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子就这样被彻底拆除了。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好比翻过一座大山,越过一条鸿沟,当时千辛万苦,举步维艰,但翻过那一页,就抛诸脑后,谁也没当一回事。
我们一致认为,如期拆掉顾老太的老房子,就是夺取百日拆迁扫尾行动全面胜利,剩下的事情只要照章办事,支付拆迁补偿资金,出点过渡性安置费,顶多再安排一点民政救济,额外撒点胡椒面,就把事情敷衍过去了。
谁也没料到,顾老太如此想不开,居然投井自尽了。常镇长很错愕,表示不可理解,昨天还说得好好的,她明明也同意的嘛,恢复重建有难度,规划还建总可以呀。不就是老房子没了,竟然真的寻短见。老汤附和说,社会在进步,谁不喜欢住新房,那多敞亮、多自在。那种老宅子阴暗潮湿,住着有什么好嘛,八成会得风湿。哎,真是老顽固,食古不化,腐朽愚蠢,拿她没办法。
我听出来了,领导们多少有些负疚感和罪恶感。刘顺达则想得开一些,这老妖精死了也好,街坊邻居好些人这样说,大家都能松口气。她活着的时候,身边的亲人都不得善终,全被她克死了。老而不死,便会成灾,是个祸害。要是她再活下去,指不定克到谁头上呢。这话听得挺像那么回事,我的良心挣扎也不那么厉害了。
死去的顾老太是被外来务工人员发现的。当时天麻麻亮,他刚从活动板房里爬出来,提着塑料桶打井水,准备洗漱一下就去干活。因为还处在睡眼惺忪的状态,他像往常一般举头朝家乡的方向张望,天边的鱼肚白真的很白,好像媳妇儿白花花的肚皮。他正神游万仞,心鹜八极,下半身支起帐篷,手上却感觉有点不对劲,系着水桶的绳索无半点分量,刚刚明明把桶扔进井里,却没听到拍击水面的声音,好像有点动静,却是些许闷响。他低头往下一瞄,塑料桶歪倒一边,准确地说,是水面有漂浮物,阻止它沉入水中,定睛细看,妈呀,是死人!
我们接到消息,赶到现场去维稳,派出所已经拉起警戒线,几名干警在维持秩序。顾老太的尸体被打捞起来,停放在井边的青石板上,因为城里的法医尚未赶到,连块像样的裹尸布都没有,只能从附近工地捡来蛇皮袋,草草盖住尸体的脸。
这不是我第一次亲眼瞧见尸首。我长这么大,参加过不少殡葬仪式,也曾撞见惨烈的车祸现场,还参与过建筑工地意外死亡事故处理,但那些都不外乎悲惨二字,绝没这次看来阴森可怖。这具横在眼前的女尸,在与这个世界诀别之前,进行过精心打扮,她穿着老式琵琶襟大红旗袍,将其周身遮得严严实实,连脚上的绣花鞋竟也红的滴血。这是一种怎样的血红啊,像一摊猩红的潮水,像一团炽烈的火焰,蕴藏着琢磨不透的邪恶灵力,足以吞噬一切目标。她已经僵硬了,两只胳膊胡乱支棱,双手如同泡椒凤爪,已被水泡得明显肿胀,却还在试图抓什么东西。
我心头一凛,立即浮想联翩,都说自杀怨气重,因其扰乱天道法则,幽冥地府不会收容,其中尤以红衣女鬼最邪门,可以肆无忌惮地报仇雪恨。想到这,我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只好转过头去,不敢再多看一眼。恍然有一种错觉,整个时空都错乱了,仿佛误打误撞闯入港产老鬼片的情境。我甚至后悔不已,干嘛站得这么靠前,明知道没什么可好奇的,又不是看楼兰美女古尸。这令人心头战栗的一幕,必定占据我柔弱的小心脏,缠绕我的每一寸肌肤,成为永生难忘的梦魇。
