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向南在公安局里,被市里来的警官拷问时,思桀在做答应了思瑜的事。他不是真的逛街,而是鲜有地叫上了梅画,天亮前向西山莲池登去。
莲池是莲山的标志,这座地处山上的荷花池,足有一里宽,完全通过山下的人工给水系统,来保持荷塘的繁茂,每到夏天盛况空前,来赏荷的人络绎不绝。据说来这里赏荷的名人,最早可以追溯到宋朝时期,县志加起来,有厚厚的几大本。
循着山间小径,踏着早上的寒露,思桀和梅画并肩走着。梅画一身浅红,登山鞋是新买的,回到国内后,她还是首次做这种运动,没到半山就坚持不住了。
思桀把水递给她,坐在一旁长椅上的梅画微笑说:“很久不出来了,以前从没这样的。”
思桀说:“你不停我也要停。以前爬山,你总是体力最好的一个。”
梅画涩笑:“可这次却好沉,身子也沉,气氛也沉。没有了初晴,似乎爬山都没了力气。”
“这几年,我们的生活轨迹都变了。有些事的确是需要付出代价,等事情结束,我们都该给自己放个长假,好好想想以后的路。”
梅画如有所思:“以后的路……”
思桀感到诧异,梅画忽然莫名地惊慌,虽然只有一丝,却逃不过他的眼睛。
“在聊什么?休息好了没,快走吧,待会太阳出来,我就看不成山上的莲池了!”思瑜一直在前面,这时跑了回来催促,岂不知两人才刚刚坐下休息。
思桀看向梅画,后者领会,两人继续前进。
路上的行人不时拿眼看过来,都是早起的晨练者。其中就属他两人格格不入,其他都是老人,年纪最轻的,估计也近五十岁了,那些目光聚焦在梅画身上,有揣测,也有惊叹。最近几年已经很少在这里,出现年轻人的身影了,尤其她又是那么美。把一个应该在纽约的深街危楼下匆匆而过的身影,摆放在莲山这个闲适宁谧的山路小径上,的确很吸引眼球。
梅画习惯了这样的目光,思桀也不以为意,思瑜却看不下去了。
“喂!老家伙,你还看,待会假牙掉了!”
“还有你!老太婆,你儿子娶不到这么漂亮的媳妇的,放弃吧。”
思桀听得只想逃命,赶忙小跑了几步,梅画也跟上,背后的思瑜还在张牙舞爪,却被思桀“托着”向前走。
“你们等着!回头我再教训你们,为老不尊!”思瑜骂骂咧咧,磕磕绊绊地被带到了山顶。
莲池旁青翠无踪,寂寥一片。现在的人来这里散步,只是一种习惯,除了夏天,这里实在没什么景致。
思瑜大失所望,撅嘴道:“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冬天这里有什么可看的?不行!这次不算,下次你要带我去别处玩!”
思桀说:“记得初晴每次出去,总会借口说景致不好,为下一次出行找理由。”
他提的是初晴,却是在同思瑜说。梅画以为他在安葬初晴后,不会主动提起她,但今天似乎并不反感谈及初晴,于是应道:“可是她也总能在我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发现不一样的美。”
“是么?”思瑜不经意间,已把初晴当作了自己。
思桀说:“那就看看我们能否在此处找到景致吧。”这句话也是向思瑜说的。
思瑜奋然道:“别小瞧我。”左右巡视了几眼,招呼思桀向池边走去。
梅画以为是思桀在走,哪知其实有只鬼引路。莲池边的土壤有些湿润和柔软,尽管夜里很冷,仍然没有冻结实,两人走在上面,仿佛踩着一层薄饼。
“怎么样?感觉舒服吧?”思瑜回过头,骄傲地说。
思桀不得不承认,这种踩着半冻泥土的感觉的确很惬意,有一种走在沙滩上的暖。
“如果能见到阳光就好了,一定很舒服。”梅画也感觉到了,微笑道。
“不行!太阳出来我怎么办?”
思桀看了看天,轻松地说:“应该快出来了吧。”
“连你也欺负我!”
思桀道:“套句老话,世事无常,人哪能左右全部。待会太阳一出来,这脚下就不是厚厚的柔软,而是泥泞了。”
梅画失神道:“你的鱼,我的熊掌,阳光下的泥泞,寒冷中的干爽,究竟哪个更好呢?”
