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桀的眼眶被泪水浸湿了,从来不哭的他,绝不会让任何人看到他的眼泪,只有在这里,山悄水无声,情怀才能最大限度地释放。
烛光摇晃成了思瑜的形状,慢慢变化。碎花的裙摆,欢畅的笑声,刺得他生疼,却像毒品一样,让他不能罢手。
思瑜起了舞,就如思桀初见她的时候,与烛光融到一处。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魂断天山泼碧影,空余生者织亡魂,梦只入初晴。
思桀心中思量,苦恼,迷茫,又清醒。两腿不知不觉间坐麻了,烛火也烧干了,思瑜的身影变得模糊,分不清是思瑜还是初晴。
长久。当这场梦再无力维系,她用最后一丝力气扑入思桀怀里,像只玩累了的小动物,困意渐浓。
“我要走了,希望你以后永远不会再看到我。”
思桀用力地搂着她,仿佛真能触到实质。他感到怀中似有一颗生命,正在悄然孕育,究竟是初晴,还是自己的新生,就像老厨师的话,答案只能自己找。但他不想找,也不必找了,人是没有来生的,只能循着自己开拓的路走下去,痛苦也是活该。
迷迷茫茫间,天色微明,一道人影从山下走入墓区,见到他时,愣在了原地。
“你赢了。”那人挣扎了好久,握紧的拳头又松了开来,整个人在一瞬间苍老,身上的霸气荡然无存。
他看到的是憔悴的思桀,两眼无神,状若痴呆,毫无一点胜利者的姿态。
乔天龙忽然叹了口气,慢慢道:“我平生最大的错误,就是放初晴去你身边。我终于明白那老东西为什么突然中止计划了,我们打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机会,盯上我们的根本不是你,你不过也是个台前唱戏的,我们都是小丑。”
思桀依然没有理会。
“昨天的官司一结束,我就知道,事情无法挽回了。那么一点小事,市法院居然干净利落地判了白向南胜诉,还把我列入嫌疑对象,省里当天就组织了专案组,县委各部门都要接受调查,我的公司当然也不例外。他们根本是早已准备好,什么向南建设投诉案,不过是个幌子。我知道,他们要查的不是我,而是我背后的人……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吗?”
乔天龙剑眉倒竖,激动地说:“我以为我不会像夏少伟那种蠢,只会用野蛮的方式,可是刚才见到你,的确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但我不会在初晴面前这样做,当初离开她母亲,我没有后悔过……可是得知初晴死讯的那一刻,我真的后悔了。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既然活着也是痛苦,你干嘛要她代你死!?”
乔天龙热泪狂涌,浑身颤抖,他越说越激动,就要上前动手。
“乔天龙!你干什么?”
梅画紧随其后冲了上来,奔到两人中间,将他们隔了开。她将思桀搀了起来,发现他的双脚已经不懂走路。
“初晴真的走了……”思桀的声音轻之又轻,眼眶红肿,精神颓丧。
空气中已经没有了思瑜的气息,更没有初晴的影子。
乔天龙狂震了一下,连退三步,险些跌下台阶。他看着思桀的眼睛,那种直达心底的悲鸣感染了他,泯灭了二十五年的父性,在这一刻忽然汹涌而出。
当梅画扶着思桀下山时,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如厉鬼,久久不息。
乔天龙终于崩溃了。
到家时,白向南等人都来了,思桀一夜未归,思母担心得要命,自家又刚经历过纵火案,无论梅画怎样劝,也压不下她的不安。梅画也不是信心十足,天还未亮,忍不住开车出来寻他,于是发生了刚才的一幕。
思桀睡了一觉,醒来时,精神好了点,看着被粉刷一新的墙壁,心中百感交集。梅画被几人轮番盘问,也绝口不提他发生了何事,见到他下楼,几人忙聚了过来。
“放心吧,我没事。官司结束以后,省公安厅和纪委会介入调查,大哥配合一下就好。青阳工建除了工程队伍保留,工程由肖氏集团接手,其他全部打乱重来,固定资产拍卖,产业重组。天龙地产与之类似,不过过程会复杂一些,因为这其中牵涉到莲山到省里的一些贪官和不法经营事件。总之暂时还算完好的,只剩向南建设一家,大哥要展拳脚,这是最佳时机。”
白向南皱眉道:“这一切你一早就知道。我知道一定是你安排的,可是你哪来那么大本事,纪委、法院、检察院、工商都……”
白向南见到梅画打眼色,连忙停了下来。
思母斥道:“不用顾忌我,知道你们说的是大事,我不掺和。”然后走去了房间。
白向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得,把老娘也得罪了。”
思桀说:“我还是那句话,大哥不用全部知道,那样反而会影响你将来的发展。你的规模不大,但胜在是本地人,在这里有相当高的威望,莲山人认你。肖氏集团的关系已经打通,将来势必是两家联手,我就不插手了。只有一件事还需要大哥帮忙,我会发一份传真回来详细说明,以后会有基金会的人与你接触,到时你去找马金泉商量就好。我走以后,短期内不会回来,我妈还得你帮忙照料……”
“你这就要走了?梅画呢?”