常镇长分管政法多年,面容也有点挂不住,嘴角开始微微地抽搐,却还在故作镇定地说,我们都是绝对的无神论者,马克思主义坚定的战士。老汤补充道,要死就好好的死,搞这一身行头,想吓唬谁呀,待会拖到火葬场,什么都给烧没了。他们话虽这么说,但还是有所动作,以防万一,求得心安。
当天下午,常镇长跑到集贸市场,亲自挑选一个汽车挂件,那是一朵中国红的如意结,中间的金属吊坠最是醒目,两面均是红太阳的浮雕头像。我们动迁组养有一辆面的,说是用于项目协调,但常镇长是头儿,是以基本归他使用。面的原先有个保平安的挂件,上面只是印有“出入平安”字样,哪里及得上这个新的,于是毫不迟疑地把旧的换下来。挂上这个平安符,就是不一样,顿觉金光灿烂,红光闪耀,看着就威武雄壮,驾驶室都亮堂起来。常镇长稍稍放下心来,我也觉得有了坚强后盾,内心突然无比强大。红太阳生前令众生匍匐在脚下,死后更是成为亿万人的神祇,难不成还奈何不了一个邪灵?即便它逃脱六道轮回,出来为祸人间,这下也浑然不惧了。
半个月后,一封署名顾秀梅的举报信,被上头层层批转到镇里。这封信爆出猛料,言辞尽是暴戾之气,大意是说:无厘镇违法拆迁,不仅倒行逆施,还刻意********。对平头百姓的房屋一拆了之,而对强权庇护的房子曲意逢迎。某副市长岳父的宅邸原在拆迁范围,镇政府串通规划部门,将控规图纸的线条稍加修改,那座宅子便划在规划区外围。不出三年,国家必将蒙受巨大损失,待项目一期完成,周边地价暴涨,还是那座宅子,回头再来征收,价钱不可同日而语。各级批示,严令整饬,限期办结,并上报结果。
按照“谁主管,谁负责”的原则,举报信交到常镇长这里,写报告的事自然落到我头上。我依着领导的意图,洋洋洒洒地起草报告,概要如下:
经详查,举报内容严重失实,系举报人捏造之词。此人不久前溺亡,经法医鉴定,排除他杀可能,十日之前,案件已办结。据知情者反映,顾秀梅命运多舛,少年丧父,青年丧子,中年丧夫,已孤寡多年,生前精神已极不正常,疑似患有被迫害妄想症。感谢各级领导长期以来的包容与帮助,无厘镇上下将会更加努力,加快和谐拆迁进度,全力推进项目建设,打造新型镇城化样板区。
报告草拟完毕,我突然感到眩晕,以为是盯久了电脑,揉一下太阳穴,做一会眼保健操就好。没想到,我合上眼皮,身体便失去控制,只觉指尖一片洇湿,不知道是泪珠滚落,还是指甲掐进肉里,血珠子大滴大滴地渗出来。我的意识变得模糊起来,却又能分辨一点,我的身体尚有知觉,还有清晰的疼痛感,可四肢竟不受自我意志控制。
我猜自己肯定是鬼上身了。我的头盖骨好像要裂开了,像是被九阴白骨爪戳穿,同时还胸闷气短,像被巨蟒紧紧缠住。我不知道是不是出现幻听,我的两排肋骨在咔咔作响,我多么希望一切都是幻觉呀,我的躯干硬生生被扒成两半,体内不由分说地挤进别的什么东西。那东西力大无穷,快如闪电,出手干净利落,将我的七魂六魄擒住,三下五除二捏成一团,然后像扔纸垃圾一样,把我的魂魄抛出体外,跌得满地打滚。就在此刻,我的魂魄看得清清楚楚,吓得差点灰飞烟灭。我的肉身披着红衣霓裳,面部表情怪异,说不出的狰狞,而且像是在玩川剧变脸,面相交替变幻,时而是男青年,时而是老妇人,最后赫然定格为顾老太。那是一张鬼魅的面皮,那些怨毒已极的褶皱,宛若一瓣瓣满地伤残的菊花。这个红妆女鬼,双眼凌厉地在房间内扫视,见我的魂魄瑟瑟发抖,便喋喋怪笑,不屑一顾地飘至门外,朝着楼上领导的办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