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一个庆功会上撤下来,人烦得像只苍蝇,自从毕业后在报社工作,我就一直没有停下来,唯一能使我放松的事,便是一个人来到海边,坐在沙滩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和从来不开花的皂角树。
岁月的时光轴上总是沾满花朵,花朵也时常在海边留下道道长痕,而海边是人类唯一向往的地方。我在海边时常会遇见来写生和拾荒的人:拾荒的人笑着盯着写生的人写生,写生的人眉头紧锁着将拾荒的人绘在纸张上。有段时间,我一直遇到同一个拾荒者,他的头发紧紧地贴在胸脯上,他捡瓶子,但不捡玻璃瓶,遇到玻璃瓶,他就会踢他两脚,然后抱着发痛的脚,抬起手,将瓶子扔到海里,瓶子却都浮上来,浮上来他就会笑,笑容像解开了世界之谜。
拾荒者将他的家安在皂角树下,他在树下铺上一张凉席,凉席上有一个望远镜和一个橘红色的玻璃瓶,旁边是一袋装满塑料瓶的垃圾袋和一把锃亮的水果刀。我时常看到他用水果刀砍皂角树的根。警察曾出面阻止,但不知为何,第一天被抓走,第二天便又看到他在砍皂角树的根。久而久之,他便成了海边的一个标志,很多人来海边不是为了看海,而是看他砍皂角树和那些刮痕,大家好像都知道那里面有故事,而且应当是很感人的故事。
写生的人的每一幅画都将这棵树和这个人绘进去,他们画里的树和人,闻风而动,像秋天的叶子,像骑在雁子上的北归。他们的老师告诉他们,写生要有一个明确的主题,没有主题便没有深意,这和做文章一样,你画的东西必须承载着你的感情或者某一个故事,因为这是大家喜欢看到的。写生的人便看着这大海,找到最有感触的风景,绘在纸上。绘在纸上的东西,便变成了一缕阳光,贴在写生人的脸上。
皂角树下的那个人时常对写生的人指手画脚,他告诉他们:“大家要飘起来,瓶子要飘起来,皂角树也要飘起来,不飘起来就落到了地上,落到地上,便永远也飞不起来。”写生的人不理他,他便不让他们画自己的皂角树,他用手挡住写生人的眼睛,不住地叫:“你画错了,你画错了,皂角树是飘着的”,写生的人不再理他,悄悄地将皂角树和他拍下来,他们准备带回家画。
曾有一个写生的人对拾荒者很感兴趣,便和他聊起来。
写生的人说:“这棵树是不是对你有什么意义啊?看你整天在它身上花心思?”
拾荒者说:“我喜欢他的飘,我喜欢让它在水里,不想让它在陆地上。”
“为什么呢?”
“在陆地上容易害死人,特别是大象。”
“这和大象有什么关系?”
“你们不知道?我还以为每个人都知道呢,大象都知道,那是个流传很久的故事。”
“是什么故事啊?”
“就是故事,你不信去问问大象,大象都知道。”
“但是我听不懂大象的话啊!”写生的人笑了笑。
“那你就去问它自己吧,反正我不能讲给你听,我要是讲出来,它就要溜走了。”
“哦,是什么溜走了啊?就不能说说,你是不是怕什么啊?”
“我怕世界会会消失,就像诗消失一样。”
“诗怎么消失了?难道这和诗有关系?”
拾荒者皱了皱眉头,大叫道:“你真是糊涂,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都没有诗人了吗?你连这个都看不到,我还和你说什么,你没看到皂角树不再开花了吗?它死了,就像诗人死了一样,曾经的天空是那么的开阔,但现在你却只能看到大海,海洋里有很多迷茫和琐碎的事,那全部是你们发现,所以诗人死了,诗歌也就没了,倘若我死了,这棵皂角树就不会再有了,你不明白?”
写生的人见他生气了,便赶紧转移话题,紧张并尴尬地说:“那那为什么不让我们写生,然后将这棵树替你流传下去啊?”
拾荒者说:“曾经天空有一段通往童话的桥,那是彩虹,彩虹里有诗歌和诗人,我们在那里快活的活着,那里有三只小象,三只小象都乖乖地听父母的话,但有一天,恶魔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它吞掉了所有东西,所以我们要飘起来,我们要远离这块沾满尘土的石子地,我们越走下去,它将变得越硬。因为画家说,他们是抖落在海上的玻璃,他们让诗人断送了可以行走的双脚,所以你们要飘起来,就像天上的闪电,它可以让皂角树劈成三半,那三半会飞翔,因为他们不落在土地上,不是沿着河岸找,而是沿着水流飞翔”。
写生的人瞪大了眼睛,想了一会儿说:“那是什么东西?是不是一定要让我们飘起来,难道让土地沉下去不行吗?”
