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兄虽不清楚我的过去,但也应看得出一点端倪。我有着一半的法国血统,那一半正是来自于深渊中的某个人,这也是我会被选为史目官的原因。但我接受的是封闭的中国传统教育,以至于连说话都劣习难改。以前为了保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学习、玩耍,我能感受到的只有孤独。直到我明白了自己的使命,这种情况依然无法改变。”
“方兄一定对那段回忆记忆犹新。”思桀叹道。
方孝凌道:“对我来说,那绝不是什么使命,而是葬送了我一生的痛苦。我不想再有后来人像我一样,一生活在黑暗里。这段时间我竭尽所能,助公安机关抓捕了高仲亭、夏志远等人,莲山的深渊势力基本算是肃清了,其他地方即使还残存一些,应该也不足为虑。为了防止他们死灰复燃,我已经征得政府同意,去法国协助当地职能部门办案。原本我这次来,除了接小雪回去,还想邀请思兄加盟,若能有你的才思和洞察力,一定会事半功倍,不过现在我改变想法了。”
方孝凌环顾四周,轻叹道:“我实在不该来打扰的。”
思桀低头不语,梅画心中颤了颤。
“思兄就当我没说过吧,这段时间小雪多亏你们照顾,大恩不言谢。我们明天就走,希望以后还能有坐下来喝茶的闲情。”
坐在院子里的凉椅上,偷得浮生半日闲,方孝凌舒服地闭上了眼。黄昏的阳光慢慢藏了起来,远眺半里外公路上偶尔驰过的汽车,思桀没有说话。
方孝凌忽然半闭着眼睛道:“单是为了此刻,我就没后悔这些年的隐忍。”
“如果方兄喜欢,随时可以带乾小姐过来。”
“思兄的邀请,我当然乐于接受。”方孝凌沉默了片刻,又道:“来之前我见过安阳,看不出任何异常,还是一副大儒姿态,神色平静,令人佩服。”
“没人动他吧?”
方孝凌:“当然,他的身份太特殊,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警方还拿不定主意。目前安阳只是被监控,连电话也不能打。深渊等级制度森严,也就只有莲山这一块混乱不堪,其他地方都是彼此互不知情的。青阳工建虽倒,但其实揪出来的人还不足三分之一。安阳不但是他们的总负责人,也是与国外本部联系的纽带。有他在,我们才能继续深挖。思兄的才智和看人的眼光远胜于我,不知对我此行有什么忠告?”
“方兄太瞧得起我了。不动老师是对的,我同意这样的做法,他不是常人,不能用一般的刑讯手段。至于我能想出这个计划,多半是因势利导,因为老师选择了我,作为突破口来对付青阳工建。莲山是我的故乡,我对它的熟悉程度也胜过老师。国外就不同了,欧洲是深渊的总部,涉及到的国家有不下十个之多,复杂程度远非国内可比,我实在没什么发言权。”
方孝凌点了点头:“我明白。”
思桀道:“要攻克深渊,利用其内部矛盾是唯一途径,这一点方兄应该十分清楚。我只有一点要提醒方兄,深渊的不杀人原则并非绝对。”
方孝凌思索了一会,又说:“忘了告诉你,乔天龙疯了。”
思桀停了几秒,缓缓问:“真的假的?”
