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加的脸上,永远都是这种病态的孱弱。细小又尖利的针一下又一下扎在我的心上,我双手描着五加的轮廓,不可抑制地颤抖,仿佛一松开,他就会消失不见。手下的五加睡得很沉,却很不安稳,眉头紧皱着似正遭遇噩梦。
就算薛守仁最后没有伤害连翘,他们也逃不过这一劫。我一早就给薛儒生下了药。在为薛儒生看脉时,我已经事先探究过一开始的方子,并拟了几味性温但与一开始的药方积累在身体内的药性相冲的补药,在服用的过程中,慢慢侵蚀他的身心。虽然后来为了报答儒生的救命之恩,又将那几味药去了,可药性,早已深入骨髓。没错,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游戏,谁先动心,谁就输了。我的目的,就是毁了薛守仁,毁了薛家。
三更时分,有人将五加带走;五更,又将面容惨白惨白的五加带回。我抱住五加的头,安放在自己的怀中,查看他臂上的伤口。两道长长的狰狞的口子,血已经不再流,凝在伤口周围,颜色艳丽得骇人。我流着泪,将五加冰凉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上。五加对我苍白一笑,用手背轻轻蹭我的脸,靠在我的怀中。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全失了颜色。
“傻瓜。”五加阖上眼,“我好累,让我歇一会儿。”
“嗯,我在,我会一直在。”
五加微微点头,将我的手抓起,贴在他的胸口。
寅时刚过,天已经蒙蒙亮,这方听不到府中任何的动静。
“啪嗒”,门上传来清亮的铜锁被打开的声音,我死死地盯着门,一位五十上下的妇人牵着满脸脏兮兮全是泪痕的连翘进到门内,那妇人看到我的脸色,吓了一大跳,低咒一声“妈呀”,松开连翘,上前来将我同五加扶起。
“少奶奶,大少爷吩咐我将你们送出去。”
妇人将声音压得极低。我呆呆地望着她,脑子一片空白,一时忘记了思考。
她说什么?她是不是说,薛儒生竟偷偷让人放我们走。呵,真是可笑。他坦然准备好了要牺牲我,这种行为又是为何,又有什么意义!我痴痴地笑起来。我想,我那时候的表情,一定是扭曲到了极致。如果一个人的心中,全是嘲讽与不耻,那那个人,一定来自黑暗、来自幽冥、来自地狱。你看,你要放我一条生路,我却生生将你送上黄泉。
耳畔传来沙哑的咳声,五加低下头,在我的嘴角边落下一吻,拖着虚乏的身体缓缓走向静立在一旁的连翘。我的笑僵在脸上,背上的单子太沉重,压得我直不起身,我蹲了下去,用双手捂起脸,脑中不停嗡嗡回响着“大少爷……送你们出去”。眼内干涩涩,却酸得令我睁不开。仅仅一个月,我已经忘了要怎么流泪。
妇人谦卑的嗓音对我来说就像是一道催命符。她说:“大少爷说,这是他最后能为您做的事了。”说着,还将一袋满满的银两塞进我蜷缩的臂弯里。
五加搂过全身颤栗的连翘,紧紧拥在怀中,恍惚间好似听见一声“五加哥哥”。五加惊得将人松开,双手抓着连翘的肩,连翘却突的向他扑来,牢牢抱着他的手臂嚎啕大哭。
我抓紧了钱袋,木然起身,扶过五加。连翘始终抱着五加的胳膊,不肯放开。五加稍稍抽出了些手,将我反握住,沉沉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脑中。
“我们回家。”
“嗯,回家!”我答着五加,心才渐渐回暖。
天空电光一闪,一个闷雷震天动地。
站在薛家大宅的后门口,我与五加十指相扣,带着连翘,迈向未知的远方。而在我们不知道的府内的某个院中,烛一夜未熄,人一夜未眠。
滂沱的大雨冲刷过这方的土地,连天的雨幕中,薛府大宅显得特别渺小。薛儒生无力地躺着,眼中的最后一丝微光都已经消失不见,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中。他知道,父亲就在他的床头陪着,不曾离开过。可是,他的心中,第一次升起了恐惧。他将手往一侧胡乱摸去,父亲的手适时抓住了他的。他稍稍安心了些。
“爹,就让我将我们欠杜家的一次还清了吧。”
薛守仁手下的力道忽然加大:“什么胡话!我们不欠杜家的,是杜家欠了我们的。”
“爹。”薛儒生无奈一叹,终是什么都没再说下去。
这时候的薛守仁,还没有意识到,薛家一脉单传的子孙正在离他远去,将永远脱去薛家的光环,走上一条不归的路。薛守仁欠下的,是母亲和杜仲的命,是杜家人五年的遥遥相望,他薛守仁,一辈子都还不清。可我欠了薛儒生的,却是再也没有机会还了。
