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新坐回桌前,若有所思地把淡灰色涎液到处涂涂抹抹。我热爱自己涎液的样式,比白色略深一点点,比黑色浅一点点,完美的中间灰,稠度正正好,粘在任何工作册或同事身上都不会太沉重也不会太轻佻。
我百无聊赖地蘸了涎液涂文稿,食指尖尖的翘起来,戳到了一份简历。对了,今天会有一个新人来,我需要带她浏览一遍我们的环境。
新人——像老鼠一样新鲜多汁吗?——噢不,我必须把这个意识压下去。我卷了一下口水,把口腔里涌出来的那堆微腥的液体咕嘟一声吞下肚去。那声微响听起来是那么孤独。
“来,来,这位是新同事,你带她参观一下环境吧。”在我悲伤地吞咽口水时,行政秘书风风火火把一个瘦小的人儿推到我面前。那个小人儿留着童花头,怯弱地望着我。我眯起眼睛打量她:整个人像一束细柴,手踝脚踝小如幼儿,仿佛一口就能啃掉。但她是多么鲜嫩,皮肤闪着光,头发松软,弹性十足,深褐色大眼睛里汪着一潭水,一看就鲜美甘甜。
“今年刚毕业嘛?”我的面具脸笑容可掬地问。
“嗯。”
大厦是钢筋密闭的,但她说话时却像有轻风吹过,她的过耳细发仿佛柳条被吹得微微拂动。
我咕咕咕的笑,喀拉拉站起来,满意地看到小人儿只到我的肩膀。我第一次发现在这里我那么高大。于是我很高兴,原来我们一直需要的只是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参照物,所以我们把很多不堪的人留在身边。
“我带你到处走走吧。”我听见自己说。小人儿利利索索跟在我后面,轻盈灵活的像一阵风。她似乎有些畏惧,其实这里没有什么可怕,虽然许多年前我第一次到这里时,相似的恐惧在我心里蔓延出来,我看到墙上喷射的血痕,看到一些人面无表情在吞吃另一些人,看到到处布满的蜘蛛网一样粘稠密集的涎液,第一天的那种恐惧我至今仍然记得。但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
“这里是我们的部门,人事办公室,专管吸收适合的人,然后把不合适或者变得不和谐的人踢出去。就像流水一样,流水穿过石洞,总有进有出,石洞才能永远新鲜,保持活力,死水一潭就是因为里面的水待得太久,互相挤来挤去就快爆炸了。”我带领她穿过青褐色的茶水间,那座吱吱乱叫的咖啡机突然瞪大了眼睛,眼珠简直就钉在这个新鲜小人儿的身上,跟着她转来转去。
“这是行政秘书火,这是6金,这是木樨,这是MOMO,我们大家都是同事,”我故意一字一顿地说,然后这一排面具脸都陡然变得很长很大,一张张笑容可掬。
“Hi!”MOMO一边啃着一条风干的肉片,一边抖着闪亮的迷你裙,还不忘腾出一只手远远的朝小人儿点了一下。
“你好,小小的美少女,”6金笑眯眯说,“我是6金。你是?”
