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思桀沉默了。
梅画送方琳离开,再到肖驰回来,绘声绘色地同他讲述会面乔天龙的经过,到最后,只剩一人一鬼,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月亮拨开云雾,化作一张笑脸。
一切都清楚了,虽然思桀关于这方面的记忆还不是很彻底,但今天的阵痛仿佛良药一般,让他想起了不少事,再经过方琳的确认,已经没有疑问。
应思瑜由于精神原因,导致身体健康状况失衡,最终在初晴出生时死于难产。初晴在方琳身边生活到了四岁,由于种种原因,还是回到了乔天龙的身边。后来她曾回来过一次,向方琳询问了自己母亲的一切,就在动身去美国之前。
初晴把有关母亲的所有事告诉了思桀,点点滴滴,都贮存在了他的心底,尤其是关于应思瑜。思桀对当年应思瑜产生幻觉的事记忆深刻,自己也不自觉地效法了一次。
思桀不愿去想,为什么乔天龙已经抛弃了应思瑜,却忽然在初晴四岁的时候把她接走,而像初晴那样的人,又为什么肯听从乔天龙的安排,到思桀身边去做卧底。
他现在只感到可耻,自己的可耻。如今的他不就是在利用全天下的人,来治疗自己四年前的伤痕。尽管这事他以前也想过,但从没有今晚如此强烈。
思桀转头看,思瑜安静地站在那里。这真的是我创造的吗?眼前这个活生生的鬼魂。她是那么的不甘沉寂,两世精彩,却原来只是我与上天开的一个玩笑。
“就算我不存在,那又怎么样?起码我知道自己何时会死,这一点别人比不了。”她很平静,骨子里透着倔强,看不出早些时候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如果是以前,你如此快从初晴的噩耗中挣脱出来,我会很佩服。可是现在,只让我看到自己的可笑。你表现得越是睿智明朗,越发显得我的可笑。”
思瑜道:“咱们两个到底谁可笑?我连身份都是你给的。不过你的确可笑,把自己不敢表露于人前的性格和想法,一股脑推到我的身上。”
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思瑜气不过:“凭什么我就一定是假的?就算你从小晴那里知晓过一切事情,也不能证明我就一定是假的呀!没准当年我也撞鬼了呢。我们是一类人,能看见鬼的也不止你一个。”
思桀说:“那么按你的逻辑,到今日此刻,你应该记起当年撞鬼的事了。请问你见到的鬼是谁?”
思瑜凄然道:“知道吗,你和我说话的时候,已经不如前几天那样顾忌了。如果我是真的,你以这种方式来告诉我,我的女儿也是在二十岁的时候死去,你有想过它是多残忍吗?”
“这是一个必错的选择题,怎么选都不对。”
“为什么?”
“比如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弥留之际,到了没有自主意识的地步,如果依靠药物和先进医术,可以勉强再撑一个月,但要承受十倍的痛苦。在不考虑金钱能力的前提下,你会怎么选?正常人会选择治疗,但他们心里也应清楚,这一个月对逝者而言,只是一个数字,毫无意义,怎么都是错。”
思瑜若有所思,呆呆地道:“我就是那个将死之人,隐瞒这一切,让我苟延残喘到生命的终结,就是一般人的做法。可你不是一般人,你不但要向我交代,也要向自己交代,所以你把一切都说了……都说了。你还会当我是正常的鬼来看待吗?”
思桀想想道:“无论这件事多荒谬,在我看来,你的人格与思想都是独立和自主的。你当我是自欺欺人也好,我愿意相信你的存在,只要我相信,你就是存在的。”
“我也愿意相信自己是独立的,哪怕再悲惨,再不幸。可是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你已经把我杀了……明天带我去看看她吧,那个让你变得如此的女人。也许她不是我的女儿,但我想做应思瑜,想有个叫应初晴的女儿。”
今天是个暖阳高照的晴天,一缕春风拂面,吹得人眼角生疼。
依然有些冷。
思瑜躲在伞下,随着思桀的前进,缓慢向前移动。应初晴的名字由浅到深,印在她的心里。在外人看来,思桀只是撑了一把伞过去,可伞下是他的结,一个打了四年,甚至更久的结。
“她真的有那么好?”思瑜凝立伞下,望着初晴的墓碑,怅然若失。
“好是相对的,现在的乔天龙也许也在恨着她,而之于外人,她不过是个过客。”思桀答。
思桀心中更加失落,说不清道不明。她竟表现得很平静,原本该是一场很令人心碎的母女相见场面,毕竟她上次来时,已经颇不能自持。思瑜现在的表现就如面对一个陌生人,很不像她自己,失去了灵魂,没有了根骨。
思桀感到自己错了,错得很离谱。与莲山的事相比,应思瑜更加牵动他的心神,他终于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思瑜需要的又是什么。她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谁,需要的是一次痛彻心扉的重生,不浴火,不足以达到这个目标。
孤单的伞撑了下山,思桀想了又想,终于想通。如果自己真的不在乎伞下这颗灵魂的真假,为何要为她撑伞?如果在乎,为何又介意她是不是真的应思瑜?