我不曾后悔过,只觉得心中苦涩。有时候,我们选择的并不是选择,而是选择背后的人,以及选择背后的人生。为了做出选择,我们总要付出代价。
儒生,最对不起的那个人,就是你;而你,却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命运对我们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虽然相遇,却是注定别离。
五年前,杜仲上山采药遭遇毒蛇,蛇毒侵入,使杜仲双目失明。那是母亲嫁给杜仲的第四个年头,我已更名杜铜芸,学着五加叫杜仲“爹”。五加是杜仲和亡妻的儿。治好杜仲需要连续七天间隔服用五加和连翘。母亲不忍连翘遭受放血之苦,毅然抱着连翘离家。杜仲本就没打算治自己,在蛇毒攻心和妻女离开的双重打击下,选择了沉湖。孤儿寡母游走在街头,被偷去了银两,凄苦无依。恰巧薛守仁行经此地,见母亲性情温婉容色秀丽,腰间挂有标志杜家人的玉牌,伸出了援手,并以礼待之。
那时的母亲,原本已经克服了心中的忧惧,动了回程的念头,想要以连翘之血救治杜仲。毕竟,连翘的身体还可以疗养回来,可杜仲的命却只有这么一条。奈何母亲已身无分文,薛守仁又是一副雅士的打扮,便由着薛守仁的庇护,一路相随。薛守仁一直对母亲很照顾,为母亲殷切打探杜仲的消息。母亲十分感激薛守仁,虽相信也没有将杜家的情况和盘托出,只说是家中有位叫杜仲的亲人中了蛇毒,仅此而已。
几天下来,什么也没有探得,母亲急了,谢过薛守仁,想要带着连翘启程回杜家。薛守仁不允,坚持让母亲多在客栈待几天,说是为母亲准备回程的行李财物。母亲心中感恩,遂没有与之相驳,也没有马上离开。隔了几天,薛守仁突然来告诉母亲,说杜仲已经毒发不治而亡。震惊、悔意和沉痛扑头盖来,深受刺激的母亲脑袋一蒙,晕了过去。
浑浑噩噩中,万千个杜仲围绕在母亲的身边,令她挣脱不得。这一晕,足足烧了三日,醒来时,人已经在薛家大宅中。母亲卧床的半月里,薛守仁守在床畔悉心照料,渐渐将杜仲埋在了心底。直到后来,母亲为了连翘今后有所依托,答应嫁给薛守仁。三嫁后的母亲,从那以后,一心一意只为连翘,再也没有展颜过,更别提什么主事应酬,最后终因常日抑郁,大病一场后与世长辞。
汉医世家,杜家。薛守仁就因为母亲与杜家紧密相关着,就将母亲绑在身边,欺瞒哄骗无所不用,生生毁了一个家。而那时候,薛儒生的眼疾已经十分严重了。
杜仲离开后,我与五加循着母亲的踪迹一路寻找,找找整整两年,才寻到了文里巷。我曾进到薛宅,以为薛儒生治病为幌子,搜寻母亲与连翘的蛛丝马迹,却毫无所得。可是,这里有母亲最后的痕迹,也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我和五加一直相信着,苦心经营三年,利用五加从赌场探得的消息,设计了薛守仁,这个抢了我母亲的老混蛋。
因果循环,薛守仁一夜须发尽白,变成痴癫。
薛家的财富被下人抢劫一空,竟没有人去同情疯傻的薛守仁。世人都说商人本重利,可重利的,又何止是商。
再深的曾经也抵不过铭心。
杜家的人,为了救治世人,虚耗了太多的血肉,内寒体虚,都不得善终。我不再允许五加用自己去救助别人,可五加,终年面色几近透明,每到寒冬腊月,更是手脚冰冷麻木,寒症不离身。我已经将饭食中的寒性菜品都去掉,五加的身体却丝毫不见起色,恐怕早已大伤。
我常常会温一壶小酒,携一床薄被,与五加坐在月下对饮。这种时候,连翘就会坐在一旁练字。可能因为我并不是真正的杜家人,母亲从不跟连翘提起我,倒是经常说起她的哥哥五加。薛家大宅里的人从不当连翘是正经的小姐,自从母亲撇下连翘,连翘更是对薛儒生以外的人都毫不亲热,渐渐将自己所有的心事藏了起来。大概,在五加的身边,连翘才能什么都不顾及地敞开怀大笑。
可伤害,终究还是深种在连翘的心中,不去不散。在人前,连翘总是阴郁沉静,半点都没有小女孩的活络热情。我们从天南到地北,连翘安静地看着星河变幻,像极了当初的五加,一样让人心疼不已。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回想起当初,回想起有那么一个人,我曾经叫过“夫君”。我也有过与儒生执手偕老、过一段平凡生活的幻想,可是每当这时候,我总会想起我的母亲,想起杜仲,想起五加。或许,在五加身边的我,才是真正自由快乐的我。
很久以后的我们,坐在鄱阳湖畔,终于明白,恨是世界上最错的情感;而爱,是最好的良药。
潮起潮落,流逝的,不过是年华。
青色懵懂的岁月里,会有疼痛悲鸣,那是我们必须承受的——成长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