“我叫^^,”小人儿慌忙回答,她的名字却在风里被吃掉了,“请多关照。”
“我们会关照你的,咯咯咯。”6金眯眯笑,眼睛却突然张大,瞳孔里横过一道光。只一秒,又变回原来的弯弯笑眼。
“这位是……?”小人儿突然张圆了口,吃惊地呆呆地盯住那个俊美的影子。
“!”我心里紧抽了一下,她也发现他了。不过他始终会被关注的,那个颀长的、帅到连影子都能吸引旁人目光的靓仔。从我进来的第一天,他的光芒在我心里就没有灭过。
“这是J。”我不情愿却又带些得意地介绍,“我们这里的第一美男子,人事的太阳。任何人都会被他吸引,但只有一种性别能得到他。”
“你……你好。”小人儿激动得有些口吃了,她的脸红了起来。
“你好,小姑娘。”J微微笑了一下。一旁的我触到他的眼神就已瞬间融化。我宁愿变作粘在他脚底的一条灰色影子,在地上被他拖来拖去,时刻不离。他是唯一在这里让我感觉温暖的存在,每斜看他一眼都能带来无尽的欢喜,比突突乱跳的新鲜血液更刺激,比肥美滑嫩的初生老鼠更细腻,简直是一种恨不能匍匐在地的柔情。
他理应拥有无数炽热的柔情,因为他是那样漂亮的一个人。他的笑容可以把冰化成蒸汽,可以让大厦外的那株桃树花瓣纷落。我从不敢正眼看他,因为他是那样完美的一个人,而我……那么灰扑扑的不起眼……远远注视已经能带给我无比的幸福,也许靠太近会光芒烧得身焚骨化,就像拥抱了太阳。那么美满的太阳。即便有一天他被MOMO做成肉干,依然绝对是最俊美的一块肉干……哦不,我会保护他,我们都会保护他,让他一直这么光芒万丈下去。
“痛!”我不禁喊,狰狞地瞪大眼,小人儿正用一根指头戳我的腰。
“你没事吧?”小人儿怯怯地问。
我从神游里清醒过来,舔舔嘴唇,凑近小人儿的脸,压低声音说:“J很帅吧?离他远点——我们继续。”
我们转回经过青褐色的茶水间时,我发现那座咖啡机的两只大眼珠子掉落到地面,又一蹦而起,迅速而准确地粘向小人儿的屁股。小人儿今天穿着水色裙子,咖啡机的那两只大眼珠子就紧张地一动不动地扒在裙子上。我侧过身,一把抓下这两只球,重新扔回地上去。两只眼球就赶忙隐回咖啡机座,不忘狠狠瞪我一眼。
“老板办公室,没事不要开这扇门。我们老板不喜欢光,不要惹恼他。表示尊敬,然后离开。”我压低声对小人儿说,乐呵呵对着缝隙里能看到的一小段老板身体整整齐齐鞠了个躬。小人儿慌忙跟着我鞠躬。里面那截身体没有动,没有回应,好像根本没注意我们。
再往里走,最底间是一扇绯红色大桃木门,一股隐隐腥气从厚重桃木里绕出。小人儿犹疑了一下,拽住我腰间的底褂,缩着步子。那股冷腥气实在浓重,我也浑身一抖。
头上被“啪”打了一下。
“干嘛呢。”行政秘书蹦跶了过来,手里握着一卷书,手臂上的淡灰色黏液已经擦净了。
“拜托,”我摸摸头,“以后不要用这么重的东西打我。”
“不打痛你我看你要直接进去自毙了,”行政秘书的书卷在我头顶虚虚晃几晃,“今天是奖金日,大老板办公室严禁进入你忘啦。”
“哦,对,”我喉咙里嘎啦啦一阵痉挛,咽下一口唾沫,转头对小人儿说,“差点犯禁了。这里面是老板的老板,不要随便到这里来。除非你很美。”
啪嗒——,眼前闪过一个人,迷你裙粉光耀眼。
“MOMO,去哪里?”行政秘书喊道。
“找你呢。刚才你座机乱响。”MOMO拈着一条风干肉,一边转动舌头舔上唇,一边甩着金粉色的小包包往大门冲。
“你走了?”行政秘书跟在后面问。
“拉肚子,请假去医院。我给老板发了邮件,也跟6金说了——报告我写完了,就放在6金桌上。6金下午会帮我交给O的——拜——”MOMO剩下的声音断成一截,风干肉的咸腥气余味袅袅。
“又拉肚子。爱吃男人各个部位的肉,不拉肚子才怪。”我低低跟行政秘书说。
“嗬——”听到有人在身后紧张地吸了口凉气,我才意识到小人儿还在身后。
咯啦——桃木门不经意间轻微一响,一道光摊在地面,一条湿润粗长森蚺一般的尾巴尖一扫,收了进去,桃木门又悄悄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