“我特地去医院看过一次,不像是假的。”
第二天,送走了方孝凌和乾雪,梅画百感交集,缓缓道:“昨晚我真的以为你要答应他了。”
“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让莲山紧走几步,已经是我的极限,再没兴趣兼顾世界。何况消失一个深渊,说不定再来一个魔渊,这个世界总有丑陋,最好的办法就是眼不见为净。”
思桀若有所思,又道:“我倒是办了件错事,原以为方孝凌脱身以后,会选择带乾雪远走高飞,所以先一步把她接了过来。”
说到这里,思桀笑了笑:“谁料我这颗小人心,度了人家的君子腹。”
梅画有些担心:“不知道乾雪跟着他,会不会有事。”
“世上没有真正的完美,生命是一场不期而遇的旅行,我遇上了,就在缘来的时候插上一脚,但大部分时候,我们还是要学会取舍。希望他们平安吧。”
梅画道:“这位方先生的才思很敏锐。”
“可惜他没看出,那门前的石子路,其实是我的杰作。”思桀深情一笑,将梅画的头埋入自己的胸口。
梅画喃喃道:“祝他们好运。”
思桀心中想着,自己算不算是个聪明人。昨晚他同方孝凌谈了半夜,对方的执着令他心折,他不得不承认,方孝凌的人格魅力吸引了他。
两人此前最长的一次接触,不过是十分钟的谈话而已,但方孝凌的人就像他的行事和说话,充满了为酬知己,甘愿赴死的意志。这样的一个人,令思桀不得不动心。
“在想什么?”问话的是思桀,想着想着,他发现梅画同样沉默不语。
“想初晴。想她在天上,是不是如我们一样幸福。”
“我想……她现在应该很忙吧。”思桀微微一笑,耳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
“忙什么?”梅画不解问道。
“忙着造张婴儿床,好送给我们作贺礼。”
“没正经!”
梅画横了他一眼,思桀笑了笑,不经意间露出几分苦涩。在不远处,一个看起来二十岁上下,却一脸稚嫩的小姑娘,正在天真地望着这里的天地,时而飘上房顶,时而钻进房后的树丛,仿佛一切都是那么新奇。
自从一个月前买下这里,思桀以为已经终结的事情又浮现心头,只是这次并非应思瑜,而是真正的初晴,一个注定让他愧疚一生的女子。“思瑜”死时,仿佛一个初晴的灵魂真的诞生了。这一月来,她同刚出生的婴儿一般无二,除了有着成年人的行动力,和高来高去的本事。
希望她永远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至于是人是鬼,是病是魔,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思桀涌起一股强烈的荒唐想法,在梅画的惊呼声中抱起了她,向房内走去。
书眉,画袖,论法,谈经,这栋房子里的生活越来越丰富。思桀过了大半年清闲生活,除了偶尔来几位国外的客户,连公司都不经常去了。
两月前,梅画也暂停了手上的工作,她怀孕了。两人在当地注册后,只打电话通知了家里。沈月琴闻讯,乐得合不拢嘴,当即就要过来,可惜白向南的工程正吃紧,一时抽不开身,让别人陪同又不放心,只好暂缓行程。
这一天,思桀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小莫!”思桀愕然看着一脸疲惫的小姑娘,有些莫名其妙。
“教授自杀了。”小莫眼圈一红,哭了出来。
梅画闻声出来,见到这一幕,已明白大概。
“师姐。”小莫委屈地抹着眼泪,走过来牵住梅画的手,带着彷徨和恐惧,我见犹怜。
“来,坐下慢慢说,发生什么事?”梅画将她领到沙发上,思桀倒了杯水,静候她的解释。
“上次见过学长后,老师领着参观团,在莲山转了几天,那时候我就觉得不妥。以前他从不这样,总是信心满满的,可那几天却心不在焉。”
思桀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们回了北京。我忙着毕业的事,教授在为我办理国外学校的交接,偶尔去指导一下,也都是只说几句。直到前几天,美国这边的学校快开学了,我正准备出发,忽然就……”
小莫又哭了起来。
思桀等她哭完,才问:“你还记得当时那个参观团吗,里面都有什么人?”
小莫努力回想着,慢慢道:“有四个外国人,身份我不清楚,只以为是外商。另外有几个人是南方的,估计是想来投资,其他人就是学者身份了,研究经济,研究开发区的未来前景。”
思桀凝神细问:“为什么你说那四个外国人‘以为是外商’?”最后特别加重了语气。
“我看过他们的护照,分别来自四个不同的国家,在参观的时候,他们的着眼点也不在投资、合作这类事情上。”
“你怎么找到我的?”
