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史记·刺客列传》
死亡笼罩着我，正如它笼罩着每一个人。
无处可逃。
即便我在身下拱了这么个被称作燕姬的女人，死亡之影也挥之不去。我狠掐了她一下，让她发出声音。我想表现得乐在其中，可事实上我对她没多大兴趣。我来自卫国，孔丘拜会南子之处，郑卫淫声的原产地，那里的女人远比我身下这位舞姬婀娜，风骚她何止百倍。
无奈啊，太子将他睡过的女人给我，我又何能胆敢不睡？
我抡起手，扇了她一耳光。
她疼得一叫，并假意顺从无比造作地放大了音量。
叫吧，叫得越响越好，让窗外那人听个清。
这间上房，木料考究，雕工华贵，布局得当，设计精巧，我在卧榻上再怎么狠劲折腾，地板也不会发出咯吱声。可我不喜欢这儿。房间再怎么大，卧榻仍这么小。房梁再高，高不过天；地板再平，平不过地。花这么多钱，费这么大力，就造出了这么片假天假地。
这里，假仁假义，假情假爱，连我身下这女人也是个假货。“燕姬啊，你是哪里人？”“大人真会说笑，奴妾既然叫燕姬，自然是燕国人喽。”可你的燕国话，说得却连我都不如。齐国出军妓，赵国出歌伎。太子不知从哪儿买了这多国口音的姑娘，宠幸过她几回便硬冲说是宠姬，假当作奇货珍异来赏赐予我。我感恩戴德，我痛哭流涕。感恩戴德是假，痛哭流涕是真。待这女人被我下了种，太子即刻就要催我去秦国送死啦。
窗外那家伙听得仔细，他要确保我没在床上造假，他要保证让我真正的死。说来也可笑，这群假货们，最钟爱的竟是真！
我一边运动我的屁股，一边思考太子刺秦的真意。呜呼，这有什么可思考的！哎嗨，还不就是老男孩的赌气！按说他也三十好几了，不应该老记着年少时别人对他的那点点羞辱。再说我看他好手好脚体魄强健，身上也没啥受过虐待的痕迹，嬴政待他应是不薄。这样苦尽甘来的人生境遇，他本该知足，即便不满，也该把主要精力放在怎样弄死他老子以继王位上，而不是派人刺杀昔日小伙伴。让我去杀他爹，不比杀秦王好办得多、有益得多么？爹只有一个，杀了就没了。秦王，杀了还有新的。杀了燕王，他就是燕王。杀了秦王，新秦王肯定要他去见阎王。当然，杀不死秦王，他更是必见阎王。可能他看得比我开——阎王嘛，人人都得见一回的，咽气是见，憋着气也是见，出了气还是见，他就是想出口恶气。为了他的一口气，我们多少人要先走一步啊。
想到这儿，我头脑空白了，小腹一收，把种子撒进了燕姬的肥田。她身体颤抖了几下，叫声可怖，眼神迷离，气息急促，扬颈扭颀，双腿紧盘我腰，双手狠抠我背……天啊！连这个你都要作假！我真是受够这鬼地方了！然后她就装死，我则装作心满意足。躺在这寂静的黑屋里，我假装精疲力竭地粗声吐气，听着她假装升仙的柔声喘息，听着窗外那人在月光下寒风中吞咽口水的声音。
他，大概以为现在是杀死我的最好时机，错过这个机会，他就失去了杀我的可能。我身旁有女人，让他紧张；我身边无兵刃，令他兴奋。他认为，此刻，是我最虚弱的时刻，我手无寸铁，身无遮蔽，刚泄尽阳气，又心无戒备。多么好的时机啊，可他缺了点胆量——他不敢忤逆太子。他是太子的臣，我是太子的客，他妒忌我妒忌到心碎，也不敢失了礼数。他不是我的对手——智、仁、勇，他样样不如我。他唯一比我强的，仅仅是剑术。
我轻手拍拍燕姬的裸肩，“退下吧。”
“奴妾我可曾做错了什么？”她假作惶恐。
“没有。我习惯独睡。”
她侧身爬起，团抱衣袜，扶膝鞠躬，柔声道：“是。”
屋内沉闷腥臊，屋外虫鸣不止。那人还静默地立着，手握铜剑。
我翻了翻身，伸了伸腿，朗声说道：“何不进来喝口水呢？”
那人毫不作声，仍静默地立着，手握铜剑。
“舞阳贤弟，你在那儿站一夜的话，怕是要着凉啊。进来吧，莫受寒。”
听我叫出他的名字，他缓缓迈步，摩挲着翻窗而入，在我横陈的裸体前立定，手握铜剑。
“屋里还是要暖和得多吧，舞阳贤弟。”我抻下腰，半眯着眼说。
“别跟我称兄道弟。荆轲，”一说到我的名字，他牙缝里呲磨着蹦出了仿若以心血淋漓而成的四个字儿——“我，比你，强。”
“这我承认。”我毫不犹豫。
他一时语塞，不知该接什么话说。
“秦兄，”我接着说道，“太子对我如此礼遇，你心中定然是不平的。可是，太子非要这么待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额前青筋一鼓，眉头一锁，甩手就把剑丢了过来。我移身一躲，摆手一接，双手抓住了那把铜剑，故意挺背踉跄了两下摔翻在地，让他看见我的慌张。
“哼，不过如此。”
“秦兄，你这是？”
“什么秦兄？”
“舞阳贤弟。”
“就你这剑艺，少跟我称兄道弟！我掷那剑给你，本意邀你一决高下。谁知你一接剑，高下立判。都说你曾败于盖聂及鲁句践之手，我原本不信，现在我信是信了，却又不明白你凭什么活到了今天。”
你当然不会明白。“舞阳兄……在下惭愧……”我双膝跪地，双手捧剑。
“我堂堂燕国名将秦开之孙，却奉命月下听窗。你曲曲一介卫国弃臣、燕市狗屠，却被太子尊为上卿。”说毕，他收剑转身，“呵呵，天不长眼，哈哈。”他傻笑着离开了。
我躺下身，我合上眼。