“她会一起走。”
“什么时候?”
“后天。”
白向南吃了一惊,疑惑道:“以前你不会这样不声不响地走,是不是有什么事?”
梅画道:“思桀是担心如果不及早走,我们可能走不了了。”
“这么严重!难怪你不想我知道细节。好吧,后天我去送你去机场,别拒绝。我知道形势对我意味着什么,有了肖氏集团的支持,再也不怕其他大公司的觊觎,否则即使青阳工建和天龙地产双双倒台,莲山的场子我也镇不住,你给了我天大的机会,白向南一辈子念你的好……”
赌场放贷的事情查清了,梅石属于受害者,可以自由活动。梅画嘱咐了他几句,又将自己房子和车钥匙交给他。
这一天,思桀很平静。收拾停当,白向南和梅石各开一辆车,到机场后先将行李办了托运手续,沈月琴又嘱咐了一通,很快就到了时间。
“对不起先生,二位的出境签证出了点问题,请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
沈月琴和白向南、梅石等人都被拦在了外面,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紧张得不得了。
思桀和梅画被带到一间小办公室,工作人员转身退出。思桀看了看表,还有一个小时飞机就要起飞了。
没多久,门外进来一人,竟是杜长卫。只见他把手里一份厚厚的文件夹拍在桌上,往椅子上一座,随口道:“两位打算偷渡吗?”有种开玩笑的味道。
“你打算抓我吗?”
杜长卫露出微笑,轻松地说:“我就知道,老头子们不会放过你。你知道的太多了,国家机密这种事,我该怎么说好呢……没道理可讲。”
“你上司怎么说?”
“只要你留在国内发展,经商或者从政,出将入相,一切条件任你开。”
思桀自嘲说:“我倒成了抢手货。”
杜长卫叹道:“你本来就是抢手货,这也怪不得别人,天下间只有一个思桀,你又那么厉害。据我们初步估计,这件事牵涉到的商政两界,不会低于三百人,能够追缴回的赃款也远超预期。上头是风声鹤唳了,生怕你会成为另外一个安阳。”
“安阳教授怎么样?”
杜长卫一咧嘴:“还能怎么样,没有任何证据指向他,就算乔天龙招出来也没用。何况他在商界名声不小,研究来研究去,还是不动为妙。让深渊自己去搞吧,那些人不会放过他的。怎么样,说了这么多,你到底什么想法?我可是一口气带了五份合同。”
他拍了拍桌上的文件夹,笑道:“这里面的合约价值不会低于十亿,另外有两份政府的任命合同,总之只要你签字,当我顶头上司都没问题。”但随后又把它丢到了一旁,苦笑道:“都是他妈胡说八道,我看这群老家伙也该下岗了。思桀如果是肯乖乖听话的人,也就没有今天这档子事了。”
思桀笑了笑说:“如果我不同意,是否会被立即带走?”
“那倒不至于,但出国肯定是没法子了,除非你偷渡。我实话说吧,从你一回来,就已经出不去了,这事我以前只是看出点端倪,前两天你的大名出现在出境名单上,我立刻得到消息,就知道要坏事。你那么厉害,难道没想过会这样?”
“笃笃笃……”
敲门声一响,杜长卫愣了一下,起身开门出去。
墙上的钟滴答转动,思桀看了看,飞机还有半小时起飞。
梅画始终平静,思桀说:“你不担心么?”
“我应该担心么?”梅画回敬道。
思桀笑了笑,握上了她的手。
杜长卫回来了,态度大变,吃惊地道:“真被我说着了!你果然想到过这种情况。两位可以走了,不过照规定,你们得签一份保密协议,不得将与此有关的任何事说与其他人知道。”
梅画如释重负,尽管刚才没有承认,她其实是很担心的。这一刻,她终于解脱了,一个困扰自己和思桀的梦魇,历时半年,当它结束的那一刻,她仍感到不真实。
“真的结束了吗?”飞机上,她忍不住问。
“以一个参与者的身份来说,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剩下的只是静静做个看客。”
“你用什么办法让他们放行的?真的是早安排好了吗?”
思桀道:“我哪有那么神,还要多谢杜长卫帮忙。还记得电影院地下的监控中心吗?刚见面时,他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祝我们幸福。对于当时的你我,一般的知情人只会有两点猜测,要么你是我秘书,要么就是扮作情侣,这也是在那里工作的人进出的常用模式。我那时刚向你表白,没理由他立刻就知道,而且我与杜长卫打交道时间不短,他对我有所了解,不会开这种玩笑。”
“原来是这样。看似无心,其实是在告诉我们,我们被监控着。”
思桀道:“人之常情,我不隶属任何行政机构,他们不防一手才是怪事。杜长卫用很恰当的方式提点我,我的处境堪忧。”
梅画道:“我以为你提前走,单纯只是不想见到那么多贪官奸商被抓的场景。”
思桀低头道:“应该说两者都有吧。于是在怀老家里作客时,我特别请他帮了个忙……”
飞机载着两颗疲惫的心,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纽约,一个思桀奋斗了十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