“是教授临走前告诉我的,连地址都有。”
思桀和梅画对视了一眼,后者安慰了几句,道:“学校去过了没?”
小莫摇摇头:“我先来找的学长,我想问问,教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学长你肯定知道一些吧?”
思桀默然。
梅画说:“小莫先留下来住两天吧,过两天我陪你去报到。”
“你们……”小莫扫了两人一眼,这时才发现,他们好像住在一起。
“先上楼洗个澡,你一定累坏了。你的行李呢?”
小莫道:“还在机场,我寄存在那附近了。”
梅画看着她,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鹿,心中轻叹。八年前自己就如她一样,满心以为可以出国深造,前途光明,却不想最终也挣不脱深渊的束缚。若非有思桀,她的下场或许并不悲惨,但一定是一具行尸走肉。
小莫不用说,一如当年的自己,如果没人帮忙,也许……
问题是,安阳在临终前究竟是良心发现,把她送到了思桀这里加以保护,还是他更恨思桀,即使死了,也不打算让思桀安宁?
“她没事吧?”
“没事。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下来以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偏偏我什么事也不能告诉她。唉……我现在很乱。你打算怎么办?”
思桀摇摇头:“我也一样。”
梅画表示理解:“他毕竟是你老师,我的教授,有知遇之恩。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我们都不能放任小莫不管。”
“我担心的不止这个。老师自杀,可能伴随着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我有点怕莲山那边……”
话没说完,电话声响起。思桀从未听过如此刺耳的铃声,直到梅画接起来,仍然面色凝重。
“喂!思桀呢?不好了,高仲亭和夏志远分别在被审查期间死亡,原因不明。消息很快会传开,根本压不住。另外还有件事……梅石失踪了……”
肖驰在电话里大呼小叫,别说梅画,一旁的思桀也听得清清楚楚。
梅画眼露惊惧。
好一会,思桀叹道:“是我的错。如果当初按计划来,让他在夏少伟那里多吃些苦头,就没有今天的事了。”
“如果没有你,几年前他早沦陷在深渊的攻势之下了。你当我不知道,这几年你为我做过的事吗?唉,出国这些年,无论如何家里也是他在照应,我多少还是觉得有些亏欠,他出事,我不能不管。”
思桀笑了笑:“你这是逻辑跑题。他是你弟弟,所以该管,也必须管。如果因为有所亏欠才去管,那就变得可笑了。当然娶一个人,就代表娶了她的全部,包括身份背景、性格脾气、家庭关系。如果我连这点都要纠结,就活该孤老终生,更不配得到梅大小姐的爱宠……可笑我费尽心思,一直想规避这场风暴,到头来还是无济于事。命运啊,又让我变得可笑了。”
梅画心中颤了一下,以最大的力气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说:“你要回去吗?”
没人比她更清楚思桀所花的力气,就连想象一个不存在的人,这种荒谬的事情也做得出来。如今再让他投身到这个丑恶的世界中,是她最不愿看到,也最痛心的事,可就像思桀说的,人性这东西,任何人都摆布不了。
“你有身孕,暂时留下来吧,国内的事交给我。”
梅画无奈道:“叫我怎么静得下心?只是担心你们,就已经让我无法睡觉了。”
“我只能用一句老话来安慰你。能成非常之事,必是非常之人。看好小莫,顺便帮我打理公司,别忘了,我们每年还欠着莲山一千万的基础建设资金。待会帮我订机票吧,顺便通知一下大哥。”
思桀向后瞥了一眼,微微的凉意袭满全身。
“初晴”正用灼灼的目光盯着他,眼神中哪里还有半点稚童的影子。
“你怎么了?”梅画发觉异样。
思桀没答,与“初晴”四目相对,怔怔发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