思桀忽然意识到,这寒冷的干爽并非自己的,而是属于思瑜,等若属于初晴。他就像是在梅画和初晴间做选择,这选择好难,令他一时手足无措。
思瑜不以为意,笑笑说:“你看身后。”
思桀回过头,望着他们走过的路,两条笔直的脚印延伸到这里,整齐而平均,不带一丝感情。
“可惜少了一行。”梅画也望过来,入神道。
思桀明白她的意思,感慨说:“以前总是三人出来。我们两个的脚印一直规矩,只有她,能用左右摇摆的步子,将我们的呆板掩盖掉。”
“她走了,我们就像再藏不住心事的孩子,斑斑劣迹都显露无疑。”
“不就是几个脚印吗,值得你们感慨成这样。我给你们走!”思瑜跑了回去,一步一步,把自己留下的淡淡黄影铺在两人的脚印旁边。
思桀仿佛见到初晴重生,正在向他们奔来。他故意给自己与两人同时接触,同时谈话的场景,心里也说不清执着着什么,或许是怀念当初三人在一起的情形吧。
“太阳出来了。”梅画露出轻松的表情,思桀却看着思瑜渐渐不支,阳光将她身上的素黄抹去,也抹去了影子,地上仍然只有他和梅画的脚印。
原来她两人始终不能并存,一如当年的初晴和梅画。
思桀打从心底里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何这样想。但当思瑜在晴日下消失时,的确给了他这种感觉。
梅画说的明白,阳光和柔软,这就是她的鱼与熊掌。而虽然思桀不说,但梅画和初晴恰恰又是他的禁脔。在他心底,并不认为梅画比初晴差,如初晴的无忧无虑一样,梅画也将知性美做到了极致。可两人却似乎天生不能共存,这怪异的想法令思桀很不舒服。
思桀明白到自己的可笑。她们之间的性格、观念、行事作风都不同,但当年思桀并未考虑过这种差异。反而现在,在这个朝阳初生的时刻,让他无端扑捉到一丝面对命运的无力感。
思瑜已消失,阳光只照出两道影子,一双脚印。
距离白向南被带走调查,时间只过去了六天。白向南感觉有些冷,早已等在外面的白夫人迎了上去,为他披上衣服。
白向南吸了一口凉气,感慨道:“从没想过冬天会来的这么突然。”
白夫人抱着他哭了起来,白向南想想这些年的日子,心里生出歉疚。
“白老弟,实在抱歉,这事我也说了也不算,希望你能理解。”白向南身后跟出一人,脸上陪着笑,竟是高仲亭。
白向南呵呵一笑:“高局长千万别客气。只是调查而已,能证明我的清白,也是好事。老实说,我正担心这件事会影响到楼市开盘,这下好了,反倒替我做了宣传。你先忙着,等我安顿一下,一定找高局长喝酒,到时候您可要赏光啊。”
“一定!一定!不过鄙人身份特殊……”
白向南打断道:“高局长放心,家宴而已,不会有麻烦。”
“哈哈哈,白老弟果然聪明,届时高某必到。”
白向南四下扫了几眼,没见到思桀的影子,心中有些失落,于是上车离开了。
“思婶在家准备,待会要给你洗尘呢。”
“小杰在吗?”
白夫人:“他和梅小姐一早出去了,我还以为他会来接你的。对了,这个星期我和小南都住在思桀家,思婶也在。”
“公司怎么样?”
司机小张忙接口:“总经理放心,公司一切正常,现在有好几家报社和网站的记者在等着采访,您现在是名人了,形象好得不得了!”
白夫人补充道:“没想到我老公这么得人心,大家都争着为你证明,让我很感动。现在我终于知道,你每天那么辛苦都是值得的。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使小性子了。”
白向南叹了口气:“这些年只顾着忙,是我忽略你了。小萍放心,等这段时间忙完,我带你出国玩玩,你不是很想看看小杰在国外的房子吗,也带上老娘,咱们一块去!”
“思桀不是破产了吗?”
白向南皱了皱眉,想想自己起死回生的经过,道:“我也不知道,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时至如今,他已不得不考虑自己在这场战争中的位置。当然不是他不信思桀,但白向南有理由相信,这一切并不只是在思桀的预料之中,而是由他导演的。
目送白向南离开后,公安局旁的路口转出两道人影,正是思桀和梅画。
“白大哥刚才有找你。”梅画说。刚刚的一幕被看得一清二楚,特别是白向南四处寻望的情景。
“我知道,可我不能露面。他现在应该有很多问题,而我又无法回答,何必上去自找麻烦。”
梅画凝眉道:“可是总要见面的。”
“这几天单是媒体就有他忙的,接下来是与乔天龙的签约,资金一到位,所有环节都要重新启动,我想我应该能躲几天吧。”
梅画莞尔:“原来思先生也有得过且过的时候。”
思桀摇了摇头:“我还没超越本能,一些劣习更是积重难改。”随后顿了顿,露出思索的表情道:“这个高副局长有点意思。”
“高仲亭,他怎么了?”
“你没觉得哪里不对么?”思桀反问道。
梅画想了一想说:“你是指他此前曾想帮周文戚翻案,把责任推到周涛和你身上的事?”
“不是。在国内想混迹官场,通融圆滑是必不可少的。高仲亭能做到副局长,这方面理该不会太差,何至于亲自出来送大哥?”
