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一伙人，娟子最早离开了奋斗，不出三年是翔子，最后是我。只有洪亮哥一直守在那里，守着我们的曾经。
娟子走后的那段时间，洪亮哥情绪很低落。他在我视线里消失了好一阵子，原因倒不全在他，也在于我家。那段时间，我三叔，也就是我奶奶的第小儿子要搬回胶东湾他的儿子那去住了，把奶奶留给我们。因为我三叔家住的位置比较好，加之我奶奶住惯了他家，于是我们就举家搬到了我三叔的老房子去住，从六场的最北面搬到最南边，搬出了我舅舅和我胡大爷他们那栋房子。从那起，我见到洪亮哥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我那时候马上升初三，接下去就是中考，假期本来就少，回了六场也不能花全部的时间到胡大爷家去了。
但我还是很想见见洪亮哥，我想，娟子走了，他一定很难受。
转眼又是一年夏天，我徘徊在北大地靠呼兰河岸的堤坝上。呼兰河的上空掠过的不只是海鸟，更流动着浓烈的悲伤。猛地抬头，洪亮哥正蹲在北大地河堤上吸烟。他看到我好像并没有多少惊讶，像是早就知道我要去那似的，他喊我坐了下来。递给我一支烟，我犹豫着本想拒绝，但我看到他眼睛里闪过的那一缕悲伤和心灰意冷，就顺理成章地接下了。那是我第一次抽烟，洪亮哥给我点的。那一次，洪亮哥在我心里徒然变得异常渺小，渺小得就像一阵烟尘。物是人非，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开导他，我一向嘴笨。重要的是我的情绪也空前低迷。我说，洪亮哥——我就哽咽了。我又说，洪亮哥，搬家后，我以后可能会来得越来越少了。洪亮哥“嗯”了一声。我很想哭，可我忍住了。我知道洪亮哥在想娟子，我就说，娟子——她会很好的，你别——。洪亮哥打断了我，他说，我没事儿。
我说洪亮哥，你要振作啊！你千万要振作啊！你是我们的大哥，你要是这样了，我们可怎么办啊！他知道，我说的我们是指我和翔子。
洪亮哥说，嗯，我会振作。不过——他顿了顿，叹了口气说，我这个当大哥的要罩不住弟弟们喽！
我说，怎么会？你永远是我们的大哥。洪亮哥笑了。笑得那么成熟，不是以往那开朗的笑，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很像个老人家，是的，像老人家那暖洋洋的笑。
我说，洪亮哥，你说说我们吧。
嗯？什么？
说说我们啊！说说我和翔子，这么久了，我从没听你评价过我俩。
洪亮哥想了想，说，小军啊！要让哥说，翔子那人以后混得开。我倒是更担心你。他站起身，我不是担心你的学习，你一定行的。这一点我不会看错，你会很出息，你会考到北京去上大学，你以后会考上清华，会是咱们六场最出类拔萃的人。可你性子太弱了，哥担心你以后会受气，有人欺负你你都不懂还手。你就是人太好了。做人不能太好，知道吗？
接着，洪亮哥又点着一支烟，他从兜里掏出一支药膏，回头递给我说，帮哥擦擦肩膀。然后他褪去上衣，那时候他的肩膀因抬撬杠磨得几乎脱了一层皮，红肿得叫人不忍目视。我轻轻地给他涂药，他断断续续地和我说话。说着说着他嗓子就被堵塞了，声音开始飘乎乎地颤抖着。他说，军呐！你学习好，我看出来了，学习好你明白的道理就不比我少。你告诉我，你们为什么都非要离开奋斗啊？我说不知道。洪亮哥说，我爷爷和你爷爷是一辈子的兄弟，我父亲和你父亲是一辈子的兄弟，为什么到我们这辈就——我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打断他说，我们也会是一辈子的兄弟。洪亮哥你别多想了。我会回来的。
那天在北大地和洪亮哥坐了整整一下午，黄昏的时候我就一头扎进了舅舅家，吃过晚饭就和翔子在炕上叽叽喳喳地扯开了花。因为我们不在同一所学校学习，联系的频率也就日渐稀少了。我们抓紧一切时机交流着各自学校的趣事，说着那些属于我们不属于洪亮哥的事情。
在翔子的被窝里，翔子说，王军，你知道吗？灵芝——一听到灵芝的名字，我精神瞬间抖擞了，我说灵芝怎么了？翔子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啊！我告诉你你可别生气啊！我说，你卖什么关子啊？快说，快说。翔子停了一下，说，灵芝被他们班的一个小子强奸了哎！
嗯？我愣了一下。强奸？
是的。大家都这么说。
我挺疑惑的，强奸是什么？
翔子说，靠！哥哥，你傻啊？
我说你才傻呢。
他说，那你都不知道强奸是什么？你都多大了！
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你快说说，你快说说。我脸色就变了。听这话能感觉到这个词的气氛，我觉得那不是件好事。
翔子就趴我耳朵上一五一十地说了事情的经过。他说灵芝他们班有个又高又大的男生追求她，可灵芝死活不同意。所以，那个男生就伙同两个哥们在晚自习的路上把灵芝绑了，在树底下把灵芝给强奸了。之后，翔子又细致地把什么叫强奸给我描述了一通。他的描述听得我心里火燎燎的，气息渐渐就捯不过来了。我说，妈的，这帮****的，真该宰了他们。
可翔子似乎并不那么生气。
我说，翔子你怎么不生气？翔子说，我生什么气啊？她跟我又没什么关系。我说你这叫什么话啊？她不是咱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不是咱同学嘛？翔子说，是倒是，可我还是觉得没什么可生气的。生气的应该是你吧？我说翔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在月光下耸了下肩膀，很鄙视我的意思。我说灵芝被人欺负，你们学校都不管啊？他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二中的宿舍有多混乱。再说，这种事情怎么好张扬出去？怎么管？他补充了一句，我要是你，就去宰了那帮****的。
住在舅舅家的那个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失眠，平生第一次遭受了心灵的折磨与痛苦。辗转了一整个晚上之后，第二天一早翔子问我，你打算怎么办？我说，我并没打算怎么办。翔子更加鄙视地说了句，孬种。唉！你就是个好学生。
我得承认，我确实是个好学生。翔子不是。那之后，我听我在二中读书的其他一个小学同学说，不久后的一个晚上，那个高大的男生被一个人用麻袋套了头给削了一顿。我心里猜想那个人肯定就是翔子，我的表弟，我们哥仨中的老三，他给我报了仇。
后来，当我顺利通过高考，坐在大学宽敞明亮的教室里的时候，我想，翔子是聪明的，他怎么就能想到用麻袋套住人家的头来进行报复呢？这要是我去报仇，即便真的直接拿刀去捅了那家伙，可能也不会想到再用点什么掩盖身份的道具。我还是太笨了。于是我就很庆幸没有干出出格的事，否则我可能没有今天的安逸生活。
事情过去后很长一段时间，翔子都不太情愿主动和我联系，他有些瞧不起我，这我心里有数。可也没办法，我毕竟不是他，他也不是我。况且，事情已经过去了，也就再也无法倒退、重新来过。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件事造成的隔阂也慢慢烟消云散了。尤其是当我们一同考入春城一中读高中并住在同一个寝室之后，我们的关系又回到从前了，不仅如此，还越来越密切了。再后来，他就越来越不喜欢读书了，他又有了一些新朋友，经常瞒着我去网吧、去玩游戏、还去看黄色录像。我知道之后提醒他他也听不进去，毕竟那时候，他也早就男人了，块头比我还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