接下来的几天,思桀投入到了工作中,忘了此事。
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拆迁工作结束了,乔天龙和白向南的工地紧锣密鼓地开工,莲山县政府虽然很不乐意,但他们阻止不了,只能在一些方面卡一卡。这一点有了肖驰的“随手”帮忙,倒也不在话下。
然而另一方却出事了。
下溪村闹起了民变。这不是七八十年代,不是九十年代,而是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何况是在莲山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这样的事是在为莲山抹黑。
如果莲山是整个省城的遗忘点,那么下溪就是莲山的遗忘点。不出思桀预料,尽管政府给下溪村开出了足够好的条件,村民依然不肯搬走,哪怕只是搬到隔壁的城里,对他们而言也属背井离乡。
县委陶书记亲自下去讲解、安抚,但村民连马金泉的帐都不买,何况是一个来了不久的流水书记。
这是一个大工程的开端,中央关注,省里主抓,却在一开始就碰了钉子,还是个大到不能再大的钉子。省城建局、临时经济开发委员会的领导,分别打来电话问责,陶书记的脸拉得比驴还长,当场把马金泉骂得不敢抬头。
马金泉回家后,郁闷了好几晚,抽了满屋子的烟。这是他好不容易接到的任务,陶书记亲自打来电话,声言只要他办好这件事,乔天龙那边的工作不力就没人在乎。他也深知这点,省里市里三天两头打电话来问,青阳工建等着开工,投资的厂商更是非那块地不要,下溪村成了梗在他心中的石头。
心结石。
这一天,愤怒的马金泉带了几个人,又跑到下溪村,挨家挨户地走访。
“老哥,你不信别人,还不信我吗?我啥时候骗过你?”
“马县长,你这么说就严重了。我哪能不信你?你原来当乡长那会,我儿媳妇都是你帮着娶回来的。可咱是啥人哪,一辈子俩脚和稀泥,不趟一趟那小河沟,俺会坐下病。”
马金泉气道:“那土喀喇就那么好?政府是给你楼房不假,但你想种地,那还不简单,西边那么一大片,我都说好了,分给你们村。别看你们住城里,一样有地种,有粮食打,多少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啥?住楼房还种地!那成啥了,咱是农民哪,还是城里人哪?我这两脚泥不上炕,改成个尼龙床,那还不糟蹋了。”
“蠢货!那叫席梦思。”
“嘿嘿,俺知道那叫席梦思,可俺就是住不惯。再说西头那是山地,跟我这水田哪一样。我种了一辈子稻谷,摆弄不明白那些苞米碴子。”
“你个短毛货!你就看着你儿子跟你一辈子受穷?他就不能做点小生意?你孙子现在还住校呢吧?就这十几里,你搬过去,他立马天天住家里,这不好?”
“马县长,这帐可不是这么算。他在城里读书,花多少钱我认,供出去就是个宝,供不出去,回来种田也饿不死。”
马县长气得直瞪眼,干骂道:“你个鳖孙,倒会算账!我告诉你,这个家你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你没见外面那几辆推土机?那是中央领导的指示,咱们这将来是经济开发区!在全国数得上号,能叫你一人搅和黄了?我现在给你开的条件,城里人都享受不到,别等那几辆推土机开过去,开过去了,你球蛋都剩不下。”
“县长,你快别吓唬俺了,他共产党能扒我的房?那还叫啥共产主义,改叫旧社会得了。”
“妈的,”马金泉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道:“说你个土喀喇啥也不懂,你就真不懂。现在是新世纪,国家政策!政策!不服从分配的顽固户要强拆!懂吗?”
“他敢!我这房子有照没?再说,全村都不搬,他敢全拆了?你也不用吓唬俺,俺也不当那拖后腿的屎橛子,要是别人都搬,咱家没啥说的,你不给俺房,俺盖棚子搭地铺,咱生产队也不是没干过。可要是没人搬,那县长你也别怪俺不给面子。”村里老汉两眼一闭,不再说话。
“你个咕哝蛋,我找你儿子说去!”
“不用找,十五一过我就打发走了,你找不着。”
马金泉气得暴跳如雷,从土炕上蹦了起来,大骂了一通,最后像只瘪公鸡般走了出来。
这已经是他“走访”的第五家了,嗓子疼得冒烟,肚子气得溜饱。
“县长,还咋办?”几名工作人员靠了上来,一看就知道没结果。
马金泉牙一咬:“走!去村部。”
几人来到村部,发现这里已经人去房空,门也上了锁,连只鬼影子都没。
不用猜,这是在躲他呢。上午他来的时候人还在,这才去村里转了一圈,眼看下午了,村支部的人却躲起来了,令他火气更盛。
马金泉两眼放光,腾地一下窜了上去,大叫一声“妈了个巴子”,伸脚踹开了大门,迈步走了进去。他夺过村里的广播话筒,亮嗓骂了起来……
“铁子!老三!都给我滚回来!他妈的,老子十分钟看不到人,你们这个支书和村长都不用干了!”
门外几人面面相觑,这还是县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