“土地沉不下去,人也不会升上来,人在这里,一直在这里,一只苍蝇会打扰他们的生存,老虎的喊叫会让他们害怕和烦闷,最后,人就躺在这里,就像诗歌躺着天空上一样,你看不到哪里是真的方向,你寻不到,你甚至忘记了你就是你,因为你以为,这个世界只有你在索求。
你要将这个世界和你慢慢分开,世界是一场没有眼睛的战争,你是一粒种子,你要埋在心里,千万不要落到地上去,你要飞,飞到海上去,那里有我编织的玻璃船,它们不沉,永不沉,它们坚硬无比。”
写生的人开始迷茫了,它看着这个义正词严的家伙,不禁怒从心里,他说:“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你这样貌似深奥的东西其实一文不值,其实都是胡搅蛮缠,你还不是想从我们身上或得同情,或得一种高傲或者尊重,我才不在乎,你真是个疯子。”
拾荒者眼睛开始变得空洞,他朝海边望了望,你能看见他落了几滴泪,他扭过头来,望着写生的人说:“你画吧,但一定要飞起来,以后你就会明白这个世界的秘密,你一定会知道。”
拾荒者走了,他继续砍他树,他再也没有说过话,他不住的将玻璃瓶向海里面扔去,他每扔一次,就笑一会儿,仿佛那是载着他儿子归来的船只。
写生的人继续挥着笔,他继续将土地绘在纸上,我从远处看到,白纸在他们的笔下开始变黑,白色越来越少,直到不再引起人的注意。
有一天,我坐到皂角树下,坐到拾荒者的身旁,我问他:“你是怎么理解这个世界的?”
他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我看到他的长发下,一张很熟悉的脸,但却想不出。我问他:“我们见过吗?”
他看着我,说:“有个地方充满天空和海洋,我曾经在那个地方种上皂角树,那个地方没有人的理想,人的理想是件渺小的事,他们总让尘土在诗人的心理跳跃,倘若我不和他交谈,我便拥有永恒的信仰,就像艾略特,就像一切我没见过但渴望的东西,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秘密。”
我继续问他:“你叫什么?我们认识吗?”
他说:“你见过三只小象吗?你要是见过,我们便认识。”
我笑了笑,感觉荒谬,我说:“我曾听到过这个故事,你也知道?”
“我不仅知道,我还讲给我的学生,我告诉他们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回眸是沾满怨恨的,我们便是怨恨的本源,我要他们飘着水上,就像美丽和可爱并存的时候。”
我觉得不可能,我的辅导员是秃头,他明明是长发,我猜着,但却不想弄清。
然而故事总是有结果的,海上飘着蒙蒙的雾的时候,我在报纸的一角看到一条神奇的消息,消息是:三月二十四日凌晨,在海上发现一具浮尸,身上没有伤痕,据法医鉴定,溺水死亡,死亡时间是昨天凌晨前后,死者身份已得到确认,系某大学辅导员,但据校方称,此职工已不在校任职近两年左右,无家属。警方初步怀疑其患有轻微精神病。
那所大学便是我来的地方。
我在几天内接到很多大学同学的电话,他们都是奔着这件事而来,他们突然想到我们很久没有聚会了,便相约一起去海边祭奠辅导员。
我们总是想着怀念的事,却从不懂得如何对付怀念这件事。我们一起围在篝火旁看着不再熟悉的脸,我背靠着一块石头,我的对面是皂角树,皂角树下是另一个人,我们能坐在一起,因为我不把自己当外人,我成了他们。
“你们还记得他讲的那个故事吗?几只小象。”聚会的时候,我说。
“哦,你说那个啊,我曾经在一本教会宣传册上看到过,估计是传教的故事吧。”
“嗯,我看报纸上说,辅导员有轻微的精神病,可能有关系吧。”
“我记得辅导员是秃头的啊,这个死去的是个流浪汉,我见过好多次,他有头发,而且长长的,我觉得有点问题”,我说。
“这有什么啊,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解决秃顶有什么难的。”
“对啊,何况你又不是有知道我们辅导员,他老是有自己的个性。”
“哎,对了,你什么时候见辅导员的?”
