边用手抚摸着阿丁的头，像抚摸一条小狗，“有人说他姓施，有人说他姓苗，但没事吧，叫什么都只是个名字，我就喜欢他安安静静的样子。”
小林打了一个冷战：“难怪我跟阿丁一见如故，对，一见如故……老妇人，这手机是给您还是给破爷？”葱油饼切入正题，将手机掏出来，准备还了手机赶紧走人。
“当然是给我。这是亡夫之物，我一直带在身边，也怪我自己，我就喜欢坐公共汽车，不喜欢坐他们的轿车，一上轿车我的头就晕，大概是佛祖希望我虔诚一点，每次都必须坐公共汽车去寺里拜佛，不小心就把这手机给弄丢了。我那老头子啊，一辈子受了多少苦，算不清楚，也说不清楚啊！他死前最喜欢的东西就是这部手机，他的朋友们啊，也会通过这手机跟他通话。他就喜欢听朋友们的声音，可惜腿脚不灵便，动不了，所以就整天摸着这部手机，你看，键盘上的数字都摸得掉色了。他活着的时候我老是烦他，我就想啊，我一个大活人在家里你不跟我说话，整天摸着个手机干啥。后来我懂了，你看我活到这岁数，也喜欢说话，从刚才到现在，就我一个人在说。”
“您说，您说，我们都喜欢听。”苏婉很乖巧地说。
“我那老头死了，我还是天天跟他一样，给这手机充电，他的那些朋友啊，老年痴呆，总以为他还活着，隔三差五就会打电话给他，说着说着还哭起来，所以这电话一丢，我就着急了，好几天都睡不着觉，幸亏你们这些年轻人，品德好，都帮我给带回来了。”
她笑呵呵地看着葱油饼，葱油饼只能也笑着，但内心很不是滋味。
这时候葱油饼的手机响了，是舅舅林少群的电话：
“人杰啊，我被一伙人打了，现在在医院。他们一早就说来找李耀义，说我隐瞒行踪，但我确实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呀。没错，李耀义昨晚是跟我喝酒，不过他不辞而别，让我一个人喝闷酒，还连累我被人打一顿，听医生说，昨天夜里李耀义也来过医院，好像伤得挺重的，但一大早又偷偷溜走了，警察都在找他……”
“这事我知道，等会儿我过去看你。”
正说话间，破爷在楼梯口站住，也不急着走过来：“我在楼下就听到你们的笑声，年轻人，就应该多来陪老人家聊聊，氛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