梅画醒悟道:“我懂了。这次市公检法的人都有到场,加上城建部门,俨然已经形成了一个阵营。白大哥刚刚出来,事情还不明朗,他身为副局长,没道理将自己孤立出来。”
“市里各部门集体失了面子,虽然跟他们县公安局没什么关系,此事也不该发生。上次他帮周文戚时,我并不很在意,以周文戚的人脉,没人帮才是怪事。不过现在看来,如果我因他站到了前沿而不去怀疑他,似乎有些不智。”
梅画冷静道:“自从确定莲山是青阳工建的布局基地,我们就一直在找这里的策划者,莲山的事复杂之极,总得有个人全盘统筹。既然当初的乔天龙,现在的夏志远都触及不到青阳工建的本质,那么真正行事的时候,谁来监督他们,谁才是真正物色‘客户’的人,一直是我这三年来的调查目标,只可惜并无太多进展。”
思桀说:“此人还有一项便利。公安局对户籍的掌控,使得他能很清楚地知道,谁在国外有资金需求,谁适合作为目标。但我更好奇的是,他们如何在短时间内,调度起这么大一股力量,所有部门几乎到齐了。事情是我挑起来的,可青阳工建立刻就能做出应变,如果我们事前没有做足准备,这件案子开庭审理是无可避免的,等法律流程走完,事实澄清,早已拖到明年了。届时会造成多少直接损失,可以先不论,我们与乔天龙的合作,注定会胎死腹中。”
梅画深思道:“这三年来在这里的耳濡目染,令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说来听听?”思桀将目光转向她,一张精致的俏脸上散发着智慧的神采。他连忙将目光避开,不让自己产生任何想法,同时心中警醒。
“现在是什么年代?国家政策大力扶持中小城镇基础建设,当莲山的落后暴漏在天下人的视野中,会出现什么情况?国家注资,政府融资,各地商家蜂拥而至。其中牵扯到的利益和金钱交易,会庞大到令人震惊。我知道你也在考虑这件事,但你凭什么认为,当那种情况出现,你依然能掌控局势?”
“如果我说,我根本无关紧要呢?”
梅画默然。
思桀忽然说:“我无法对你做到坦承一切,所以……”
他不必多说,梅画已心照不宣,神情怪异。
思桀眯起了眼,只见远处出现了三个人,缓缓向这边走来。思桀侧了侧身,三人从街上穿过,径直走入一家饭馆,并未发现他。
“竟然是他们。”
“你认识这几个人?”
“见过而已。大哥那边你代表我去,我有事离开一下。”不等梅画询问,思桀先走开了,绕了一圈之后,从另一侧进了餐馆。
餐馆不大,只有七张方桌,思桀眼里的三个人占了一张,其他也有几张坐了人。
思桀靠墙坐了下来,随便叫了点东西,心不在焉地看着三人狼吞虎咽,很快将饭菜吃完。接下来的事情大出他意料之外,三人吃完饭,居然径直进了对面的公安局。
这三个人他的确见过,就在那晚陪思瑜回家的时候,路上撞见一个慌不择路的女人,这三人当时正追着她。而且在那之前,他还曾与那个女人在酒吧并肩坐了几个小时,想必那时候她也在躲这几人。
结账时,思桀顺口问了一下,据店老板讲,这三人还是协警,他们这家小店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经常有警察光顾,所以认得他们。
协警半夜三更追着一名单身女子,而且不止一次。那晚与他们遇上时,这三人没有亮出警察的身份,还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说明此事的确见不得光。
思桀考虑了一下,最终放弃了节外生枝的念头。在他想来,三个人的身份其实不必知道,只要清楚他们的目标就可以了。
接下来的几天,白向南以一个本地崛起的良心企业家形象,接受了多家媒体的采访,与乔天龙的合作也变得异常顺利,一直在居中奔走的县政府几位领导放下了心头大石,而外界那些吵闹的声音,却在不知不觉间转移了方向。
莲山的风气一转,邱淑云成了众矢之的。邻居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看杀死自己女儿的凶手。她惶惶不安,连续几天睡不着觉,即使睡着了,也会突然惊醒,那一双双盯着她的眼睛,令她生不如死。
真的是我杀了自己女儿吗?邱淑云不断地问自己。
乔天龙一期注资一亿,加上从省城开回来的上百辆石料车、水泥泵车、挖掘机、装载机等,在广场上排得整整齐齐。外人眼中,莲山似乎就要摆脱命运的束缚了,可莲山人的心里更加矛盾。
他们害怕自己平静的生活被打扰,害怕出现不可预知的乱象。就在他们迷茫无措时,一则毁灭性的消息又传了出来,空气中布满了令人窒息的味道,头上像顶了一块巨石,整个莲山县的人都陷入崩溃的边缘。
邱舒云死了,在她女儿跳楼的地方,同样是二十一楼,纵身一跃,随之而去。
逝者已渺,看不透的永远是活着的人。在有心人的安排之下,莲山爆发了一场“瘟疫”,那些在前些天疯狂指责邱舒云的智者们,忽然变得鸦雀无声,她的邻居每次经过那扇门,都要低头疾行,不敢稍加停留。
被指责的是整个莲山,一向以历史和学识标榜自己的莲山人,受到了全国各地的诟病。在外人眼中,他们变得野蛮、无知又可笑。这场小丑的表演还未落幕,更大的一只小丑便出现了,而嘲笑它的智者也更多。莲山人总不会全体自杀,所以当外界的人们肆无忌惮地发表着意见,他们只能残喘,卑微地活着。
梅画想起思桀曾说过的一句话,世人永远是愚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