“我有空就来海边玩,在这里遇到他的,他就在那棵皂角树下,拿着一把水果刀,呵呵,谁都不敢靠近。一开始没注意,就是觉得眼熟,谁知道是辅导员呢,这么多年不见。”
“那倒是,想想以前的大学,真挺怀念的,唉,一去不复返哦。”
“你现在喝酒吗?”一个同学指着我问。
我说:“喝啊,怎么不喝,这年头不喝酒不成事啊。”
“你看,以前都不怎么见你说话,现在“哑巴症”治好了,呵呵!”
“以前是以前嘛,以前不懂事,现在长大了哦,呵呵!”
我低着头想这件事,我曾经的喜悦变成了害羞,我依然很害羞。
“来来来,我们喝酒吧,忘记那些不痛快,难得有时间让我们这么潇洒,我们就破费时间求舒坦吧!”
我们一起喝酒,一起想起那首诗: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是谁写的?”
“是个姓曹的,叫什么来着?”
“这都不知道,别说你学过中文,是曹松的《己亥岁》,你们真是的”。
我们各自回家,像一群吞噬了病毒的细胞,钻进车门。我躺在床上,想着我们各自开着车走不同的路,我想起辅导员的那个故事,或许每一个人都曾有一帮兄弟吧,但最终他们都不在了,最起码不在身边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感觉到苦闷和累,人一点感觉到累,什么事都将结束,我们不比年少。
第二天,我带着妻子来到了海边,我突然发现海洋是那么的小,以至于我可以用一只手遮住所有的海水。妻子没走多远就累了,她依靠在皂角树上,向我喊道:“歇一会吧,都老了”。
我们老了吗?可总觉得是脚踩在球场上奔跑。我在妻子的身边坐下,我看到妻子正拿着那个橘红色的玻璃瓶,她从里面拿出来一张纸条,读到:
我即将在海洋上歌唱
阳光和海洋
我们的孪生兄弟
他们也在歌唱,平静的波浪上的海洋
你们不怕十二月的电闪雷鸣
我们不怕
即使,世界在颤抖
这一天
所有的汽车都将抛锚
所有的航船都勾在海岸上
所有的鱼虾在歌唱:
夜比现在静
他们是神
他们是诗人
三月二十四日 夜
妻子问我:“这是谁写的,什么意思啊?”
我说:“可能是某个小孩子写在这上面,当漂流瓶吧。”
我走到海边,看到一只玻璃瓶闪闪发光的游过来,里面有个纸筒。上面写道:
生存即是毁灭,我是其中之一,海洋却知道很多秘密。
我看到远远的海洋上,海上没有船,那些闪闪发光的玻璃瓶像星星一样,我记起毕业时的聚会,那里的天空群星闪耀,我确信当时的我们是一群饱餐过的虾米,我们从那时开始已经习惯在陆地上蹦跶,我们是一群残兵败将。
“你见过阳光从天上落下来吗?”我问妻子。
“阳光不就在天上吗?”妻子笑着反问道。
我点了点头,我指着那片落在海面上的阳光说:“你看,海面上有些地方有阳光,有些地方没有阳光。”
“阳光也不可能把整个海面都照亮吧,大海是滚动的啊,总有一面是阴影的,一面是向阳的。”
“不知道我们这面什么时候向阳?”我开始自言自语了。
“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大海又不是不让你看了。”
我扭过头,妻子已经站到了我身旁,勾着我的手弯说:“你看,现在我们这边不是向阳的嘛”她指了指我们面前的那片涌过来的海浪。
我笑了笑,挽着她的手,走到了皂角树旁,我看到皂角树上的刻痕一排一排的,好像远处纸张上的一排排的字。但是你走近了,却发现那是一群离开树的皮。
我看到树下的那张席子上落满了树皮,我把席子拿起来,下面有一本小册子,册子的封面绘着三只象,一只腿短,一只牙短,一只垂着长长的鬃毛。翻开册子,里面却什么都没有,不过我们好像对没有字的书更感兴趣。
一张席子、一本册子和一把水果刀,我把它们放进了我的汽车。如果这棵皂角树能带走的话,我会把它带走,不过,或许它留在这里更好,毕竟海洋知道很多秘密,何况我知道,不久我还会来海边,谁也不会拒绝已得到的幸福,不是吗?
妻子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上,我看到妻子没系安全带,我便和她说,把安全带系好。她只是笑了笑,然后说,刚刚看到海上没有船,我怕我们的汽车会抛锚。
但汽车开到了家,而且所有的汽车都开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